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年度获奖作品

东方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匠心藏于方寸间</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年度微型小说获奖作品印象</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卢 桢</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卢桢,天津人,出生于1980年,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副院长。入选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天津市宣传文化“五个一批”人才,南开大学百名青年学科学术带头人,天津市作协签约作家。</p><p class="ql-block">21世纪以来,微型小说愈发受到读者和评论家的重视,逐步从边缘走到了中心,其创作队伍日益扩大,组织机构也趋于健全。尤其是,在中国微型小说学会指导下进行的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评选,已成为微型小说界乃至当代文坛重要的文学事件。它既是对当年优秀文本的一次集中展示,也为未来的小说写作提供了方向性的指引。在刚刚结束的第二十二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2023)评选中,阿英的《色痴》获一等奖,徐向林的《领作》、揭方晓的《昂然有范》、欧阳华丽的《玄关》获二等奖,尹小华的《长眼睛的手》、张志明的《家里来了个锢锅匠》、戴涛的《遂昌街》、方冠晴的《天酿》、马新亭的《母亲的灯》获三等奖。这些作品言说向度彼此殊异,故事情节各有千秋,但也突显出一些共性的元素,蕴涵着内质丰富的信息,值得细致考量。</p><p class="ql-block">有四部获奖小说中的主人公,都具有“匠人”的身份,凝聚着传统手艺人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也寄寓着他们对传统文化的呵护之心。如获得一等奖的作品——阿英的《色痴》,以刘独眼的一生为主线,细腻塑造了一个技艺高超、性格倔强、对颜色和染布有着执着追求的染布匠人形象。全文结构紧凑完整,情节跌宕起伏。尽管传统织机已被铁轮机代替,草木着色早让位于化学染料,但刘独眼仍坚持使用传统方法染布,坚守传统之“小艺”;日军侵华期间,刘独眼为八路军染制统一颜色的布料,为抗战之“大义”做出了贡献。传统匠人的坚韧不拔和对民族国家的大爱,都通过作家的细腻笔触得以生动展现。性格有些古怪的刘独眼和养女小染之间的深厚感情,以及刘独眼临终前希望穿着原色殓衣,与大地万物融为一体的遗愿,又让读者感受到了浓浓的人情味和悲怆之情。</p><p class="ql-block">徐向林的《领作》之关键词,是传统造船工艺中的“打排斧”。按照渔村的规矩,唯有给船打排斧的领作师傅才有资格为新船命名。船主陆翔与当地最有名的领作师傅老于头曾有过矛盾,但老于头为人慷慨大度,不计前嫌地帮助陆翔,凭借丰富的经验和精湛的技艺,在打排斧时听音辨声,发现了底舱问题并巧妙解决。作家的字里行间赞叹了民间造船工艺的精致巧妙,另一方面,技艺之博大与老匠人的胸怀之宽广,形成了互相印证复现的对照结构,共同体现了工匠精神的深刻内涵。</p><p class="ql-block">《色痴》强调的是匠人在时代风云变幻中的操守,《领作》突出的是匠人的心胸和同行之间的情谊。相较而言,尹小华的《长眼睛的手》与张志明的《家里来了个锢锅匠》,则是从日常生活中的细节入手,于平凡上身上发现“不平”,将其点化为精神层面上的一个个闪光点。