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曲

牧童

<p class="ql-block">乡曲</p> <p class="ql-block">  往事如烟。几十年过去了,但我却清晰记得童年的故乡。尤其没有忘却的,是故乡那四季如歌的乡曲。孩提时候的故乡,是不足百户人家的小村,是自然散落在鲁西南平原的一个小小的人群角落。</p> <p class="ql-block">  百年之内,随万福河与王秀生河的开凿,我的家乡成为两河交汇常年流水淙淙的河畔水村。因为有了水,给本来平凡的小村带来了灵气,平添了韵致。那时的生活很艰苦,离开母乳赖以生存的就是瓜干野菜,自童年、少年至青年,成长中严重缺乏物质营养,但从不缺少的,是富含天然元素的精神食粮,那就是一年四季、每个昼夜不同乐奏、不同旋律的乡村乐章。春天是属于河流的。冰化雪消,万物复苏,沉默一冬的河冰开始融化,河流也随之苏醒了。万福河自西北来,遇家乡小村折转向东;王秀生河自西而来,在万福河折转处交汇注入。每当牡丹吐蕾含苞的时节,两河流水都会在村后不期而遇,像久违的朋友呼喊着趋身拥抱,不时发出欢乐的笑声。</p><p class="ql-block"> 这时鱼儿也守时而来,人们开始到河中捕鱼,作为一冬无荤的生活改善。到河中捕鱼捞蚌捡蜗牛,是少时最惬意最浪漫的事情。只要汛期一到,就与村里的伙伴拿着扳罾、扒网,甚至竹篮、粪箕等可用器具,到河里捕鱼。到了"过鱼"的汛期,经常彻夜在河中厮守。夜深了,哗哗的流水声,泼喇喇鱼儿的打网声,两岸啁哳的虫鸣声,还有天空中偶尔的布谷声,组成美妙梦幻的交响夜曲。置身在这极富动感而天幕静谧的乡野,会忘了困倦、忘了饥饿、忘了自我,不知不觉自己也成为天籁夜曲中的一个音符。</p> <p class="ql-block">一到春天,万福河就要引黄灌溉。每当隆隆的巨声震撼了小村,震醒了熟睡的人们,村民们并不惊恐,大家知道,这是河水到了警戒水位提闸放水了。人们每年也难得这黄钟大吕般的轰鸣体验,于是就尽情聆听,或索性到闸边坐听涛声。大水落后,河水又变为平日径流,弹奏着舒缓的韵调,伴随人们晨兴而作、日没而息。夏秋是属于大自然百物生灵的。当年的小村,三面坑塘,北依两河,是名副其实的内陆水村。初夏时节,河水一涨,坑塘就漾满河水,这时蛙鼓就会随之敲响。起初多为稀落独奏,随着天气渐热,特别大雨过后,坑塘就成为青蛙们施展歌技的乐池。如仔细去听,这大合奏中有着巧妙的分工合作:咕咕咕……连绵不断高唱主旋律的,是土话叫“花狸狐”的大青蛙;呱呱……危哇……间歇伴唱的,是叫“小青冠”、“小黄冠”的小青蛙;还有“梆梆梆”击节打拍的,是身体很小的旱蛤蟆。一池新韵,万方乐奏。</p> <p class="ql-block">成为初夏时节农家醉心的乐曲。人们知道,"蛤蟆叫,麦收到",缺粮难耐的春荒随着蛤蟆的叫声就要结束了。这时你若闲来无事,借夜色悄然坐在塘边,或铺一领草席释然一躺,倾听蛙声一片,仰望深邃天空,才真能领会什么是天人合一,什么是物我两忘的曼妙境界。夏秋的乐曲还在树上。少时村中有百年古槐和大榆树,槐树上有黄鹂筑巢,是村里多年的"居民"。榆树则是喜鹊的家园,一棵大榆树竟筑有几个鹊巢。黄鹂的叫声高亢而清脆,婉转而悠长。每当风雨过后天气放晴,是黄鹂叫声最亮最美的时候。听着黄鹂的鸣啭,你被连绵阴雨破坏的心情,也会由阴转晴,胸霾为之一扫。喜鹊的叫声是喜庆的象征,但有时喜鹊也闹纠纷,争吵不休。然村民对吵闹的鹊声却没有丝毫的嗔怪,因为喜鹊是“闹喜”的使者,喜鹊越闹就喜事越多。蝉声有些扰民,但庄稼人心中明白,夏天缺少了热烈的蝉声将意味着什么。“春雨贵如油”,哪年如遇春旱,到了夏天蝉声就会稀落,不光夏季收成要受影响,秋季收成也会大打折扣,使本来缺粮的日子雪上加霜。因此,蝉声是一年收成的征候,这是大自然内在逻辑。为此,乡下人对蝉声有着另样的理解,是夏秋季节不可或缺的天曲。</p> <p class="ql-block">莫说冬日无曲,尽管乡村的冬季有些苍凉寂寞。在“大锅饭”时期,农村缺粮缺柴是两大难题。那时的冬天特别冷,西北风特别多、特别大。每当大风刮起,父亲第一反应就是叫上我,带上筢子、扫帚和藤筐、布单等,去河滩林场扫吹落的树叶。熟睡的深夜也照样如此。到了深冬,树叶落完了,大风起时就去拾吹落的干柴。起初我对冒风拾柴非常反感,那时的衣服极不遮寒,每次在大风中我都被冻得瑟瑟发抖。但时间一长,却渐渐融入了景中,喜欢了风涛。每次与大风拥抱,激荡胸怀的心情被风涛感染,甚而有了心灵的共鸣。风涛是极富变奏的旋律,一会咆哮,一会低吟,一会长鸣,一会短叹,在枝条的指挥下,演奏出雄浑的乐章,几分狂野,几分激越,几分豪迈。