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他因上栗区机械厂而结识

黄薄几

1950年10月,邓优书出生在萍乡市上栗区福田镇三田村。他初小毕业,只好开始在生产队晒晒水稻杆、干点力所能及的农活。对他而言,真的要实打实地“挣工分”,恐怕是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完成。随着年龄的长大和身子骨强壮一点后,生产队安排他清晨推着小轮车前往距离3公里的城镇居民区吆喝着“收小馀”,将居民家中的大小便挨家挨户收集起来,当成生产队的肥料。 那时候,邓优书家的附近有好几家工厂,他暗思自己要去工厂上班,做工人,跳出农门,改变身份,吃上国家粮。他并不知道当年那些个工厂是干什么的,只是看到周边的一些农村家有人在厂里上几个小时的班,回到家中还能干农活,两不耽误,日子过得挺好的。 起初的人生并没有按他设想的“脚本”而行走。转眼间,他已满20岁。家人们对他的前途有些担忧:身材瘦弱,干不了多少农活;也没读几句书,凭脑力干活还真的不行;想进工厂当工人,又没办法进去。这些路都走不通,现在剩下唯一的一条:当兵。母亲咬着牙关对他说,去吧! 1970年12月,邓优书当兵入伍。5年的兵营生活过得很快,按照当时退伍人员“社来社去”的政策,必须从哪一个公社来退伍后就回到哪一个公社去,他又回到了家乡。1976年元月,机遇降临到他的身上,他如愿以偿地被分配到“上栗区机械厂”。 原来,这是一家区属大集体企业。那年代,新中国狠抓旧式农机具改造和新式农具研发,各地为了提升农业生产能力,遂纷纷建立起本土的农机农具生产厂。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上栗区于1972年5月将几个乡镇的小厂约30余名职工组合起来,成立区机械厂,随后主要生产江西省拖拉机厂所需的拖拉机飞轮、发动机延时器等产品,有着较好的生产形势。 在上栗区城区内办厂两年后,区经贸委决定选择到福田镇硖石村一个山坡上建新厂,经过近一年的筹建于1975年4月搬迁。为了解决部分职工及家属的居住问题,工厂在大门口还另建了一栋职工宿舍楼。 通过在部队的历练,他变了。曾经流过的那些汗水、经历的那些磨砺,驱散了他内心的迷茫与无助,最后凝结和成就他忠诚、勇敢、责任、奉献的品性。他也成熟了,学会了吃苦与坚持,不管有什么艰难;学会了服从与担当,不管有什么命令;学会了交流与独立,不管有什么任务。 进厂后,他被安排当仓库保管员。不知是当时的厂领导知道他是当兵的,认为仓库保管员需要他这样的有着极高责任心的人顶上去,还是有意安排他在这个位置上继续锻炼。总之,他一干就是3年。他觉得这是工作的需要,自己的责任重大,感到仓库的每一件小事都与厂里的大事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只有小事做好了,大事才能更好地完成,所以他对任何工作上的事情都不马虎。 能够进厂工作,他感觉自己已经心满意足,不但没有怨言,相反更加珍惜仓库保管员这一岗位。仓管员工作头绪很多,任务琐碎繁杂,还需要与装卸工等其他工作人员相互尊重,相互配合,共同完成任务。工作中遇到很多超出预见、超出职责的事情,他都沉着应对,不因为事难而退缩。他合理规划和调整仓库布局,最大化利用空间,并时刻掌握库存动态,应对突发情况。 他逐渐熟悉了工厂的仓储管理的相关制度和操作流程,没有发生一次差错。他妥善保管各类物品,分类清楚,摆放整齐,防止库房的防火、防爆、防盗等,没有发生过一次事故,确保了仓库管理的效率和安全性。厂领导和职工同事们逐渐地认识了这一位新来的职工,对于他的工作给予了高度的肯定。 既然进了工厂,他的心也踏实许多。厂里的领导安排这个岗位给他,不用干过重的体力活,过上了上下班的安稳日子,还不耽误家庭的农活,他乐得开怀。1977年2月,女儿出生;1979年2月,儿子出生;这样的生活节奏真是令人羡慕,他感觉是幸福的。 多年来,工厂“落地损草”,车辆出入之时、排污排水之间,多多少少会与周边百姓产生一些邻里矛盾。