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胡炎,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平顶山市作协副主席。已在《北京文学》《时代文学》《清明》《黄河》《莽原》等全国各地文学期刊发表小说二百万字,出版小说集四部,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作家文摘》等文摘报刊、教材教辅及年度选本转载评介并选作语文试题,另有多部舞台剧上演并在中央电视台播出。曾获《莽原》文学奖、全国小小说金麻雀奖、冰心图书奖、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首届河南文学期刊奖、《小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河南省戏剧大赛文华奖、黄河戏剧节金奖等多项。</p> <p class="ql-block">庆乐随笔,将美好撕碎、将悲剧写成诗:以胡炎的微型小说《德富老汉的最后结局》为例。</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2024年3月21日,第十届(2021—2023年度)小小说金麻雀奖在郑州揭晓,作家胡炎喜获金麻雀奖殊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评委会对胡炎的颁奖词是:胡炎的小小说贴近生活,叙述沉稳,人物形象质朴鲜活,有触手可感的烟火味儿,具备坚实纯粹的民间品质。文字沉稳干练,状物言志、布局结构力求精妙,善于在作品中借助某种道具或营造出某种意象,让人物性格显现出独有的特征。追寻把寓教于文的创作理念融入朴素的叙事中,深入浅出地诠释生活哲理灼见,坚持思想内涵与艺术形式的完美呈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胡炎的微型小说写作风格以沉稳干练的文字表达见长,他的作品通常贴近生活,叙述沉稳,人物形象质朴鲜活,具有深厚的民间色彩。他善于通过朴素的叙事方式深入浅出地诠释生活哲理,坚持思想内涵与艺术形式的完美结合。在作品中,他常常借助某种道具或营造出某种意象,使人物性格和特征显现出独有的魅力。胡炎的小小说不仅反映了广泛的社会生活,还常常蕴含着深刻的教育意义。</span></p><p class="ql-block">言归正传,接下来分享——将美好撕碎、将悲剧写成诗:以胡炎的微型小说《德富老汉的最后结局》为例。</p><p class="ql-block">我们先来看开头诗情画意场景描写——德富老汉给牛喂足草料后,便开始拉上牛去地里做活。在这样一个晴好的秋日下午,干瘦硬朗的农民德富老汉有着很好的心情,他和他多年相伴的老牛悠然地踩着村路往自留地里去。 所有的乡野风光看上去都熟悉而亲切,就像他身上的一块皮肤,沙河依旧在潺流淌,细密的波纹永无疲倦地揉搓着那轮干净浑圆的日头,麦场上一座座麦秸垛依旧散发着新鲜的麦香。 有几条狗在玩着游戏,有一条正值青春的母狗显然已经懂得恋爱了……德富老汉就这样和他相依为命的牛走过了他稔熟的田园风光的一部分,口里喷着辛辣厚重的旱烟,不时很有资格地咳嗽一声……现在,他和老牛已经进入了那片待耙的自留地,走入了他生命中一个至关重要的地方,当然,也是这篇小说的重要场景。</p><p class="ql-block">看完这篇微型小说真的精彩绝伦,让我震撼到了。</p><p class="ql-block">精彩之一:写景——小说充满了浓郁的诗情画意,通过细腻的描写和丰富的形容词,如“晴好的秋日下午”、“温煦的阳光在田野上跳荡”,营造出一幅幅生动的画面。</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精彩之二:写人——语言上的优雅和诗意不仅体现在描述上,还融入了人物心理的描写,如德富老汉与老牛的关系,以及他对生活的感悟。开头交代德富老汉“干瘦硬朗”,暗含结尾人与牛之间的一辈子较量;交代他与老牛的关系是“多年相伴”“和他相依为命”,则为两者之间的冲突提供戏剧性的基因。