人生百味 第四十三期

湿地乌金

中篇小说《旺财》连载之八

朱圣斌

旺财一觉醒来，约莫已是初一上午巳时了。他打开大门，门外是素白一片，他嘟囔了一句：“喔，真下雪了，瑞雪兆丰年呐！”

洗漱毕，他又炒了一盘藕片，将昨天剩的萝卜片和饭热了热，吃了。那盘已经成了鱼冻子的小鲫鱼仍然没动。

俗话说“初一拜父母，初二拜丈母。”旺财老头这两样都没有，只有一个姑娘，总不能他去拜姑娘吧。那就拜拜隔壁邻舍，拜拜几个经常在一起搞事的老伙计吧。

于是，他像往年过年那样，开始打扮起自己来:上穿藏青色对襟棉袄，外罩灰色对襟幔褂子，下穿黑色棉裤，外罩藏青色幔裤子，脚穿一双黑色带绒的翁孩，头戴一顶褐色栽绒帽子，脖子上围一条蓝、白、褐相间的围巾。这些行头都跟簇新的一样，其实这都有些年头了，只是他爱惜保管得非常好，虽然至今还没有洗过一水，但也没见上面有什么污点，或起什么皱褶，平时都是压箱底的，只有过年时才拿出来穿一回。

他出门先来到隔壁福生家：“福生、幺姑，拜年、拜年！”

陈幺姑连忙一边让坐、倒茶，一边搭讪着：“也跟你拜年！”

福生也连忙掏出一根圆球香烟递上，说着：“过年进财、过年进财！”

同两人寒暄一阵后，旺财又来到隔壁第二家、第三家......当他走到住在小队中间的罗远达门口时，正赶上远达的四个儿子在门前堆雪人，正读初一的老二罗学义率先看到他，开口赞道：“旺财伯今天打扮得好漂亮喔！”

读小学四年级的老三学罗礼道：“像电影里面的什么人？”

读小学二年级的罗学智快嘴快舌道：“像电影里的地主。”

老大罗学仁则正读高二，他纠正道：“不是像地主，而是像电影里的乡绅！”

旺财老头笑着听这兄弟四人的赞美他穿得漂亮、像电影里的人，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说道：“到底都是读书人，说出话特别让人喜欢听！不过哩，还是学仁读书多些，学问大些。哎，你们的爸爸呢？”

这里对父亲的称呼一般都叫爹，或者按兄弟的排行叫大爹、二爹、三爹、四爹，或大伯、二伯、三伯、幺爹等。但这四兄弟的父亲在区政府工作，大小是个官，是见过世面的人，就将城里人对父亲的“洋”称呼引进过来，叫“爸爸”。

四兄弟见问，齐声答道：“在家呐。”

此时，远达已经听到了外面的问答声，连忙从屋里迎出来道：“哎呀，旺财哥，过年好、过年好！”

旺财连忙双手抱拳：“拜年拜年！恭祝你新的一年仕途顺畅，步步高升！也给幺舅爷拜年！幺舅爷呢？

远达也急忙抱拳还礼：“托恁家的福！我爹他在后面剁蹄髈哩。”

一面说，一面从荷包里掏出一盒游泳牌的烟来，抽出一支奉上，一边往屋里让，一边喊自己的老婆道：“翠萍，来，快跟旺财哥泡杯茶！”

四兄弟也不堆雪人了，赶紧跑进来围住旺财，学义拉着旺财的手摇道：“旺财伯，给我们讲个故事吧。”

两个小的也附和道：“对，讲故事，我们最喜欢听恁家讲故事啦！”

这旺财没上过一天学，也不识一个字，但讲起故事来，却是一套一套的，而且故事的时间、地点、人名、故事情节，讲得都跟书上写的八九不离十。有人问他，你怎么会讲这么多故事？你也不认得字。他说“我听来的呀，从香爹爹和范老师那里听来的。”