厂领导了解到他就居住在厂附近,熟悉当地的情况,同时更加观察到在他身上除了有着一种当兵人正气凛然的气质外,还有着一个一般人没有的特点,就是能够用一些幽默的话语化解人与人之间的尴尬,相信在处理工厂与当地百姓之间相关矛盾中会发挥出某种作用。于是,1979年上半年,他被安排到工厂食堂当采买员。 之所以让他当食堂采买员,将他从一个人身相对固定的岗位调出到一个时间、空间上都相对自由的位置上来,可以方便他在厂办公室、甚至厂领导的直接调度下出面协调。说白了,买菜、买米、买油、买盐算不了他的大事,“矛调员”是他那段时间里的实际工作岗位。 然而,邓优书并不这么认为,本着打好时间差的原则,他力求将厂领导交给自己的“一明一暗”工作做得完美。那时候,虽说《食品卫生法》尚未怎么提倡,搞好食堂的粮食、蔬菜、燃料等物品采购看似轻松,他却严格要求,力求做到采购的一切物品必须是货真价实、价廉、质鲜、量足、味美。他就是这么认真,每次都是大清早就到了采购点,确保不采购到一次霉烂变质和伪劣食品原料,定期报销购物发票,结算清楚,不搞人情关系,不拿一分钱回扣,更不去贪污挪用。这显然是在部队里练出来的作风,也是个人的秉性,他改不了,也没办法改,他就这样一如既往地干着。 他的采购工作大部分任务在上午8:00之前做完。接下来,他必须腾出时间用于缓解工厂与周边老百姓的那些矛盾。其实,这些所谓的矛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差不多也只是一些鸡毛酥皮的事情,可能是厂领导当时的几句话没有说到位,甚至说了些重话、伤和气的话,没有及时处理好,造成了工厂周边一些老百姓的误解和错觉。 他开始充当“和事佬”。毕竟是乡里乡亲的,彼此之间大家都会给几分薄面,乡亲们也多少知道他的事情,了解他的为人,何况他是当兵的人,且在当时的背景下和普遍意义上,大家对当兵的人更有几分尊重。借此良机,他用上他的幽默语言和冷笑话攀谈着,“话几讲的匀,牛肉狗肉都敬得神”。再加上厂领导出面缓解,邀请当地村干部及百姓的代表进厂内来座谈,喝喝茶、吃吃水果,用用餐、喝喝酒,聊着聊着关系得以调和、矛盾得以缓解。正如厂领导的设想一样,一段时间下来,扯皮的事逐件逐件被摆平,许多的矛盾也逐个逐个平息下来。 他没想到的是,食堂采购员岗位竟然干了整整4年。随着孩子们的渐渐长大,他除在8小时之外做些农活外,还要分担一下老婆的负重。面对生活的压力,他没有怨言。根据他的实际表现和为人处世的风格,厂领导对他较为满意,厂里决定将他调到销售科当供销员。 “供销员”这个称呼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十分流行,其实质就是工厂的业务员。邓优书的首要任务是销售,他明白工厂如果没有销售,产品就没有希望,企业也没有希望。这份责任也开始压实在包括他在内的几位供销员身上。他开始走南闯北,开拓市场,远赴乌鲁木齐、陕西,近走湖北、湖南,而每年的全国订货会在河北邯郸、河南安阳召开,更是必到,主要产品是销售各种车辆的十字轴,还曾销售过水表。 他逐渐地认识到:工厂销售出去的只是产品,这仅仅完成了第一步,应该不断开发市场,拓展销售渠道,稳固住长期的市场地位,才能赢得长期的市场份额。这件事情,并不是简单的销售什么和今年销售多少的问题,应该是工厂的战略,需要从全方位思考和安排。而眼下的他作为一名业务员,虽说练就一身开发市场的能力很重要,但赢得稳定的业绩,才是自己的本职。 然而这项工作并不那么容易做好,或许与他当兵人的耿直个性有关,亦或许他真的不太擅于走关系、拉人情,加上工厂当时的主打产品也没有定型,名气也不大,产品自然不好销售,他的业绩并不怎么好。两年后,他被转入到厂生产科。 在厂生产科,邓优书主要从事生产外协员,负责在生产过程中协调和管理外部协作生产活动,选择和确定外协生产厂家,并与这些厂家建立好长期的合作关系,确保生产任务的顺利进行。其实,分管生产的副厂长和生产科科长对于这项工作一直会把持着,有领导的引路和掌控,他自然感到轻松。时间一长,他也就轻车熟路了。 