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花骨

王东生

武盛街是凉州城里出名的柳巷，伶院娱馆不下几十家，唯有这家名唤花千朵的娱馆生意最是红火。开娱馆的是个金人姑娘，一个柔柔女子，却取了个汉人名字叫翟爱月，不知用了何等手段，竟在武盛街里占山为魁，这让同业人好生嫉妒又无可奈何。

花千朵的姑娘，一个个漂亮妩媚，不知翟爱月从哪里收罗来那么多美人胎子？后又发现，就算姿色平平的女子，一旦入了花千朵，也会渐渐变幻得貌美如花，这便让人更感奇怪。

这日过午，花千朵的养颐斋里坐下来四位客人，赵员外、马进仕、焦盐贾和衙府里的史师爷，相随相聚。花酒须臾上桌，那赵员外早已迫不及待地唤道：“上姑娘！”

因了花千朵的姑娘个个漂亮，没得攀比，闭眼睛捉一个便是美人儿，所以早已经没了挑拣，就全由馆主翟爱月定夺了。

史师爷四位是显贵常客，翟爱月亲自为其安排姑娘，也早已经顺理成章，赵员外话音刚落，翟爱月已掀帘而入。她身后的四位姑娘还未近前，身上特有的香气先逶迤而至，扑满斋宇，撩得人骨酥心醉。翟爱月将姑娘安排在四人身旁，只道声：“爷们儿心身愉悦。”便独自离去。

养颐斋里笙歌饮乐正欢畅着，忽听楼下喧嚷声起：“怎么又是你，好生无趣无礼。出去，莫要打搅了楼上的公爷！”到底是衙府里人，公爷二字使史师爷警觉即起，窗棂间朝楼下望去，原来是翟爱月拦住一个女子，那女子背影鲜婉纤秀，然而回头抬额之间，却是一脸的麻子。

翟爱月鄙夷地看住麻脸女，说：“我要的姑娘，个个如花似朵，你自荐前来，也该先观观自己何等模样才是。”史师爷一下便听懂了，原来这麻脸女是要入驻花千朵，也要为花千朵娱馆添枝加叶呢。

经营之道，丝缕无差，花千朵拼的是美貌风情，一个麻脸女进驻岂不坏了招牌？这麻脸女真也是自不量力！史师爷不由也对她嗤鼻起来。

虽有这个插曲，史师爷这日仍是酒乐尽兴，天深晚了才回。拐过四牌楼巷口，眼见就到了家宅，突然黑暗中闯出一个人来，撞了他个满怀。他酒也喝得多了，脚下原本不稳，正要被撞倒之际，那人又一把挽住他。此时月光旖旎，史师爷定睛一眼认出来，相遇的竟是那麻脸女。

史师爷正欲开口责难，丝丝缕缕，他忽然嗅到麻脸女身上，竟有他熟悉的那股香气，惊得不禁改问道：“怎的你身上，也有花千朵姑娘们的香气？”

麻脸女一愣，不由暗中又一喜，盯着史师爷道：“你嗅出来了，我身上真有花千朵姑娘们的香气？”史师爷耸耸鼻息，又道：“有，千真万确，与那花千朵香气一样一样的。”

麻脸女忽然弯下身去，捡起地上一块卵石，用手中一物暗中一抹，递卵石于史师爷道：“你再嗅这个。”史师爷依从地一闻，“呀，这石头怎也有了香气？”

就在史师爷惊讶间，麻脸女又用手中物抹在史师爷衣袖。史师爷再嗅去时，衣袖上竟也有了同样香气：“你、你是怎样做到的？”

麻脸女没有解疑回答，却是叹了口气，道：“嗅着香醇，有时并非真谛。物极必反，万物均有两面天地。”

史师爷听得深奥，感到女子话中有话，便又试问麻脸女说，可否借个地方说话？麻脸女没有疑虑，竟一口答应了。

相跟着走了没一刻，史师爷竟把麻脸女领到自己家中。进门史师爷便让家人上了一桌饭菜。麻脸女奔波了一日，早饿坏了，此时再顾不得矜持，吃得狼吞虎咽。饭罢她告诉史师爷她名唤邹墨菊，来自大宋都城开封。她这才从衣袖间拿出那根致卵石、衣袖生出香气的物儿，史师爷在灯下看得分明，原来竟是长不过七寸，一根绿色竹茎样的东西，邹墨菊说这物件叫卉骨。