他说的香爹爹，是本地的乡绅，从祖辈那里继承了很多的土地和很大的槽坊。可他一辈子不事稼穑，也不会经营，只有两大爱好，一个是到处搜罗各种书籍回来看，看了就讲给别人听；另一个就是抽鸦片。结果，在解放前夕，他把祖宗留下的家业败得一干二净，解放后划成分时成了贫农。于是村里就有人说，香爹爹是个和刘伯温一样的高人，能掐会算，早就算到这世道会变，故趁共产党掌权之前，将自己的家产挥霍一空，土改后成了贫农。

他说的范老师，则是专门在沙市的茶馆和戏园里讲评书、演戏的艺人。到了每年的年末岁尾，村里几个有点头脸的人，就会集资请范先生来队里，讲几晚上的评书。

如果说在我国的古代曾出现过很多像三国时代张松、费祎等那样过目不忘的高人的话，那么，这位农民旺财，就是一位经耳不忘的人。

旺财应到：“想听故事？行啊，但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学义说：“恁家说，么子条件？”

“你们兄弟四个，必须每人猜中一个我出的一个谜语。”

学义想都没想就说：“行！这还不简单。”

在四兄弟缠着旺财讲故事的时候，翠萍早用带盖的瓷杯泡了一杯绿茶，递到了旺财手里。翠萍又端来了一个木制点心盒，里面的四个格子分别放了花生、南瓜子、沙豌豆和麻花。这花生在整个小队可是独一份，其它三样也许家家都有，因为本地不是沙土地，不适宜种花生，花生是远达从区供销凭票买来的。远达早已在碳盆里烧上了柴碳火，于是，几个人围坐在炭火旁，开始听旺财讲故事。

旺财喝了一口茶，说道：“听好了，我要出第一个谜语了：一群鹅，赶下河，飘的飘，落的落。学义先猜。”

学义问道：“么之为破？”

旺财道：“吃的东西。”

学义略想了想道:“我猜出来了，是沉浆团子。”

旺财道：“学义很聪明，猜着了。第二个该学智来猜：爹麻、妈也麻，养了个儿子瓜溜哒！”

学义道：“么之为破？”

旺财道:“也是吃的东西。”

学智瞪着眼睛在想，一旁的学义早猜出来了，看他猜不出来，就起身拿了一颗花生掰开，悄悄塞到学智手里，学智恍然大悟，兴奋地叫道：“噢，我猜着了，是花生。”

旺财看破不说破：“猜对了，学智不简单，才读小学二年级！。这第三个谜语嘛”，他眼睛四周一转，最后在主席台左下方挂着的一本扯历上停留了片刻，说道：“生时正是新年头，不知和谁结了仇，一天揭我一层皮，揭到年终命已休。这回该学礼猜了。”

学礼问道：“么之为破？”

旺财道：“日常生活用品。”

学礼性格沉稳，聪明好学，他心里想着，眼睛却四处乱转，当他看到主席台下方的扯历时，心中“喔”了一声道：“我猜出来哒，是扯历。”

“对，学礼也很不错!该轮到大哥猜了，听好了：走进门，转身也；撩衣襟，鞠躬也；落乌江、动纸笔，安安也。”

学义道：“么子为破?”

“是人每天都要做的一件事。”

这时，进来听故事的人越来越多，以火盆为中心，围了好几圈，有伢子，也有大人。远达夫妇早已招呼不过来了，只能尽量地把家里的椅子、板凳等只要能坐的，统统都搬出来让大家坐，大人坐着，伢子们就站着。

“动纸笔，是不是做作业呀？”圈外一个男伢子高声说道。

“不对，学生做作业，那爹、妈、爹爹、婆婆还做作业？”学义的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还有几个小男孩也说出了自己猜的答案，但都被旺财一一否决了。

远达是一个解放前读过几年私塾的人，传统文化功底深厚，他早已知道了谜底。他静静瞄着他的大儿子，看他的悟性怎么样？

约莫过了四五分钟，学仁慢声说道：

“我猜出来了，不知对不对，请旺财伯指教，是上厕所。”

远达听大儿子终于说出了答案，而且猜对了，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也松了一口气，心中却不由得对旺财赞叹道：“亏得他把这么龌蹉的事，说得如此文雅！”

一众男伢子们恍然大悟：“是屙粑粑呀!”