1985年,区机械厂设有生产科、供销科、财务科、办公室及铸工、锻工、车工、钳工、电工热处理五个车间,有员工63人。这一年,萍乡市人民政府决定在全市开展汽车大会战生产,上栗区机械厂被分配从事汽车变速箱生产。为此,还被冠以“萍乡市第四汽车配件厂”的牌子,实行两块牌子,一套人马管理体制。为响应大会战的号召,工厂上下齐心协力,还真的在短时间内研发与生产出了汽车变速箱。可不知是什么原因,该产品好景不长。工厂又恢复到了原产品的生产,新挂的牌子自然也成了一个摆设。 这期间,邓优书也忙活了一阵子。生产汽车变速箱需要与众多的相配套厂进行协议、沟通、联络,这是他的本职工作范围内的事,他为此还经常加班加点。所有的付出也是值得的,的确也让他高兴了一阵子。这种改变工厂命运的大事情,后期夭折,没有成功,成了包括他在内的全厂职工们的一件憾事。 1986年7月,全厂职工工资套革,增资人员共合计月增资443.5元。其中,邓优书也获得晋级,每月增资7元。从这年起,工厂除了继续生产江西拖拉机厂的配套产品外,开始拓展为江西机床厂配套生产齿轮等产品。工厂进入到稳定期,他的工作也能够按部就班,似乎有了一定的规律性。 1990年4月24日,上栗区机械厂召开了第三届第一次职代会,通过了《上栗区机械厂一九九〇年实施方案》,确定全厂生产总值90万元的目标,决定认真地执行“整顿、调整、改进、提高”的八字方针,打破大锅饭,按件计效,实行多种形式的承包责任制,调动一切积极因素,使每个职工各尽其能,按劳分配。<div> 在这个会议上,还规定:全厂不论厂长、职工均必领保证出满勤。有责任田的,全年实际出勤不得少于270天;无责任田的,全年实际出勤不得少于290天。邓优书属于前者,他的确须要干农活。</div> 1992年,工厂在保证原有主产品外,拓展生产能力,与江西矿山机械厂配套生产索式矿车的滑板等零部件。又搞出一个新的合作厂家来,邓优书自然要紧密地跟上节奏,实现无缝对接。好在已经做外协员多年,这样的联络工作已经不在他的话下,也必须高效圆满地完成。这年,工厂完成产值150万元。 1994年4月,市委组织部在全市机关单位中抽调50名正科级干部分配到全市各工厂(企业)挂职副厂长(副经理)锻炼两年。时任市教育局职业技术教育科科长的我被分配到上栗区机械厂(市第四汽车配件厂)任副厂长。 挂职,可能面临着各种挑战和困难,是一种锻炼和考验,为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实践平台。作为挂职副厂长,我的任务就是多与厂领导和职工打好交道,向他们学习,主动与新同事合作,接触不同的工作领域,拓展自己的专业知识,提高解决问题和应对复杂情况的能力,历练实践经验,提高个人综合素质。当然,我也可以在挂职期间体现自己的才能,展示自己的价值。当然,我也明确自己只是挂职副厂长,有些事情自然不便多干预,厂领导更不太可能管着我,而且这个工厂规模又比较小,我的工作任务显然不多,即使有一些,也不重。 来到工厂,我很快认识了邓优书。不知是什么原因,我俩竟然如此投缘。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不知有多少次一起或者分别与厂长、分管生产副厂长、生产科科长前往有合作关系的兄弟厂家,其中当然少不了邓优书的经常参与。说实在的,那时期厂际之间的联络与交流,相互间的吃请是常事。他也能喝上几杯,酒风也正,因而会成为厂领导的随同人员。 厂里安排我每个月两次的值班,还特意为我安排一间带有床铺的值班室。杜国华厂长还强调要求我值班的当天住在厂里。我自然明白其用意,除了方便我参与正常的工作宴请陪酒外,上栗区还有一个习俗,厂领导要到中层以上干部和部分关键岗位的职工家里去吃春饭,而这些个春饭常常会由于时间不巧而拉得很长。这不,我来挂职了,杜厂长就一定拉上我。 记得在邓优书家里吃春饭的那一次,我第一次喝那些红薯酿的酒,显然好喝,但后劲大,我喝高了。在值班室里,我睡得很沉,锻工车间空气锤有节奏的轰隆声都没将我吵醒。那时的我结婚还不久,尚末生育小孩。1995年9月,我的女儿出生。