《长眼睛的手》中,理发匠老愚对于技艺有一种特殊的悟性,理发工具在他手上伸缩自如,灵活乖巧,妙趣横生,但老愚自己却无意于炫技,只是一个将“感觉”挂在嘴边的普通人。钓鱼钓的是感觉,困不困全凭感觉,为人理发也是“跟着感觉走”。随性、坦然、充实……育成了老愚的精神品格,也传递出一种随遇而安、率性而为的潇洒态度。</p><p class="ql-block">再看《家里来了个锢锅匠》,作品讲述了一位锢锅匠到水玉家修锅并留宿一晚的经历,通过诸多细节展现了锢锅匠的性格特点。例如,锢锅匠常年外出游村串乡,自己带了全套的锅碗瓢盆和调料,甚至还有一个夜壶,以保持生活的便利和舒适;使用完水玉家的物品后,他会主动计算费用并付给水玉,连两瓣蒜、一点酵母面都不肯白用。可见,这位沉默寡言、自尊且敏感的锢锅匠既注重生活质量,同时节俭而善良。通过水玉一家的视角,读者可以感受到锢锅匠的“讲究”。一般而言,谈及讲求生活品质,必定是对物质财富充分占有之后,方能抵达的境界,但是这部短小的作品却启示人们,社会中的每一个个体,他们对生活质量的追求和对“精致”生活的期待,都是值得尊重的。把平凡的日子过出生气,内蕴着作家对人民生活“获得感”的关注与期待。</p><p class="ql-block">同样写到“讲究人”,揭方晓的《昂然有范》植入了一个“反转式”的结构,从立体的精神性维度塑造了破落户“范本阳”。范氏家道中落,到了范本阳这一辈,除了祖宅,其他家产几乎都已败光,可这位范本阳却“架子不倒,范儿不减”,依旧身着长袍马褂,踱着方步,讲求排场。经济的拮据、生活的困顿和他外在表象上的“范儿”和“气派”,形成了鲜明的错位与反讽。尽管如此,范本阳始终不愿变卖祖宅,认为祖宅就是他立身处世的“范儿”之根本,即使再困顿也无意图之。日本入侵中国后,要征用他的祖宅当司令部,于是范本阳一把火烧掉了房子,自己则在火光中昂然而立。故事的结尾呼应了人物说过的“宅在人在”的言语,却从另一重精神层面上肯定了范本阳的“范儿”,这不再是遗老遗少的孤芳自赏,而是中华民众同仇敌忾的坚定气势,人物形象由此得以升华。</p><p class="ql-block">微型小说体量虽小,却总能通过作家之妙笔,透视无限宽广的人性空间。欧阳华丽的《玄关》便借助反讽的手法,以充满反差感的“反向描绘”,鞭辟入里地窥探到生活阳光下的阴暗角落。下班后,主人公“我”突然想起老同学肖勇,正巧路过他家,便萌生前去串门的想法。不料老同学却误以为“我”是来借钱,抑或来托关系为孩子办理入学,因而不断试探“我”是不是真有事才上门找他。于是“我”不得不费尽口舌解释,还阴差阳错地把为自己家采购的糕点茶叶当作“礼物”留给了对方。故事以和谐友好的气氛展开,随着情节的深入,读者逐渐发现一个和期待截然相反的现实。通过主人公荒诞的遭遇和独特的体验,一个充满反差感的故事,直刺过度功利化的人际交往现实。</p><p class="ql-block">戴涛近年来的创作成果丰硕,他着重于描绘时代变革下小人物的命运遭际,定向捕捉其精神变迁,形成了专属的写作风格。《遂昌街》中的安徽打工者李松林从家乡来到上海,在遂昌街摊煎饼谋生。这一人物属于现当代城市文学中最常见的“由乡入城者”形象,和以往作家强调入城者对都市生活和城市文化的种种不适应不同,戴涛道笔下的遂昌街虽隐藏在高楼背后,却是外省打工者的聚集地,充满了生机和活力。李松林也逐渐适应了遂昌街的生活,与食客和邻居建立了密切的联系。然而,在旧城改造的城市更新大潮下,遂昌街即将拆迁的消息,让李松林面临着重大的抉择,是回乡,还是寻找下一条遂昌街?故事以李松林的困惑和迷茫作为结尾,留下悬念。</p><p class="ql-block">方冠晴的《天酿》与马新亭的《母亲的灯》都触及乡土题材,彰显纯美善良的人性。《天酿》发端于土地承包制实施的第一年,主人公家因遭天灾,只得将粮食酿酒。在困境中,乡亲们纷纷伸出援手,用大米换酒,帮助主人公家渡过难关。作品展现了中国乡村的酒宴文化、酿酒传统以及乡亲们之间的深厚情谊,书写了乡情的温暖与甜蜜。《母亲的灯》通过母亲在日常生活中对家人的无私付出、对待病驴的细心照料,展现了母爱的博大与深沉。值得瞩目的是母亲对待小驴的态度,她不仅把驴当作家中的一分子,甚至对其比对子女还亲。