接着说“他和老牛——走入了他生命中一个至关重要的地方”,注意这里首次出现了“生命”这个词,为最后结局做了暗示。</span></p><p class="ql-block">精彩之三:结尾反转——“德富老汉走进了他最后的结局。就在德富老汉的鞭子抽在老牛脸上的时候,老牛猛地往前一冲,将德富老汉顶在了地上,然后,老牛前腿跪在德富老汉的腹部,用尖硬的犄角挑开了德富老汉的喉咙……几乎无人可以接受这个结局。德富老汉血肉模糊的身体被送进了先辈们中间,只是那头老牛被亲戚们打死后并未送去陪伴德富老汉,而是被剁成块分给村人吃掉了。秋日一派祥和。”</p><p class="ql-block">小说不仅仅是对德富老汉命运的描写,更深层次地探讨了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生命的尊严和命运的无常。</p><p class="ql-block">通过德富老汉的悲剧,反映了对底层人物命运的关注和对坚韧精神的赞扬。</p><p class="ql-block">这些特点使得《德富老汉的最后结局》不仅在形式上具有美感,更在内容上引发了读者对生命和命运的深刻思考。</p><p class="ql-block">看到这里,看官也许要问,作者到底是怎么想的呢?</p><p class="ql-block">看官别急,我们再来看看作者的创作谈——《德富老汉的最后结局》写于1997年,被业界同道喻为当代小小说经典作品之一。这篇小说的原始素材,源自《平顶山晚报》的一则“一句话新闻”,说是某县一老农在田里犁地时,意外地被自家的耕牛牴死。当时深受触动,想象的惨烈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于是,这篇作品开始不知不觉地发酵。所有的偶然,往往有内在的必然。越是无法理解、难以接受的东西,越是富含着人生的哲理。认知它,需要作家从地平线上升起,需要高度。人爱牛吗?当然。牛爱人吗?应该。但为什么会有悲剧发生?苦苦追寻中,我突然意识到,那是一种不平等的爱。人与牛之间,永远无法摆脱奴役与被奴役、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在这样的关系中,爱的建立是有前提的。而一旦这种前提被打破,那种爱便轰然瓦解,不堪一击。德富老汉死在了他的鞭子上,牛的隐忍与反抗也爆发在那条鞭子上。而牛最终被肢解蚕食的命运,同样源自人与牛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人格渊壑。这是一个现实世界中几乎无解的悖论。</p><p class="ql-block">看官请看原作《德富老汉的最后结局》,有时间还可以看看<span style="font-size:18px;">作者创作谈(全文附后)。</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胡炎微型小说《德富老汉的最后结局》</span></p><p class="ql-block">德富老汉给牛喂足草料后,便开始拉上牛去地里做活。在这样一个晴好的秋日下午,干瘦硬朗的农民德富老汉有着很好的心情,他和他多年相伴的老牛悠然地踩着村路往自留地里去。 所有的乡野风光看上去都熟悉而亲切,就像他身上的一块皮肤,沙河依旧在潺流淌,细密的波纹永无疲倦地揉搓着那轮干净浑圆的日头,麦场上一座座麦秸垛依旧散发着新鲜的麦香。 有几条狗在玩着游戏,有一条正值青春的母狗显然已经懂得恋爱了……德富老汉就这样和他相依为命的牛走过了他稔熟的田园风光的一部分,口里喷着辛辣厚重的旱烟,不时很有资格地咳嗽一声……现在,他和老牛已经进入了那片待耙的自留地,走入了他生命中一个至关重要的地方,当然,也是这篇小说的重要场景。</p><p class="ql-block">这会儿年逾六旬的德富老汉打量着遍布麦茬的田野,温煦的阳光在田野上跳荡,这是个让德富老汉愉快而情意缱绻的地方。德富老汉每当在这片土地上耕种和收割的时候,总能闻到先辈们的汗腥味和臭脚板子的浓郁味道,德富老汉便会陷入一种痴迷,觉得自己正走进一个恒远的梦中。 而每每最后提醒他的,还是几声沉实绵长的牛哞,德富老汉觉得牛哞是这世间最美好的语言。