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厂领导及邓优书等还经常调侃说:黄厂长是喝着上栗区的水和酒而生出女儿的。 从1995年下半年起,我被市委组织部借用,偶然还会去往工厂,办完几件事也会很快地离开。自1996年元月开始,工厂实行承包制,以杜厂长为首的新组建的班子与区经贸委的签订合同,除上缴20余万元纯利润外,获得了许多的自主权。厂领导对全厂职工相应地进行一些精简,出台许多承包责任措施,层层压实经济指标。邓优书继续做他的本职工作,当然他的工作也有了新的压力。从那时起,当我继续与职工们交谈时,明显感觉到职工们的心态有着明显的变化,绝大多数职工认为他们成了打工族,那份自豪感明显减少。 1996年4月,我的挂职期满,市教育局党委还按照市委组织部的要求派员到厂对我进行了挂职锻炼期满的总结考察。那一次,我也回到了工厂,当然也见到了邓优书。 1997年11月,国务院批复同意撤销萍乡市上栗区设立上栗县。工厂的名称随之更改为上栗县机械厂。这一年,工厂完成产值300多万元,职工有120多人,上缴税收16多万元,利润30多万元,账上银行存款经常有30多万元,且无银行贷款。 也在这一年,厂里为职工办妥一件大事:拆除原家属楼,采取集资建房的方法在原址新建了的一栋职工家属楼。 1998年12月,县里作出决定,对工厂进行全面改制。经过相关流程,工厂最后以协议出让方式被一私人老板出资150万元的价格整体收购。 邓优书随之被一次性买断并下岗,还自掏腰包补买了五年社保金。此后至退休前的社保金,他不得不连续购买。之后,杜国华等人合股在安源区牛角坪开办一家类似的工厂,他被邀请去,毕竟抹不开老厂长对他厚爱几分的面子。然而新的上班地点离家较远,来往不方便,且工作更为劳累,收入并不高。三年后,他弃工回家。 购买工厂的私人老板也知道他的工作出色,有意请他去帮忙。在改制后的新厂里也有不少的老同事被这位私人老板返聘,有好心的且当了中层的老同事劝他一起再干几年,他都宛然谢绝。此后,朋友约他合股办了一家石子场,可运气不佳,聘请的职工出个事故,两年来所赚到的利润被一下子用作于赔偿,石场也被责令关停,他不得不停下手来。 在此后的日子里,他干脆就在家附近当泥水匠,做小工,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他有做就做,想做就做,也乐得开心。2010年,他办了退休手续。如今每月能拿到一定的养老金,日子也算能过得去。 2013年,萍乡实验学校国际高中部选址在三田村进行建设。我作为该项目征地拆迁总指挥长,经常会去选址处现场办公,又巧遇上正在干农活的邓优书,此后我俩有了联络和来往。后来,他家被征拆,在安置小区买了一块宅基地盖起新住宅。 2024年11月9日,我约他一同去往上栗县机械厂,他开初以一句“工厂都卖给私人老板了,有什么好看的”为推词,在我说明去那的想法后他才勉强答应。 当我们进入工厂,看得出来这里已经没有生产的痕迹。每一栋厂房、办公楼等房屋都依旧在那,只是被分割成一块一块对外出租。显然,邓优书比我看得更仔细,他左瞧瞧右看看,甚至每一个门缝里都会往里瞅一眼,几乎对每一处场地,每一间房子都触及。此时,向来言语不停的他忽然哑了口,站立在那里,反过身来凝视着工厂大门。 我定眼向邓优书看去,真想凑上去问问他此时的心情。还是让他静静吧,让他回味,哪怕此时的心情只有辛酸苦辣,哪怕此时的情感难以割舍,哪怕此时的感情挥之不去。 时光交错,工厂的大门仿佛依旧是新的。我与他因上栗区机械厂而结识,而今转眼三十年,真是岁月匆匆。此时,初冬的阳光仍然是那么地灼热,我的内心也在燃烧。 文:黄薄双;摄影:汤文德、黄薄双;感谢邓优书提供采访机会和相关资料;感谢汤文德、刘丙泉、钟秋萍、石林、邓辉的大力支持和帮助;感谢我夫人江星的全程参与和拍摄短视频。 2024年11月9日,我和邓优书在工厂车间合影留念。 当天,我们一行在工厂大门口合影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