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烙的记忆

秋水白霜

锅烙的记忆

锅烙，面皮包裹馅料，煎至表皮焦黄，内馅香嫩的一种美食。感觉和煎饺差不多。也许包法略异，大体类似锅贴。

锅烙是东北的叫法，网上有一说是日式煎饺。怎么个日法不得而知。只觉得多半的日式是岛国早年从中华模仿，尔后倭化了的。武大郎的系列传说可能是调侃，但半拉子汉字却是明摆着的事实。

邂逅锅烙，是半个世纪前，我在长春读书时的事儿。

（一）

从大西北到大东北去上学，是捡了没人愿去的中专学校的招生名额。当时单位有顺口溜云：

两年白辛苦，三十六块五，

进门当师傅，不如尕学徒。

这是说上中专不划算，不如学徒出师直接定级，工资四十块零九毛来得实惠。那个年代，凡想上学的都想的是上大学。托关系走后门，拼命表现，挤破脑袋。

我这个人，生活窘迫得捉襟见肘，心思却总是天马行空。初中没上完就退了学。做了徒工却还恋着读书。成长在广袤的高原，连省都没有走出过，也巴望有个外出的机会。

知道自己表现平平又没什么后门，便响应推荐，千里迢迢去了东北。

有两年徒工的底子，师傅又真心教，中专这点功课用不着太大的功夫。几千里之遥的东北都市，风土人情迥异，悉心感受生活倒是大开了眼界。

每天能吃到的是高粱和玉米，不时能看到的是伪满时期的日俄式建筑，萦绕于耳的是一声读作四声二声读作三声的东北声腔。

非常，特别，格外，极其这些词语，不管想表达到什么程度，在冰天雪地的大东北瞬间凝固为一个字，贼。

天气贼冷。九月是入学季，千里铁路咣当到长春，才下火车，先就一个秋风里的寒颤。不知道算不算是下马威。树上的叶子来不及黄，忽然一场雨夹雪就冻在了枝头。

到校安顿好住处，第一件事是给学校食堂抱白菜。远离市区的校园，坐落在南湖南岸的一片农田里。农田里泥泞不堪，球鞋被泥水泡的透湿，脚丫子冻得直抽筋。

暖气烧得贼凉，教室里每个同学的口鼻前都有团团的白雾。讲半导体的老师鼻腔里不时地导通着清涕，吸入等于流出，随即一团皱巴巴的灰色手帕被掏出来接盘。

实在没奈何，隔壁教室线路班彪悍的同学贴出大字报表示抗议。说教室的温度是靠几十个三十八度的人肉暖汽维持的。学校便因此加强了对人肉暖气的管理。

伙食贼差。我们抱来的白菜填满了无底洞般的菜窖。足够全校学生从初秋吃到春末。

比白菜少一些，排在第二位的是萝卜。

比萝卜少一些，排在第三位的是土豆。

比土豆少很多，排在第四位的是粉条豆腐。

排在倒数第一的才是凤毛麟角的猪肉。

加上玉米高粱，由这些食料制作的三餐填充着我们激情澎湃的肠胃。

食堂有一位胖大师傅，姓王，专司打菜。手法精妙，勺艺高超，一大盆炒白菜里依稀可见的两片猪肉，能从开饭起打到最后，每一勺都能舀起，每一勺都能抖落。直到关窗后，舀入自己的碗里。同学送雅号王半勺。和他齐名的徐半开，是负责烧开水的老头，开水的温度吻合他总躬着的腰背。

到毕业时照了一张全班合影，整整齐齐的三排嶙峋瘦骨。一一打量，颅骨最凸凹的便是敝人。

和我们一同入校的进修班学员，却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瘦。

这一班不一般，人家带薪，可以买了饭票在教工灶吃饭。虽说也不是顿顿鱼肉，但碗里的油汪不时地射入我们的眼帘。痛苦地重现着巴甫洛夫的实验反应。

我们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学生大多贼穷。普通人家，能得到的零花钱每月也就十块二十块的。除了牙膏肥皂本子信纸和理发之必要开支，偶尔也能买点糖果糕点，打个小小的牙祭。

而我兜里的塑料钱包内，最多的时候不过是父亲每两月寄一次的十元钱。所以只能悄悄地忍了又忍。

穷且益坚，不坠逛街之志。

逛街贼远，逃票贼溜。学校离城里有多少公里，那前没有手机地图，不得而知。有的只是路漫漫其贼远兮，吾等公交逃票。星期天约三五个同学去逛百货大楼，回程终点站旁就是广阔的田野。下车验票时对着售票员朝身后一指，说声后面，便一个个地鱼贯而下，尔后立马作鸟兽散。售票员跳下车来左右不知该追哪一个，只好扯开嗓门大吼臭小子瘪犊子。