</p> <p class="ql-block">德富老汉喷出最后一口烟雾,把长长的烟杆子在地上磕了磕,而后深情地打量着他的老牛。这是一头温顺无比的动物,对于鳏居多年的农民德富老汉来说,它简直是一个宠物,是与他的生命息息相关的一部分。 在漫长的岁月中,老牛以它的温顺、沉默和勤劳给德富老汉带来了极大的安慰,德富老汉很难想象假如有朝一日失去了老牛他会是什么样子。这会儿,天上的那轮暖阳正在缓缓西移,为德富老汉的人生烘托着一个结局前的氛围。这是一种难以言状的祥和,博大而宽厚,具有无比的包容性。 当然,德富老汉对此浑然不知,他审视着他的老牛,他发现老牛的眼睛比平常更亮一些,一束犀利的光穿透了他。 德富老汉并没有往别处想,他只是感到老牛是越活越精神了。 老牛冲着德富老汉点了点头,德富老汉非常满意地笑了。 这是他亲自调教出的牛,德富老汉还记得当初买下它时的样子,那时的牛是个烈性子,很难驯服的,德富老汉用鞭子蘸上水好一顿抽,牛哆嗦了一阵,便再不敢耍泼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德富老汉细心地照料着日渐衰老的牛,夏扑虻蝇,冬裹棉褥,虽然还时不时要抽它一鞭子,牛也是毫无怨言的,只是更加肯卖力气。 德富老汉想这牛是通人性的,它晓得打是亲骂是爱呢。德富老汉向他的牛走去,开始为它套上耙犁。德富老汉右手攥住了鞭杆子,说:“伙计,该干活了。”</p> <p class="ql-block">秋日的下午一片静寂,德富老汉看到阳光在田地里流溢,金灿灿的很合他的意。在田野的东北方约15米处,就是德富老汉先辈们的坟茔,草木丛密十分气派,德富老汉想这会儿先辈们也许正看他耙地呢,他是他们的后辈,是铁打的庄稼汉,不会丢他们的人。 德富老汉向往着在这片田野上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而后到先辈们的中间去聆听他们对他这个后世子孙的评价。 那评价一定是不赖的,德富老汉想。 德富老汉曾为自己设计过几种结局,一种是寿终正寝; 一种是正在田里做活便蓦地倒下,永远融入泥土,和先辈们一块扎根在这里,看世代沧海桑田,看自己的后辈们犁地; 还有一种最美满的结局是和他的老牛一块静静地老去,相拥辞世,永不分离,为那边的列祖列宗们牵去一头有情有义的牛该是多美的事! 这三种结局都让德富老汉坦然,这是一个温馨的境界。</p> <p class="ql-block">德富老汉吆喝了一声。德富老汉的吆喝今天显得格外尖锐,划破长空,阳光也在震荡中轰鸣。 阔大的田野渗进了德富老汉的声音,使德富老汉显得十分突兀而伟大。 但是牛站着纹丝不动,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德富老汉的吆喝。 德富老汉感到了某种蹊跷,他又吆喝了声。 整个秋天的下午被他的吆喝声撕开了一条口子,但是牛仍然无动于衷。 德富老汉觉得忍无可忍了,他为老牛今日的反常举动大为不满。 “畜生!” 德富老汉骂了一声,气急败坏地奔到牛头前,劈头盖脸地抽下了鞭子……这个秋日的下午在这里开始定格,德富老汉走进了他最后的结局。就在德富老汉的鞭子抽在老牛脸上的时候,老牛猛地往前一冲,将德富老汉顶在了地上,然后,老牛前腿跪在德富老汉的腹部,用尖硬的犄角挑开了德富老汉的喉咙……几乎无人可以接受这个结局。德富老汉血肉模糊的身体被送进了先辈们中间,只是那头老牛被亲戚们打死后并未送去陪伴德富老汉,而是被剁成块分给村人吃掉了。秋日一派祥和。</p> <p class="ql-block">胡炎2023年创作成果盘点</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胡炎:从生活到小说(创作谈)</span></p><p class="ql-block">如何处理生活真实和艺术虚构的关系,是小说作者始终面对的课题。这里就我个人的几篇小小说作品,谈一点创作体会,与同道交流。</p><p class="ql-block">《德富老汉的最后结局》写于1997年。当时《百花园》举办全国小小说大赛,这篇作品发表后反响强烈,先后被收入《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中国当代小小说经典》等数十种选本,被业界同道喻为当代小小说经典作品之一。