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田叔是我的堂叔,其50年的人生,基本上可以分为两个时期,25岁之前,属老实人行列,不善言谈,尽管脑子不算精明,但也念书到初中,执拗加之有些读书人的清高,关注的话题便与乡邻们的认知迥异,聊起天来多少有些鸡对鸭讲的意思。25岁之后,吃了皇粮在国有企业上班,短暂的娶妻复失去,脑子逐渐变得不清明起来,言语行为多多少少有些怪异,直到沦为憨憨——在方言里有神经病的意思,再到最后孤独的在冬日里故去。少田叔的一生可怜可叹,思来常让我涕零太息,进而思索人生,感怀世事人情之大不易。<br><br> 少田叔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算是村里的“知识分子”,彼时正读初中。他算沾了父辈的光,其父系山东一所颇有名的师范大学的毕业生,时任县里某中学的校长。故与其他农村孩子不一样,尽管也生活在农村,但他小学、中学按步就班的读了,而不像其他同龄人,在他这个年纪早早的扛起了锄头开理修理地球了。记忆中,那时我正读小学一二年级的样子,每每逢周末从外村入学归来,少田叔总会迎在村口,热情的邀我进入他的小房间,给我看他的课本和课外书,听他的收音机,有时还会鼓捣一下自制的简单电路,比如几节干电池串联起来点亮个手电筒灯泡啥的。还会跟我讲些国内国际形势,这些都是他从收音机或报纸上看来,我也就应和着,毕竟年龄尚小,对这些事情一则不懂,二则不感兴趣。他每每鼓励我好好学习,给我讲些大道理,大概我当时也左耳进右耳出了。现在回想起来,少田叔之所以拉着我啰里八嗦的,主要因为他生性木讷,其他同龄的小伙伴们常常欺负他,所以只能与小他几岁的作为侄辈的我来玩了。 人只有生活在相对和谐稳定的人际关系中才能实现智能身体的良性发展。人们从社会交往中获取经历、智慧和经验,在参与社会活动中成长进步。少田叔的不合群多多少少为他今后人生埋下了伏笔。<br><br> 少田叔书读得并不好,或才应该是很差,他的智商较普通人还是有一定的差距的。在父亲的照拂下,在当年小学升级都需要严格的考试遴选的情况下,虽然留了不少级,但也勉强读完了初中。与其说升高中是他自己力所不及,不如说是父亲的影响能力已经达不到了高中。短暂地务农之后,父亲当官的学生为少田叔谋了一份吃皇粮的工作,至此,他的精神状态还是比较好的,每天骑着自行车高高兴兴上班去,高高兴兴回家来。与我见面的机会虽少,但偶尔的相遇他总是兴奋的讲述自己所在的国棉厂的工作生活,但很少提及自己的同事!我也为少田叔高兴,也很羡慕他,能有一份好工作。在那个年代,工人的身份含金量还是很高的!至少,他为少田叔带来了一份短暂的婚姻。<div><br> 少田叔结婚了,那天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大红绸子映得他的国字型脸上红扑扑,新娘子高个,相貌端庄,落落大方,一看就是个过日子的人儿!也是个幸福的人儿,起码当时是这样子。你想一下,公公是中学校长、丈夫是正式工人,家里又多有田产,作为一个农村姑娘,这简直是人生的豪顶配!那段时间,少田叔也容光焕发,精神头儿相当好。下得班来,夫妻双双下地干活,双双归来休息。过了一段时间,人们发现少田婶子脸上没有了笑模样,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婚后一年,少田婶子的肚子终没有动静,娘家婆家均是着急。母亲婆婆轮番盘问下,她才掀开自己的衣服,映入眼帘的是累累掐痕。少田叔竟不能行夫妻之道,且有虐待倾向。那个年代的同村,没有孩子也就家将不家了。少田婶沉默着,一个人下地,一个人干活,脸上再也没有了一丝笑容。再过了一段时间,就回了娘家,一去不返来,再后来,听说她再嫁,生个了男孩。对她而言,算是一种解脱,挣脱了命运的枷锁,重新开启了人生篇章!</div> 少田叔则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落,神志变得不清醒起来。日日在村头张望,盼望着婶子的归来,但终成落寞。人大概都有劣根性,对弱者(残疾、弱智、弱小)往往逞强斗狠,占些口舌之利,以彰其能。少田叔所在的工厂,需要上夜班,工友们看其老实又有些愚笨,往往在口舌上欺压他,如有反抗,则饱以老拳,在肉体上折磨他。他嘴拙舌笨,又讲理不过,往往着急上火,挨了几次打之后,更是神智不清了,陷入了呆呆傻傻的状态,于是恶性循环,遭受更加严酷的欺凌。终于病发,办了病休,班也不上了。<br><br> 少田叔回到了村子里,但村子里也有些贫嘴自作聪明之男女,见了他,便㹱狎地问道:“少田,你媳妇呢,咋不回来了,怕不是跟人跑了,不要你了吧!”一开始,少田叔还会嚅嚅地争辩几句,再后来,谁问也不答了,最后就开始绕着人场走,专寻那些人迹罕至的小径,独来独往,破衣烂衫。在精神状态不好的情况下,他变得疑神疑鬼,幻想别人都要加害于他,甚至自己年迈的老母亲也是如此,然后就有了暴力倾向,锁上自己的门窗,杜绝同处一个院子里的母亲进入。当他开始打骂母亲的时候,母亲也离开老院子,住到别处了。少田开始强健体魄,增强抵御外敌入侵的武力值,在院子里的枣树上挂了沙带,每日早晚挥拳暴击,有段日子,夜半或凌晨,常常能听到“嘭嘭”地击打沙袋的声音。乡邻们便知道,少田叔又开始练习拳击了。 少田叔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有时早晨起来,便骑着自行车进城,逛一整天,再回来,有时就裹着军大衣躺在沟壕里睡觉。由于他的神志不清,又多疑,经常与邻人发生冲突,也挨了几次打,好在他皮糙肉厚,倒也影响不大。<br><br> 压倒他命运最后一根稻草的是老宅的拆迁。合村并居选中了我们小村庄,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拆迁开始了。数百年的小村庄瞬间成了一片瓦砾。少田叔成了钉子户,村里乡里轮番作工作,但他油盐不尽。在他残存的神志里,老宅老院是他的家,是他精神和生命的最后的寄托。他拿起了铁锹,与拆迁队激烈对抗,目眦尽裂。在家人的劝说下,坚持了一两年的老宅终被拆除,他也住进了一处荒废的棚屋。 新居落成之后,他拒绝入住,依然住在破旧的棚屋里。老母亲在床上躺了几年之后,也撒手归西。少田叔终也没躲过最冷的那个冬天,由于疾病,往生极乐,追随父母而去。<br><br><div> 少田叔走了,在他50岁的那个冬天,对他而言,也许是最好的选择!我想他应该去天堂吧,毕竟他短暂的一生,没有做过哪怕丁点儿坏事情。天堂阳光温暖,风儿轻柔,那里的人儿都很好,没有人讥笑、欺凌他,他可以慢慢地跟人聊天,那些人有很好的耐心,会细细听他说完,会陪着他聊些心里话儿!<br><br><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文/江夜雨</div></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