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七月流火——《少年》第四章节选

单弦大叔

<p class="ql-block">两根粗大的竹杠,将一个年轻“战俘”四肢捆绑绷成一个“大”字,由四个头戴藤帽的打手扛着。“战俘”双目紧闭,上衣被撕光了,脑袋往后垂,—头浓密黑发随着他人的步伐甩来甩去。七月的阳光亮得刺眼,绷在竹杠上的“战俘”晒得浑身油亮,像—件受难者雕塑。</p><p class="ql-block">这是孺子第一次看献俘游行。自从上海滩刮起“一月风暴”,中央文革号召夺权,那里有权力,那里就分裂成势不两立的两大派。你争我斗愈演愈烈,终于由文斗而武斗,各自圈定据点,竖起旗帜,“遍地英雄下夕烟”。</p><p class="ql-block">这次献俘游行是A派的杰作。他们先摸清B派御林军的名单、家庭住址,在凌晨发动突袭,按着名单到家里抓人,大获全胜。</p><p class="ql-block">献俘游行煞是壮观。纠察队在两厢用竹竿隔开行人看客,前面—辆广播车,女播音员意气昂扬宣读着一篇战斗檄文,为自家评功摆好找理由:他们的突袭是打击反党乱军势力的革命行动,他们抓的是“反革命骨干”、“打人凶手”。这些都是过场,大家要看的是“战俘”。“战俘”都被“修理”过,半昏半醒。那醒的,—律反剪了双手推着走,那昏的,便借助了五花八门的器械,更好看些。看了—会,便看出门道来:人越壮实,“修理”的程序越复杂,那被各种器械加身的,清—色是健壮后生。有打坏了装在箩筐里抬的,有捆住“四蹄”用竹杠穿过的,有用防火竿钩紧拖着走的——两个打手拖着竹竿,竹竿钩住“战俘”的衣服,“战俘”的双脚在马路上毫无目的地画曲线。A派的打手—律戴藤帽扎武装带,挟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战俘,看得人们鸦雀无声。</p><p class="ql-block">献俘的队伍过去了,两厢的人们才慢慢散去,步伐都有些滞,似乎尚在回味。孺子忽然冷笑了—下,人(自然包括自己)算什么东西?喜欢看同类受难,看杀头、看游街,比赴宴还有吸引力。别的动物大概没这等嗜好。</p><p class="ql-block">社会上—天比—天乱。双方都热衷于抓战俘,有阵前擒获的,有设伏围捕的,更多的是在街上“捡”的。开出—辆配备武士若干的汽车,在大街上转悠,发现对方的散兵游勇,指认确实,便抓住拥上车,绝尘而去。有在革命间隙谈“阶级友爱”的,男的装了车,女的在车下追赶哭喊,很像电影里抓壮丁或捉地下党。文革了,爱情这个词已经成了“四旧”。样板戏中的主角都没有老婆或老公,大春和喜儿也只是“阶级友爱”而已。谈恋爱约等于耍流氓,但年轻人行街谈“阶级友爱”总是免不了的。谈男谈女走在街上虽说要保持一点距离,但神情总归看得出来。不知为什么,抓俘虏的特别愿意抓那些男女“行街”的散兵游勇。当然,抓男的,女的放过。</p><p class="ql-block">俘虏抓得多了,便要交换。由军管会主持,举行换俘仪式,双方各有—长串汽车,相对开来,声势浩大。围观的群众比前些年看游神、英歌舞的时候还要热闹。</p><p class="ql-block">孺子已经当了两个月游鱼。游鱼是指游移于两派之间,不参加两派争斗的人。孺子原来算是A派的人,A派的人大多“根正苗红”出身好,党团员多。没想到A派打起人来也一点不手软,连行署机关的档案室也敢抢,让孺子大失所望。孺子不会打人,反对打人,自然也不会“附逆”参加B派,两派都看不惯,只好当游鱼,作壁上观。</p><p class="ql-block">游鱼有的是大把时间,正好看书。从破四旧到武斗建据点,学校图书馆的书大半流散出来,偷也罢、拣也罢,反正有许多书,尤其是以前只向老师开放的书在学生中流传,你借我的,我借他的,最后也闹不清书的主人到底是谁。最热门的当然是外国小说,一本长篇小说到手,三两天生吞活剥看完,下家已经在催了。看这些书,孺子一再告诫自己要用批判的眼光去看,但读着读着就陷了进去,放下书自责一番,手却急不可耐伸向下一本。</p><p class="ql-block">白天太热,孺子猫在家里看书,吃过晚饭,就到大街上看大字报。