听着涛声奏鸣,所有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似乎都能被风涛理解,被风涛抚慰。记得那时,如冬季几天不刮大风,听不到风涛,就会感到寂寞与失落,就会邀伙伴到国防电话线下,把耳朵贴近线杆,听那酷似风涛的声音,聊以满足对风涛的期盼。</p> <p class="ql-block">“西北有高楼,高与白云齐。”随着现代都市楼群的拔地而起,冬天的季风被挡在遥远的塞外。莫说城市,就是今天的乡村也很难领略到当年的风涛了。我总认为这是现代文明带来的一大遗憾。如果说乡村四季是演奏天籁乐章的大幕乐会,那么小村的每天,就是五禽六畜一展歌喉的赛场。“狗吠深巷”、“鸡鸣树巅”、“鹅向天歌”,这是古人留下的田园乐谱。少时的乡村,曾精彩演绎并一直演奏着古老乐调的新曲。鸡是呼唤光明的使者。在没有钟表的年代,鸡鸣对人类的意义可想而知。一天开始,最早引吭高歌的就是雄鸡了。由于鸡的司时报晓,人们才息而踏实,作而不枉。我的整个中小学时期,就是依赖鸡鸣赶校晨读,几无迟到,因而对鸡鸣有着感恩的情结。参加工作后搬到了城里,没有了鸡鸣,黑夜是那么凝重漫长,沉睡着也感觉单调而寂寞。白天的小村,是畜禽合奏的乐园。此中我最难忘的是牛羊唱晚的田园暮曲。每当斜阳西下,人们还在田间劳作,村中显得空旷而静谧。这时总有一牛一羊哞咩一叫,随之处在不同方位不同角落的牛羊遥相呼应,顿使小村打破节律性宁静。随着牛羊唱晚,炊烟就会袅起,收工的人们披着暮色归来,回到家中或欣赏牛羊吃草,或弄儿侍老,尽享天伦之乐。狗吠是乡村夜晚的标志性旋律,也是农家生活重要的元素。</p> <p class="ql-block">  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据说已与人类共同生活了7000多年。自古以来,人们把狗作为家庭成员和忠诚卫士,把狗吠作为平安的伴曲。记得少时的夜晚,只要有间接或平静的狗吠,全家人就能安然入睡。但只要有异常的吠声,父亲就会披衣起床,拿起抓钩或棍棒,循着狗吠的声音去看究竟。这时就会有许多壮年人从不同方向聚拢,交流信息,确定没有异常,再各自回家睡觉。父亲当年曾因狗吠深夜只身捉住过盗贼,被乡邻传为世纪佳话,我也因此感到骄傲和自豪。少时的农村文化生活非常匮乏,不像现在信息化多媒体时代,对各种音乐戏剧随心所欲。但那时的乡村自有独特的文化氛围,那带有泥土气息的风俗俚曲,也足以润色恬淡平白的农家生活。夏秋晚饭后,村民们到坑塘边纳凉休息,叙说家常,话论桑麻。这时,二胡或板胡的独奏或合奏就会响起。这是村里两个民间琴手自发的义务,一为村民消遣取乐,一为自娱自乐。尽管多年拉的都是豫剧“二八”、“流水”板曲,但村民们谁也没有听腻。村里还有人唱“路戏”,拿手戏是山东梆子和大平调,但从不当面唱,而是在夜晚入静时,或从西洼里,或从北堤上,传来悠远高亢的唱腔。声音多从上风向下飘来,或是戏人故意让听得清晰。唱腔多年也是《南阳关》、《下河东》等几段老调,村民们都知道唱者是谁,但大家始终没有说破,大概是怕羞了戏手失去听戏的机会,一直默契到戏手去世。</p> <p class="ql-block">  牛屋是村民晚间集会唯一的场所。天气一凉,牛屋"沙龙"就开场了。讲故事最多的,是家族中一个大叔。他没进过一天学堂,但"钻"了一辈子《三国志》,讲了一辈子三国故事。村民们都喜欢听他讲“三国”。还有个"老二爷",爱讲鬼故事,孩子们都爱竖着耳听,但听后却都吓得不敢回家,只能熬到散场跟着大人回去,或等家长来找。我是体会最深的一个。一年最隆重的村中大戏,是在场光地净的冬天。每当这时,坠子剧团就会如期而至了。多数是不请自到,有时也派人去"写"。说是"剧团",其实就一个盲人。晚上在街上较为空旷的场地,或者在队里的单场,一张单桌,一盏油灯,听众扇形而坐。演出开始,艺人一边拉着坠琴,一边说唱,一边还要脚踏"脚梆",脚手口密切配合,乐队司鼓演员悉数不缺,剧中人物活灵活现。大人们听戏,随剧情时而噪议、时而嘘叹。我和伙伴们就在周围玩耍,"关爷打仗"、"杀羊羔"、"榷拐"、捉迷藏,玩得天昏地暗,往往不知曲终人散,忘记夜阑更深。</p> <p class="ql-block">每当说起故乡,就有唠不完的话题;每当思念故乡,耳畔总会响起那跳动着鲜活音符的动人乡曲。如果说故乡是安顿漂泊灵魂的寓所家园,那么乡曲则是故乡老母永恒的呼唤。当你厌倦了城市的喧嚣,当你不堪了尘世的纷扰,当你纠结着失意落寞,那就再回味倾听一下穿越时空的乡曲吧。或许,能为你疗伤。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