“这卉骨，是我邹家历代传世之宝，有奇特功效，无论何物，用其一触便生香气。就凭了这卉骨，才使得我找到了花千朵娱馆。”

史师爷疑惑问道：“你千里迢迢而来，找花千朵娱馆做啥？莫非真要入驻花千朵作姑娘不成？”邹墨菊眼中放出冷光，回道：“我非要入花千朵作姑娘，而是在追寻我家另一件至宝——花骨。找到花骨也就找到了我家仇人！”

“你是在说那花千朵里的翟爱月吗……”史师爷早就感觉到花千朵娱馆诡谲，一个金人女子，人生地不熟，很短时间便在武盛街占山为魁？于是从不涉足柳巷的史师爷，也来到花千朵，加入赵员外他们阵团，以暗中查索。“看起来那翟爱月真有龌龊隐瞒。”

“史师爷已有洞悉？不错，那女人有杀人旧案，是花下凶险呀！”

“那你快讲出来！”史师爷眉宇竖起。

邹墨菊“扑通”跪向史师爷，说早听说史师爷为凛义仁人，今晚故意撞遇，便是要求史师爷助其捉拿凶犯，揭破花千朵内幕。“如若确凿，我定报衙府为你申冤。”得了史师爷允诺，邹墨菊这才道出胸中泪血。

因了花骨、卉骨两件至宝，邹家在开封令人瞩目向往。尤为吸引四邻八乡的女孩儿家，对花骨卉骨顶礼膜拜。凡是有些慧根的女子，拜抚了花骨，便会滋润得貌美如花；拜抚了卉骨，便会变得鲜婉纤秀，就算丑女也会变幻成为美人儿。于是心儿向善的母亲，便年年筹办规模盛大的“拜骨会”，以此使得开封城美女如云，远近传名；更是祈愿天下女儿都成为秀女良媛。

就如金人早已觊觎上大宋江山，化名翟爱月的这金人女子，也守在邹墨菊母亲身边做起了侍女，惦记上了这邹家至宝，一日侍候母亲喝茶中间，毒杀邹墨菊母亲后，偷走花骨据为己有。但由于邹墨菊携卉骨去采百草喂养，她没能同时掠去卉骨。待邹墨菊携卉骨回来时，可恶侍女已逃遁得不知去向。

母亲的惨死，令邹墨菊痛不欲生，哭着哭着便将女儿家一条心肠哭硬了，于是她自残了自己一张娇好面容，变成一个麻脸女，怀揣卉骨离别开封，发誓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仇人，追获花骨。

漫无方向，风餐露宿，邹墨菊来到凉州城时，她怀中的卉骨突然灵动起来，越临近武盛街越颤抖得猛烈，一直将邹墨菊引到了花千朵娱馆门前。原来这花骨、卉骨实质唇齿相依，凹凸相扣，聚拢一起便生反应。于是邹墨菊断定，失却的花骨定在花千朵娱馆无疑；是卉骨引导她追寻到了花骨。

邹墨菊以入花千朵作姑娘为由，走进花千朵娱馆，翟爱月果然认不出毁了面容的邹墨菊了，她大骂邹墨菊麻脸晦气，不由分说，便将邹墨菊赶出馆门。

邹墨菊哪肯就走？但她也已打听到，此时的翟爱月在凉州城里如鱼得水，已成了势力，又是在多有金人聚居的凉州城里，明讨花骨必会不果，弄不好还会招来杀身之祸。同时她又扫听到衙府里史师爷的正仁之名，于是便有了今晚与史师爷的月下相遇，冒险一试，倾吐冤情，祈求史师爷出手相助。

史师爷听过这一番来龙去脉，不禁一阵唏嘘：果然预感应验，想不到平日里甜言媚眼的翟爱月，身上背负着这样一桩阴毒血案！正思索如何将其抓获，突听一阵喧嚷：“好个师爷，原来金屋藏娇啊！”却是赵员外、马进仕、焦盐贾嫌花酒吃得不尽兴，又齐找来史师爷家叨扰斗酒，却遇见了邹墨菊。