这种情感上的投入和牺牲精神,是母爱博大的又一体现。当驴病重时,母亲不放弃治疗,即使面临困难也坚持到底,这种精神力量正是母爱所赋予的。</p><p class="ql-block">综上所述,从9篇获奖作品中,可以窥见近期微型小说创作的“新变”。微型小说的体量限制,要求作者在有限的文字内展现精炼的叙述和完整的故事情节,同时蕴含深刻的主题和丰富的情感。很多作家采取的方法是凸显故事的传奇性特征,以此博人眼球,或是主动串联通俗文学中一些较为流行的主题,以之扩大影响。但这9篇小说作者所采取的则是另一条途径,他们没有逡巡于奇诡的叙事和复杂的情境,而是遁入中国文化传统,发掘小人物身上的道德意识、精神担当和思想观念,从民间文化资源中汲取小说的营养,书写中国大地上老百姓的故事。他们对大量的民间典故、方言词汇和地域文化要素的调用,使得小说文本足以“接地气”。方寸之间,生活的宽度和精神的广度,已被这些作品深刻触及,精准呈现。</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第二十二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2023)</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一等奖</p><p class="ql-block"> 作者简介 </p><p class="ql-block">阿英|高校教师,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保定市莲池区作协副主席。小说、诗歌作品见《十月》《莽原》《安徽文学》《当代人》《故事会》《百花园》《小小说月刊》《小说月刊》《天池》《星星》《当代•诗歌》等,部分被转载于《微型小说月报》《微型小说选刊》《传奇•传记文学选刊》《民间文学选刊》《青年文摘》等,微型小说入选多类年选与多地中学试卷。曾获梁斌小说奖,今古传奇全国优秀小说奖,入选2023年河北省文学榜,入选文联燕赵秀林计划。</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色 痴</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阿英</p><p class="ql-block">高阳产布。清末民初,皆以草木染色。苏木染红,槐米染黄,鼠李染蓝,皂斗染黑,拼色套染,变幻无穷。但工序繁多——采集、过滤、煮染,毫厘之差,颜色便有异。主顾若是苛刻,就会有人说,去留祥佐村,找刘独眼去。</p><p class="ql-block">刘独眼染的布,天水碧,紫虾青,月下白,佛面金,与样品无半丝差别,且鲜亮明艳,皂洗日晒摩擦均不脱色。</p><p class="ql-block">调色配彩,全凭眼力,刘独眼却盲了一只眼。另一只,视力亦极弱。辨色时,他的脸凑得极近,独眼紧贴上去,脑袋来回移动,状颇可笑。刘独眼制染液,看起来更是腌臜,一锅色汤,手指蘸水,来回搅动,探温度高了低了;抽手入嘴,啧啧咂吮,说用料多了少了。天长日久,口唇色渍层叠,貌如厉鬼。但是,无论要求如何刁钻,哪怕是淬火的铁,初锈的铜,夕云晨霭,雉尾莺头,但凡人间的颜色,刘独眼只消看一眼,便能从染缸拎出来。</p><p class="ql-block">曾有人怀疑,刘独眼种下染色植物的土中施有异药,遂趁其外出,携竹篓翻入院中盗土,这人一不留神跌倒,压折一小片花。刘独眼怒如疯牛,奔突至其家。那人伏在麦秸垛上,大气不敢喘。刘独眼看不清,以为没人,便拔出门闩,将篓子捣得粉碎,又跺上几脚,气冲冲离去。</p><p class="ql-block">刘独眼不是没治过眼。某日,一主顾自青岛来,说当地教会医院驻有洋医,擅治疑难眼疾,但洋医即将回国,欲治须从速。刘独眼听罢,连夜揣钱上路。</p><p class="ql-block">没过几天,刘独眼就回来了。背上多了个瘦童,她的脑瓜顶一对小黄辫,筷子粗细。</p><p class="ql-block">这么快?