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3右4谱云水

黑白间

左3右4谱云水

——欣赏肖邦的《幻想即兴曲》

大音乐家也有犯迷糊的时候，在某些曲子面前会失去了判断力，明明是精品，却把它当做凡品，随手一丢。《幻想即兴曲》就是这样一种情况，肖邦作成此曲后可能觉得还不够好，随手往抽屉里一扔，一直没拿出来，死后才被人们发现，原来还是绝世精品。

没有哪一首曲子比此曲更像行云流水了，一个沉吟和四个过渡的小节后，耳边立刻抛珠走玉般滚滚而来。其音速也，奔腾流淌，马不停蹄，不喘不息，一泻千里；其音畅也，不堵不塞，不凝不滞，无阻无碍，无梗无拦；其音匀也，整齐划一，等分切割，不增一毫，不减一厘；其音滑也，刮垢填缺，细沙打磨，美女肌肤，冰上跑道。看高手李云迪演奏，虽蹙眉撅嘴，却十指飞舞，我们跟着他制造的云水，忽上忽下，忽进忽退，赞叹不已。

听《幻想即兴曲》很容易联想到诗人李煜。听着听着，脑子里就会蹦出“深夜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的《捣练子》，蹦出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的《相见欢》，蹦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如一江春水向东流”的《虞美人》来。

一个中国人，一个外国人，一个词作家，一个音乐家，创造的作品竟会如出一辙。

弹奏此曲十分强调右手的旋律，这是对的，没有旋律，何来行云流水？但我觉得，这首曲子的独特之处和特殊的味道恰恰在左手上！正当右手弹得指酸臂痛，累得汗流夹背之时，且看左手在干什么？只见“他”正背着双手，踱着方步，优哉游哉，对自己兄弟的忙累熟视无睹；“他”甚至在扰乱节拍，混淆视听，制造着不和谐，对比着不公平。

原来，这首曲子的弹法有点特别，小节每一组中右手弹四个音，左手弹三个音，乍听起来十分别扭。我们听惯了一音对一音，一音对二音，一音对四音，偶尔有二音对三连音，但哪里听过从头到尾的三音对四音啊！如果我们把它们平均分配一下，就会发现，左右的第一音是一起弹下去的，第二个音就开始错位了，右手先下，左手跟着，到最后一音也不是同时弹完的。初次弹奏此曲十分困难，两个手很难配合，互相要打架，人要被分离了似的。这三和四一个是奇数一个是偶数，肖邦居然要把它们揉合在一起，真是脑袋进水了。

教科书介绍了弹奏此曲的方法：把每一组的1拍放大至12拍，左手逢四进去，右手逢三进去，逐渐加快。这不一定是最好的方法，但这一方法却不经意地告诉了我们，肖邦在跟我们玩数学。艺高者胆大，浪漫主义的音乐家真是什么都敢玩，双手弹奏的外在现象是3和4的奇偶配合，实质上却是最小公倍数在作祟！柏拉图曾经说过，音响世界由于具有数的性质，反映出宇宙万物的本体，所以音乐才成了一种最高的哲学。这里，肖邦让我们领教了一把音乐“数的性质”。

弹奏钢琴两手往往不同——一手轻一手重，一手断一手连，一手快一手慢，一手多一手少，一手柔一手刚，一手立一手跨，一手虚一手实……现在又来了个一手三一手四，真是太有创意了。

其实，学钢琴就是在学两手的平衡协调能力，能协调好3和4的关系，其难度应在上述难度之首。

这种3和4的结合，看似貌离，实际神合，以暗中的12来主宰，为一小周期。它们分割开来是小悖，但合拢之后却大顺，有九九归一的味道。倘若弹会了，听惯了，你会觉得别有风味，而且回味无穷。它把小节奏蕴含在大节奏之中，把不和谐蕴含在大和谐之中，它从开始的不舒服过渡到较舒服，最后达到大舒服。它似乎把许多的残缺零件组合成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从部分看是欠缺的，甚至是蹩脚的，从整体看确实非常优美。《幻想即兴曲》就是一支需要整体欣赏的东西，如果你去追求局部枝节，恐怕会上当。

世上不一致为常态，一致为非常态，不一致又必定趋向一致，由是大千世界千变万化，丰富多彩，又稳定和谐。音乐也是如此，节奏过于整齐就机械了，声音过于和谐就呆板了，结构过于雷同就乏味了。《幻想即兴曲》美在快慢的交融中，奇偶的节奏里，悖顺的走向上。

耳边是《幻想即兴曲》，眼前是一支行军的队伍，男战士大步流星走在头里，女战士紧捣小步跟在后面，男行3步，女走4步，保持等距，同时到达目的地；耳边是西洋的钢琴曲，想象是戏剧的“紧打慢唱”，后台鼓锣打得急，丝竹催得紧，前台则慢慢悠悠，咿咿呀呀，不温不火，最后一起谢幕。

《幻想即兴曲》除了行云流水还是行云流水，它云生左手，水出右臂；云附低声，水攀高音；云是横纬，水为直径；云喜低飞，水爱高流；云常盘旋，水唯直冲；云逐流水，水追飞云；云好顾盼，水不旁骛；云衬绿叶，水开红花；云搭戏台，水唱主角……肖邦抑是这样获得作此曲的灵感？

云啊，请你缓缓地行；水啊，你要急急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