“猜得对，就是上茅厕，学仁不亏是高中生!四兄弟都很聪明，将来都会大有出息！”

顿了顿，旺财看向学义：“想听么子故事？”

学义脱口道：“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学义的提议，得到了一众男伢子们的高声响应：“对，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他们都看过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连环画，觉得非常过瘾。学仁则不以为然，他已经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了，情窦初开，他想听听有关爱情方面的故事，可他说不出口。

“好，那今天就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其实，这是西游记的第二十七回，名叫《尸魔三戏唐三藏 圣僧恨逐美猴王》。话接上回，这一天，唐僧师徒四人来到一座高山前，只见山势险峻，峰岩重叠。走了一天的路，唐僧感觉饥饿，就让孙悟空去找些吃的。悟空跳上云端，四处观看，见南山有熟透的山桃，便要摘些来给师父充饥......”

他一气从二十七回，直讲到第三十回，看一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四点了。旺财站起身来，说声“该回家吃饭啰，”就往外走，远达赶紧拉住，要他吃完饭再走，旺财则扭捏不肯，见远达执意留他吃饭，盛情难却，也就留下了。

远达是本小队唯一拿国家工资的人，每月有四十多余的工资，可以说是本队的首富。他家每年都要喂两头大肥猪，卖一头，杀一头。别人喂猪都是野菜加糠，他们家喂猪的饲料都是酒糟或麸皮加野菜。因此，他们家大年初一的晚餐是很丰盛的，别人家都是四盘，他家是四盘一碗：一盘胡萝卜烧鸡子，一盘菜薹炒腊肉，一盘扣肉，一盘煎鳊鱼，一大碗腊猪蹄子烘烂藕。酒是一块多钱一瓶的洋河大曲。

旺财被远达安排跟他爹一起坐上席。起初，旺财怎么也不肯，因为，旺财跟远达攀起来也是远房的姑表亲戚，他把远达的父亲喊幺舅爷的：“我一个晚辈，怎么能跟幺舅爷坐上席呢？”

远达说：“您家看，除了您家，还有谁能坐？”

旺财看了看，今天一起吃饭的，除了远达的父亲是自己长辈以外，其他不是远达的三个弟弟，就是远达的子、侄，只有自己年尊一大截，而且幺舅爷也拉他一起坐，他也就半推半就地坐上了上席，嘴上还一直唠叨着“失礼了、失礼了！”

今天的酒好，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喝这样的好酒。但他今天很矜持，只喝了三、四小杯，也就是两把酒就不再喝了。菜却吃了不少，因为盘里吃完了再添，后来翠萍干脆用一个大炖钵盛了一炖钵烂藕来，并用炭火炉子炖上了。他们见旺财作客，又念他孤身一人，平时吃饭就一碗菜，还不见油星，就不停地给他奉菜，菜既然夹在了他碗里了，他就吃，结果吃得有点撑！

饭还没有吃完，那些回家吃饭的孩子们就又来了，他们还想听故事。没得法，旺财吃完饭后，只得接着讲，从《西游记》的第三十一回一直讲到三十四回，一直讲到转钟，孩子们才依依不舍地回家睡觉。

远达还是不让他走，又安排了宵夜，也是很丰盛六个碟子：灌肠、猪肝、赚头、顺风、兰花豆、小炸鱼，中间一大盘红糖水炕糍粑。晚上喝的虽是散装白酒，但旺财觉得比他自己昨夜喝的酒顺口、好喝。直喝到转钟一点多钟，他才千恩万谢地告辞回家。

　　朱圣斌，湖北公安人。1978年12月入伍，曾任海大警通连文书、排长，政治处干事。1990年转业地方工作，先后任荆州市物资局、商务局人事科长、局纪副书记、局机关纪委书记、副调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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