逃归逃，吼归吼，感受到的是心情贼爽，性情贼横。

这种穷逛，无非是我陪你取个照片，你陪我买支钢笔什么的。看一看琳琅的商品，挤一挤熙攘的人群，囊中空瘪，腹中空荡。天色不早，便尽快赶回学校食堂。

（二）

又一个星期天的早上，进修班里和我一道来校的两位师傅喊我进城逛街。

公交熟路，商店熟户。下车到了闹市，我在前引领着他俩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

师傅的进修即将结束，无非就是挑选个皮帽子，皮手套或者孩子的棉鞋什么的捎带回去。

天气越冷了。不知是饥不扛寒，还是因寒致饥。才转了百货大楼，饥肠已经开始蠕动了。副食商场里的各种气味，加剧了蠕动的频率。

师傅兴致蛮高，东看看西选选，出了这店进那店，几乎转遍了整条街。我跟在身后，帮他们拎着的网兜逐渐撑胀。

终于在一家排队等待的店门口停住了脚步。

咱们在这吃饭吧，师傅说。

这是一家锅烙店。

我的腹中猛一阵咕噜，估计是爆发了热烈的掌声。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

那时的餐饮，可供选择的不多，稍微像样的都是国营。这家锅烙店相当正规，老有名气了。

之前逛街常会路过。不是绕口令，门前真挂着蓝布棉门帘，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面朝南，也从来没想着要进去。

一位师傅在门口排队，另一位师傅拉着我往里走。厚重的门帘从脸上滑过，油腻腻地蹭歪了我头上的棉帽子。

门帘内，氤氲着热腾腾香喷喷的气息。乌压压地座无虚席。门外七八个人只是队尾，屋里蜿蜒着的少说也有二十人。我们迅速地将等待分成了三路并进：一个师傅排买票的队，一个师傅排取餐的队，我则负责等待座位。满堂扫视一圈，挑一个进度较快的桌子，站在人家椅子背后，用一只脚蹬在椅子的后档子上，宣示这桌的下一拨已经有主了。

你吃我看，各自方便。饭馆少的岁月，这种情景非常正常。

正在就餐的旁若无人。细嚼慢咽，仔细品咂着盘中美食。等待就餐的盼望走人。佯装不急，却不时地瞟一眼盘中剩余。

黄澄澄的，油浸浸的，鼓囊囊的，惹人涎的……

腹中的声响越来越大了。椅子上的大叔回头瞥了我一眼，咀嚼的节奏似乎有所加快。

当大叔一抹嘴巴，抓起盘边的皮帽子起身时，我手里的兜子已经无缝衔接到了这把椅子上了。

唤服务员收拾了碗筷，拿来三个小搪瓷碟倒了醋，取餐的队伍也快排到了。我用筷子蘸了醋在嘴里咂巴，为即将的朵颐做热身。

千呼万唤的锅烙上桌了。四盘，满满的。

喉咙里伸出了双手。等不得师傅下令，慌得筷子都有些颤抖。夹起一个送入口中，却不想滋啦一声，平生第一个锅烙连同我口中娇嫩的天花板一起卷入了腹中。

这一刹那，高温的油分子把接触到的黏膜细胞瞬间凝固成了焦圆蛋白，那些部位末梢的痛感神经估计也悉数壮烈。

说冒青烟有点夸张，但龇牙咧嘴是起码的表情，连续好几口倒吸气的嗷嗷声，眼泪都烫出来了。引得师傅哈哈大笑。后来我患过严重的胃病，不知道这一下子是不是最初的原因。

歌窝锅，勒嗷烙，锅烙。热锅美食烙下了嗷嗷的印记。

（三）

千里学业毕，两年红专归。放眼世界的大批判大字报大讨论的革命胸怀没怎么广阔，通信电源的蓄电池整流器内燃机的看家饭碗也没端起多久，世道变了，生活也渐渐地变了。原本凸显的骨感没入了囊膪的肥膘之中。棉布蓝门帘的油腻悄然漂移到了大叔大爷的脸上。白菜豆腐粉条烩在一起总得要配几片带皮的猪肉，凝视它被夹在筷子尖上的颤动。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为腹脂堪忧愁。

含泪的美味是不能忘却的。半个世纪过去了，餐饮已然无数，吃喝再也无忧。锅贴煎饺，乃至生煎包子、韭菜盒子，常会寻来品尝。盯着盘中珍馐，深知这厮有诈。不见多少热气，必有一怀滚烫。此时但凡有趁热吃的劝让，全当奸险之诱。

已经到了吃不动的岁月了。

一直没有遇到当年的那种锅烙。每每想起，心中怅然。

所有图片撷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