</p><p class="ql-block">没去。</p><p class="ql-block">不治了?</p><p class="ql-block">钱要养娃。</p><p class="ql-block">女童是半道捡的,取名“小染”。从此,刘独眼更加卖力染布。</p><p class="ql-block">忽一日,小染生了背痈,啼哭高热,急请郎中。郎中说,恶疾,备木匣吧。</p><p class="ql-block">刘独眼跪求。郎中摆手走出。俄而,屋内大哭。郎中抽了袋烟,又返回,说,高阳县城东大街,有马姓名医,或可治此疾。</p><p class="ql-block">刘独眼深鞠一躬。郎中道,痈疽凶险,神医惜名,未必会收。你定要提我的名字,他与我交恶,一听我治不好,便肯医了。他素来贪财,钱务必带够。</p><p class="ql-block">刘独眼翻开被套,摸出张薄纸,揣入怀中,取床洁净褥子,兜上小染,上路。纸上文字密密麻麻,是半生的染布心得。</p><p class="ql-block">知情人说,瞧吧,为了心头肉,舍了命根子。</p><p class="ql-block">服药半月,小染可下炕走动。倒是刘独眼,瘦脱了形,眼眶凸出,如围着几根干草棍。他不住吁叹,秘方一泄,怎么赚钱养活小染?</p><p class="ql-block">忐忑等了两个月,市面上并未出现相似染法的布匹。</p><p class="ql-block">很久后,刘独眼才听闻,名医捏着那张折起的薄纸,静立不语,一盏茶工夫,将其熔入了煎药的火焰。</p><p class="ql-block">小染痊愈了,欢实蹦跳。那日,刘独眼醒迟,听得窗缝钻进的娇脆笑声。起身,见满院的花,悉数被小染摘下,零落一地。邻里说,逃不过一场痛揍了。却见刘独眼将小染举起,说,高处还有一朵,伸胳膊,使劲够。</p><p class="ql-block">小染长成了大姑娘。</p><p class="ql-block">小染生得嫩。衣衫用布,都是刘独眼染成。每近酷夏,便以茜草染粉,石榴皮染绿。这些材料能拦住日头,小染白净得像富家千金。</p><p class="ql-block">小染有志气,去省城读书。</p><p class="ql-block">其时,传统织机已被铁轮机代替,草木着色早让位于化学染料,但刘独眼仍终日摆弄染缸。</p><p class="ql-block">有人说媒,来定日子。刘独眼垂头不语。良久,扯开粘连的嘴唇,道,染匠嫁女,不想遭人笑话,待我染出正红的布,再商议其余。</p><p class="ql-block">自此,刘独眼院中挂满红布,将黄土墙映出彤彤热意。一块块布,深浅不一,亮暗不一,冷暖不一,风中斜飘似帆,日光星点透射,闪若银针,半坡遥望,如巨大红花摇曳。</p><p class="ql-block">半月后,媒人又来。刘独眼答,颜色仍欠火候。两月后再来,又说,还差口气儿。</p><p class="ql-block">媒人细忖,刘独眼其实是舍不得小染。</p><p class="ql-block">小染毕业才嫁,已是民国二十六年。日军自平津南下,掠走染轧机器,断绝棉纱颜料。高阳全县以手工织机织布,为八路军缝制棉衣。</p><p class="ql-block">布料需染成黄绿色,但土法浸染,一缸一色,一匹一色,难以统一。人们犯了难,去找刘独眼。</p><p class="ql-block">刘独眼没日没夜鼓捣,酒腌水泡,盐醋明矾,依着时辰温度、阴晴雾雨随时调整,一匹匹布,色泽一致,搭在绳上,似千军万马。</p><p class="ql-block">寒露过后,八路军来收布,说,战士们的冬衣终于有了着落。</p><p class="ql-block">这天,一个八路军来村里,他说因伤掉队,打听收布者的去向。</p><p class="ql-block">刘独眼凑过脸,与其握手寒暄,看他身上沾土,便弯腰细细拍打。</p><p class="ql-block">八路军眼含热泪。