“好！你等来得妥当，办此案我正愁没得证人呢。”史师爷便将邹墨菊追花骨，寻仇家一事，一五一十说了，道，“到时候你等一同与我做个见证，捉拿贼犯一个人赃俱获！”于是众头颅聚拢在一起，细细合计起来……

转眼便到了十五这日，翟爱月果然走出花千朵娱馆，一个人鬼鬼祟祟，尽拣无人处疾行。躲在一边的史师爷四人，和邹墨菊一行，按商量妥的行事，潜足轻身悄悄跟踪上去。

约走了半个时辰，翟爱月来到一个荒芜之处。只见这里到处破砖烂瓦，像是一处宅院的旧址，瓦砾上不时还有野狗奔走。

翟爱月这时看准一块洁净处，搬开砖瓦，动手挖作一个坑凹，便从怀中掏出一个胡桃样的粉红物件，置摆坑凹上，而后闭紧双目，口中念念有词起来。须臾间，便从地下瓦砾间，氤氲出五彩云气，朝粉色胡桃逸逸飘荡、云集、环绕而来；蓦又听“呼”地一声，五彩云气忽被胡桃吸纳进去，变作无迹无痕了。

胡桃吸足五彩精髓，翟爱月这才睁开眼睛，忽然看见不知何时出现的众人，一下怔住！史师爷早开口喝道：“翟爱月——颜骨宁平！”

颜骨宁平唬得险些瘫倒，失口道：“你、你怎么得知我的旧名？”

史师爷一指邹墨菊：“你可认识她？”

颜骨宁平看向邹墨菊，喃喃道：“她不是前日要入花千朵的麻女——”突然惊恐地住了嘴巴……

原来此时邹墨菊早将地上的粉色胡桃——正是她家的至宝花骨——攥在了手中。这花骨与她身上的卉骨重逢见面，合在了一起，尽显奇迹，只见邹墨菊脸上麻痕渐行退去，不一刻就变幻得又是美如从前，这让颜骨宁平认出来了：“你是邹墨菊……”

邹墨菊这时却突然问史师爷道：“这片瓦砾曾为何处？”史师爷告诉她，瓦砾下曾是一家关姓大户旧宅，屋藏万金，妻妾成群，终日里笙歌燕舞，荒淫无度，纸醉金迷，终于败落荒芜了厅堂。

“这便有得解了。”邹墨菊道，“花骨与卉骨，必要在每月的十五这日，置于百花、百草中滋养，才能固守灵气；没有百花百草浸润滋养，就会失去灵性，这也只有在我们风柔柳绿的开封城才能做到。而凉州寒冷，四季分明，哪有百花长开百草长绿？一路走来亏我提前在开封采藏了百草茎芥，将卉骨置于茎芥中，才没使其毁失。可是你颜骨宁平，竟用花骨直接吸纳这荒宅下的淫魂之髓，再施于那花千朵里的姑娘身上，让她们个个变得貌美放浪，招蜂引蝶；你已经让花骨走火入魔！”

再看颜骨宁平，此时已无话可说，低下头来，只等束手就擒了。

突然传来异响声音！史师爷、赵员外、马进仕、焦盐贾回头一看，竟见邹墨菊手执卵石正奋力砸击花骨卉骨！上前阻挡已来不及，花骨卉骨腾起一股云烟，瞬间便粉碎无痕了。

马进仕、焦盐贾直扼腕叹息。赵员外更是责诟邹墨菊道：“神仙般物件，原可以使更多天下女美貌如花，鲜婉纤秀，你千里迢迢来追赶到花骨，难道就是为了要毁掉它吗？”

邹墨菊铿锵回道：“正是，千里追赶正是为毁掉花骨！世上奇宝，落于善缘为美，沉于歹念便是凶，今日毁掉的就是那欲念邪思，还天下女儿家自然生长，顺应天地，才为上美……”

果然，不久金兵以虎狼之势攻破大宋开封城，有金人又想起花骨和卉骨的传说。后确认两件至宝早已经香消玉殒，化为灰烬云烟，金人才没有再大动干戈，挖地三尺，开封城才避免了一场更为残酷的生灵涂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