那一年,我28岁。</p><p class="ql-block">小说是虚构艺术,却绝非凭空杜撰,生活是创作之源。《德富老汉的最后结局》的原始素材,源自《平顶山晚报》的一则“一句话新闻”,说是某县一老农在田里犁地时,意外地被自家的耕牛抵死。当时深受触动,想象的惨烈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于是,这篇作品开始不知不觉地发酵。</p><p class="ql-block">作家的创作,来自于对生活的体察;而生活的体察,往往离不开本能的敏感。是什么触动了我、打动了我、感动了我?是什么刺痛了我、击穿了我、困扰了我?这个触点一经产生便直达灵魂,让我沉浸,让我思考,让我像一条鱼游进命运的河流。</p><p class="ql-block">农民与牛的关系,在我们通常的印象中,应该和谐而美好。他们一起劳作、一起生活,在漫长的日子里甚至会建立起一种特殊的亲情。但是,一个朴实老汉,一头温顺老牛,却以那样一种惨烈的结局,撕裂了我们的情感,也彻底改写了我们意识中温馨而深情的田园。</p><p class="ql-block">所有的偶然,往往有内在的必然。但我们往往认识不到。生活中的一切意外可以解读为宿命,也可以戏谑为上帝开的玩笑,所谓造化弄人。但细究起来,其中必有深意。越是无法理解、难以接受的东西,越是富含着人生的哲理。认知它,需要作家从地平线上升起,需要高度。</p><p class="ql-block">人爱牛吗?当然。牛爱人吗?应该。但为什么会有悲剧发生?苦苦追寻中,我突然意识到,那是一种不平等的爱。人与牛之间,永远无法摆脱奴役与被奴役、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在这样的关系中,爱的建立是有前提的。而一旦这种前提被打破,那种爱便轰然瓦解,不堪一击。德富老汉死在了他的鞭子上,牛的隐忍与反抗也爆发在那条鞭子上。而牛最终被肢解蚕食的命运,同样源自人与牛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人格渊壑。这是一个现实世界中几乎无解的悖论。</p><p class="ql-block">这个发现让我激动,灵感就此爆发。但这不足以完成一篇小说。如果把创作喻为行船,那么生活真实只是船下的河流,真相才是文学的彼岸。为了抵达真相,我们就要亮出小说艺术最重要的利器:虚构。为了强化人与牛的感情,我把德富老汉虚构为一个鳏居多年的老人,如此,他与牛相依为命、相濡以沫,才更具有情感冲击力;为了强化命运的反转,我为德富老汉创设了几种最美好的终极愿景……但虚构无非是作家对生活经验的广泛调度和合理想象,它终究来自生活、来自我们自身的生命意识、情感体验和理性思考,以此形成了人物的行为方式和心理动机。换言之,虚构不可虚假,必须有根可依。</p><p class="ql-block">小说是多种艺术元素的有机结合,诸如语言、结构、表现手法、艺术风格等等,这需要作家的文学积累,也需要一定的艺术天份。将美好撕碎、将悲剧写成诗,是我这篇小说的追求。所以,我注重语言的诗化,注重暗示、象征和道具、细节,注重意象性和画面感,如此,美好与惨烈的巨大反差才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和石破天惊的效果。</p><p class="ql-block">优秀的作品往往是开放性的,有作家的发现,还要有读者的发现。当读者对文本做出更加丰富的解读时,作品就有了多义性,有了更广阔的外延。所以,即使作家有了自己的认知,也不能直奔主题,那是对小说艺术近乎致命性的伤害。我在创作时往往会把主题忘掉,只写最原初、最本能、最贴近生命的感觉,我就是德富老汉,我在犁田耙地,我在和先辈们说心里话,我和牛一起走在那个阳光灿烂的秋日……我就这样懵懂地走着,走向不可知的命运。在我看来,人对命运的无从把控,就是作家对万物众生最本质的理解和悲悯,是对生命最深邃的尊重和敬畏。</p> <p class="ql-block">感谢分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