</p><p class="ql-block">刘独眼却耳语乡民,快去喊人,这个八路军,假的,色儿不对。</p><p class="ql-block">小染加入了共产党,南征北战,直到刘独眼临终,才匆匆赶回。</p><p class="ql-block">刘独眼指着柜子说,柜中布,是闲时染出。天青淡青,给外孙;水红桃红,给外孙女。最底下那块布,留给我自己。</p><p class="ql-block">小染哭成泪人。</p><p class="ql-block">人们说,刘独眼染了一辈子布,带入土中的那一块,不知有多奇异。</p><p class="ql-block">殓衣上身,出乎意料——未着任何颜色,只是原色,铺展于大地,与万物融为一体。</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满篇“独”一“色”</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色痴》赏析</p><p class="ql-block"> “独”指故事的主人公刘独眼。</p><p class="ql-block"> “色”指故事与颜色相关。</p><p class="ql-block"> 黄、蓝、黑、碧、青、白、金、粉、绿、红、黄绿......满篇多色,而作者仿佛把诸色合成了一色——那是“独”属于刘独眼的红、赤、丹。</p><p class="ql-block"> 红,痴艺之火红。</p><p class="ql-block"> 独眼,且视力极弱的他是当地染色的绝绝子,痴于染艺,他制染液,手指蘸水来回搅探温之高低;他抽手入嘴咂吮品料之多少。天长日久,口唇色渍层叠,他竟貌如厉鬼。有偷艺者翻入他院中压折一小片染料之花,他竟怒如疯牛奔突至那人家算帐——如此痴迷于染艺,刘独眼火红的热爱与执着令人印象深刻。</p><p class="ql-block"> 赤,待人之赤诚。</p><p class="ql-block"> 他宁可不治自己的病眼,也要省下钱来养育半道捡的小女;为小女治病,他宁可奉献自己的染方绝技,也要求医生保女儿一命;女儿不懂事,把他种的金贵的染料之花全摘下 ,他竟不动怒,反举起女儿说高处还有一朵,伸胳膊使劲够——待人如此赤诚,敬生命重过敬手艺,这样的刘独眼令人感动。</p><p class="ql-block"> 丹,向党之丹心。</p><p class="ql-block"> 为八路军缝制棉衣,布料需染成黄绿色。土法浸染,一缸一色,一匹一色,难以统一,但难不倒刘独眼。他没日没夜鼓捣,依时辰温度、阴晴雨雾随时调整染液,染出了千军万马!奸细来混水摸鱼,他仅凭对方衣色立辨真假,及时为军队止损......刘独眼为共产党(的军队)献上了他的丹心!</p><p class="ql-block"> 精于研“色”,“痴”于行事、为人,火红、赤诚、丹心一片的刘独眼又把人间万色混染成一色,那是千千万万好人的原色,铺展于大地......</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读《色痴》感人间大爱</b></p><p class="ql-block">《色痴》是第二十二届中国微小说年度一等奖获得者阿英的作品。能获得微小说界这样高规格的奖项,一定有其独到之处。</p><p class="ql-block">从标题来猜想,色痴,素造的是一个人物,如何让一个人物立起来是作品的关键,这个人物有什么特殊之处?是让人尊敬还是有什么看点……当然,这一类作品往往有正能量的东西呈现给读者——本文就有我所感受的人间大爱。</p><p class="ql-block">读后,确实是看到了一个让人油然生出敬意的人物,一个独特的人物。刘独眼,单纯瞎一只眼也行,可是刘独眼的另一只眼也是只能看到微弱的光,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却在当时的高阳有着独一无二的技艺——染布色泽的勾兑。无论哪种颜色,无论赤橙红绿蓝靛紫还是介于其间的各种颜色,刘独眼都能用自己独特的技艺让苛刻的主顾倾心。