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人生的晚秋》：老三届人 垂垂老矣

上海小木桥

纪念——“知识青年到农村去”伟大号召发出五十六周年（1968年12月21日）

写在前面

……绝大多数的“老三届”，在当前的经济形态中，属于相对弱势的一群。当逐步淡出社会一线的时候，最让他们发愁的问题，恐怕是社保制度，特别是医保制度的不够完善，而这个问题要重点说一说的。

——引自《口述知青史》

人生的晚秋

肖复兴

　频繁地从医院里出来，我真的感到老了。准确地说，是频繁地等在医院的手术室外，明显地感到老了，不仅我自己，我们一代人都已经无可奈何地老了，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到了青春还债期？

　　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脑子里幻化的还是我们年轻时生龙活虎的样子，即使是在田间或工地繁重的劳作后累得直不起腰，脸上淌的依然是青春的汗珠。但是，仿佛一眨眼的工夫，便到了日落时分，实际的现状，是帮助岁月催人变老的促化剂和定影液，让人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变老是一种什么样子。

　　过去在北大荒，当地老乡流传一句谚语：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其实，那时候，我们都是这样的傻小子，凭着青春那点吃凉不管酸的火气，自以为是在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就能够解放全世界和全人类。一颗膨胀的心，激活虚无的激情，让力不胜任的腰支撑起来，扛起上二百斤沉重的麻袋，让年轻没见过世面的喉咙食道和胃被撑起来，灌输进粗糙苦涩的味道。

　　并非是埋下的种子不发芽、吼出的声音没有回声、飘来的云彩不下雨，是时候没有到。那时候在北大荒场院看露天电影《小兵张嘎》，里面有句台词：别看你现在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而清单到了现在真的被一并拉出，我们已经彻底地老了。

是的，现在到了拉清单的时候了，这是我们的青春还债期到了，连本带息，一并清算。对于一代已经走进尾声的知青，这是残酷的现实，青春时期，我们付出的是精神的代价，老了，我们要付出的是身体的报应。

每一代到老的时候都喜欢怀旧，但我们这一代人尤其喜欢怀旧。在怀旧的心理作用下，青春往往容易被诗化、美化和戏剧化，但如今痛彻骨肉的还债期，或许可以帮助我们认清一些当年我们的青春期。无论我们当年性格顽强的塑造和精神执着的抵达，是多么的值得我们自己骄傲和留恋，但现在我们真的已经老了。

　　——心情留恋着青春，身体却在报复着岁月，也在提醒着我们，珍重自己的同时，要正视自己的青春和历史。在热闹中回忆，在时尚中怀旧，让回忆和怀旧联手，很容易为我们逝去的青春和今天蒙上一层雾帐，从而加重并延长我们的青春还债期。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矛盾和苦楚，老三届这一代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和上山下乡运动，蹉跎了青春，把最美好的年华葬送在那样残酷的岁月里，而下一代经历的青春岁月，即使再不会出现从物质到精神都贫瘠和动荡的情况，却将面对一对对垂垂老矣且体弱多病的父母，到了这时候，会比他们的父母多了一层难以想象的心理和精神的压力。

　　生老病死，任何人都必须经历，老三届这一代人的特殊性，不仅在于青春的经历与国家的动荡命运相关，而且和国家的独生子女政策命运与共。我们的孩子都是共和国的第一代独生子女，在面对这样的人生必须经历的问题时，无论对于我们还是孩子，都是第一次，都会是陌生的、艰难的、也会是痛苦的。

　　有几位同学未雨绸缪，先行安排自己住进养老院，比一般人提前走了几步了，说是想找个合适的地方，住在同一间养老院里，彼此有共同语言，让晚年的日子过得顺畅一些。此外，也是不想给孩子添麻烦，免去他们的后顾之忧。

‍ 听完这样的话，心里真不是滋味，觉得这样的心态、这样的心意，孩子们会懂吗？能理解吗？那是整整一代人历经了沧桑之后，在身体变得逐渐萎缩后，一种多么复杂又委婉又夹杂着无奈的心绪，难道这就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吗?！人其实是很脆弱的，伤怀往事，尤其是蹉跎的青春往事，心里的感受无可言说，而且无论过去是对是错，那就是我们无法逃避又不可选择的命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