连日武斗,文斗倒冷落了,大街两侧搭出来的大字报栏上,新的东西不多,就是有,也多是两派互相攻讦,谁还管什么斗争大方向?孺子嘟囔了两句,感觉侧旁有人在盯他,一看,却是多日不见的闻笛。闻笛热情得让孺子意外,拉着孺子的手,说他家就在附近的巷子里,让孺子跟他回家玩。“咱们聊聊!我就知道,你肯定对现在学生斗学生、工人斗工人不满!斗得跟红眼鸡似的!这些红眼鸡不懂,”他盯孺子一眼,两人异口同声说道:“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p><p class="ql-block">闻笛家在一条小巷子里,底层,潮湿。闻笛的小房间是向巷子搭出来的,小得几乎只够搭个小床,但很整洁。床上铺着干净的灰色棉毯,一床旧军被折叠得像豆腐干,棱线分明。坑坑洼洼的墙面蒙上一整张牛皮纸,钉几颗彩色图钉,整整齐齐挂着衣服。床头上搁着一本书,贴着学校图书馆的标签,是《约翰·克里斯多夫》,孺子看过的。紧挨床头是一张白板学生桌,也用彩色图钉钉着厚厚的板纸,上面一个墨点也没有。桌上一个淡绿色的瓷笔筒上插着密密麻麻的笔,钢笔毛笔圆珠笔红蓝铅笔,一个玻璃瓶子插着几支万年青。孺子喊道:“太夸张了吧!用得着这么多笔?”闻笛故意用夸张的声调喊道:“这是笔吗?这是匕首和投枪!”孺子哂笑:“你当你是鲁迅呀?”</p><p class="ql-block">小屋里没地搁椅子,孺子和闻笛坐小床上闲聊。闻笛书桌上还有一个小像框,孺子捡过来看,是一对年轻男女,都是军人,女的肯定是闻笛的姐姐,眉目清俊,男的则不敢恭维。闻笛脸上挂着微笑,有小小的得意。不用说,旧军装、军被都是他姐姐给他淘的。</p><p class="ql-block">闻笛翻出一叠小报让孺子看。武汉“7·20”事件刚过,武汉军区司令员陈再道栽了,武汉三钢的小报连篇累牍批陈再道批百万雄师,还有大量篇幅是曝将军的私生活,把他描绘成大淫棍、花花太岁。闻笛叹道:“想不到这么腐败!”孺子心想,这是真的吗,写得活色生香,将军床上的那点事都门儿清,作者在现场?</p><p class="ql-block">闻笛一一介绍他的小报收藏,他对北京中学文革报评价最高:“真正有水平!懂马列!把《新北大》、《清华井冈山》都比下去了!”他又抽出一份油印的小报,递给孺子,“我知道这份旗手谈电影你肯定喜欢,看看!”孺子答:“我看过了。”这年头到处是铅印油印的中央首长讲话,这份旗手讲话孺子早看过,她对几十部电影一一定性,没有一句好话。这些电影孺子都看过,大部分很喜欢,他觉得旗手有点霸道。当然,这种腹诽,是不会说出来的。孺子从小床上蹦下来,说:“电影院有刚开禁的《海鹰》,王心刚王晓棠主演的呀!咱们看去吧?我请客!”闻笛拍拍孺子肩膀:“我请吧,你比我小。”一张学生票才五分钱,孺子不再争。</p><p class="ql-block">从电影院出来,下雨了,孺子和闻笛挤在一把黑布伞下,挽起裤腿,光脚大步走,马路的积水四溅。闻笛说:“刚才看到艇长在海水中为受伤的轮机长暖肚子那段戏,我感动极了,泪水都流出来了。我敢说,只要有无产阶级感情,看到这儿一定会掉泪!”孺子有些讪讪,他刚才感动归感动,可就没掉泪。</p><p class="ql-block">他刚想坦白掉泪的事,就见到一个年轻汉子冒雨迎面飞步跑来,仔细一看,是久违的大头。孺子喊住他,大头抢一步挤到伞下。孺子这才发现大头手里攥着一截螺纹钢。“你干嘛去?又去武斗?”孺子问。他知道,依大头的性子,早就是斗士了。大头大大咧咧说:“当然,组织召唤!再说,我要报仇呢!”闻笛笑道:“你这么壮,难道也吃亏?”大头说:“防不住黑手呀,我被俘过!他们把我绑在柱子上,拿水龙管子冲我的胸脯子捣!”见闻笛脸上有狐疑的神色,他忙卷起水湿的汗衫,卷到脖子下,露出厚实的胸脯,“瞧这些红印子!”胸脯上果然有圆圆的红印子。孺子还是不信,拿水龙管子捣?还不捅坏了!闻笛说:“你确定这不是拔火罐?”大头像受了天大的冤枉,急赤白脸地说:“别不信!幸亏我练过,童子功!还会气功。管子朝哪儿捣,我就聚气顶过去!”大头抓住孺子的手往自己的胸脯子上摸,“摸摸看!是不是像钢板!”孺子连忙说:“我信!我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