当然,值得尊敬的是这样一个人物,竟然能舍弃治疗自己的眼疾来抚育一个弃童。</p><p class="ql-block">刘独眼,就像是一个色谱分析仪,只要“他他的脸凑得极近,独眼紧贴上去,脑袋来回移动,状颇可笑。”他就能辨别出样品的颜色,而且“鲜亮明艳,皂洗日晒与样品无半丝差别,且摩擦均不脱色。”看看,一个生理有缺陷的独眼竟然能做到染布界的翘楚,不能不让人猜疑他所种植的花有着奇异的存在。</p><p class="ql-block">清末民初,高阳产布,布匹皆以草木染色,染缸就是刘独眼的用武之地,无论凡间的哪种颜色,刘独眼只消一眼就能从染缸里拎出同色的布料。</p><p class="ql-block">有人猜疑其所种植的染色植物的土壤有异药,于是趁其外出入园中盗土,疏忽中竟压折一小片花。刘独眼怒如疯牛,奔突至其家,捣碎人家的篓子。可以说这是一处伏笔,和后来他待女儿小染的态度有天壤之别,其爱女之心昭然若揭,二者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p><p class="ql-block">小染何许人也?刘独眼远赴青岛想找洋医医治眼疾中途捡到的一个弃童,放弃治疗拥有治愈——其实是爱的付出。文中一些细节彰显了主角爱的付出:“每近酷暑,便以茜草染粉,石榴皮染绿。这些材料能挡住日头,小然白净得像富家千金。”,“小染有志气,去省城读书。”这些细节无不彰显一位父亲在生活艰苦的岁月做出的最大的爱。</p><p class="ql-block">人生不易,有儿有女是福气,刘独眼虽技艺压身却独没留下一儿半女,暂且可以看做这个人物是单身,人就是这样,爱的付出总是要有个对象。刘独眼就把自己的爱倾其所有都付诸在这个捡来的孩子身上,大爱无疆,这就是作者塑造的一个人物。</p><p class="ql-block">作为小小说,作者以叙事故事的形式呈现了一个残疾人的大爱,整篇没有过多的语言也没有过多的心理描写,很多地方引用了外界的眼光来从侧面赞许这个人物。</p><p class="ql-block">小染患恶疾难医命悬一线,刘独眼就将自己赖以生存的染布技艺作为医疗费用交付给神医,如果没有爱,任谁也不会把自己吃饭的技艺公之于众。虽不能说是公之于众,这样做的结果最终是多了一个竞争对手,这相当于是砸了自己的饭碗。正是因为有着对小染视如己出的爱,才让一个身患残疾的刘独眼倾其所有也要救治孩子。这里作者引用一个知情人的语言——心头肉和命根子。</p><p class="ql-block">是爱就会有回报,我总是这么认为,只要付出了爱,那么就一定会得到更多的爱,尤其是这种无私的大爱——拿命根子换心头肉,刘独眼换来的回报也许就是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能够有人陪伴,也就是常言所说的没有孤独终老吧。另一方面,应该是神医被刘独眼的大爱所折服,素来贪财的他竟将刘独眼一生的心得付之一烛——一纸代替医药费的染布心得,这算是保全了刘独眼的命根子,可以算作是人间大爱的一个侧面回馈。</p><p class="ql-block">看,刘独眼待心头肉得爱。这一段作者用前面的一次“怒如疯牛”来和小染的一次“逃不过一次痛揍”的顽劣做对比,满园的花被痊愈的小染悉数摘净。就在邻居担心小染会被痛揍的时候,刘独眼却把小染高高举起——高处还有一朵,伸胳膊,使劲够。这样一对比,刘独眼的大爱之情更是跃然纸上。</p><p class="ql-block">婚嫁是一个女孩的必须,就在有人说媒的时候,刘独眼知道阻止是无奈之举,就以能染出正红的布做条件,迟迟就是染不出那种正红的布该是做给小染看的,也是做给媒人看的,其实这何尝不是刘独眼的一厢情愿呢——舍不得小染。</p><p class="ql-block">民族大义也是这个人物的另一种爱,八路军需要染制军装统一颜色,“刘独眼没日没夜鼓捣,酒腌水泡,盐醋明矾,依着时辰温度、阴晴雾雨随时调整,一匹匹布,色泽一致,搭在绳上,似千军万马。”刘独眼竟然还在这次交付八路军的布匹之后,依靠自己独特的慧眼识别出一个敌人呢,这一节可以看做是一个小插曲。</p><p class="ql-block">小染参军了,南征北战,小染在刘独眼人生最后的关头才回到他的身边。色痴,是小说的主题。一个技艺超群的人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应该忘不掉自己,至少会把一生的所学留给自己一些才好。然而,故事的主人公给外孙和外孙女染了喜爱的天青淡青、水红桃红布匹,唯独留给自己的布匹是原色的。</p><p class="ql-block">小染哭成泪人。</p><p class="ql-block">一个无私大爱的人物形象就悄然屹立,故事留给后人无尽的评说。</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第二十二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2023)</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二等奖</p><p class="ql-block"> 作者简介 </p><p class="ql-block">揭方晓|男,1972年2月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抚州市南城县委网络安全和信息化中心主任。工作之余,从事微型小说创作,在《小说选刊》《金山》《小说月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天池》《百花园》等杂志发表作品若干,作品曾获各种奖项。</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昂然有范</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揭方晓</span></p><p class="ql-block">范本阳是破落户,是西城最知名的破落户。</p><p class="ql-block">为什么这么说呢?范家祖上可了不得,有的当过府台,为一方百姓之父母;有的镇过边防,为千秋传颂之名将;有的高居庙堂,为政绩卓著之宰辅;有的远遁山林,为声名显赫之骚客……这样的家族,到哪儿都算得上是世家大族。</p><p class="ql-block">可惜的是,范家后来家道中落,只零零星星出过几个进士、举人。待到范本阳这辈,不,从他祖辈、父辈起,就彻底没落了,祖孙仨可是连个秀才都没捞上。连秀才都没中,自然就绝了仕途,又自负出身名门,贩夫走卒之类、引车卖浆之属,是绝计不肯干的,为了生计,只能一代接一代变卖家产,什么金银细软、书法字画、铜鼎瓷器,都卖得干干净净。到范本阳这,已经家徒四壁。</p><p class="ql-block">父母去世后,范本阳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在祖辈流传下来的这座大宅子里东瞧瞧、西瞅瞅,连鸟窝、老鼠洞都不放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别说,偶有收获,不是捡块碎银,就是摸串铜钱,可以勉强混几天温饱。</p><p class="ql-block">家人?唉,范本阳这样的破落户,是根本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成家立业的,他自己也压根儿没往那想。有时,几杯浊酒过后,他禁不住泪流满面,喃喃自语:“堂堂范家,堂堂范家,至此绝嗣,奈何,奈何!”</p><p class="ql-block">酒是泥人张邀他喝的。整个西城,范本阳几乎没有朋友,若硬要说有,那就只能是泥人张了。</p><p class="ql-block">原来,西城破落的人家不少,可人家破落了就破落了,心态平和,凭双手自力更生,做豆腐、教私塾、卖馍馍、糊花圈、裱字画……养活一家人,自得其乐。可范本阳不同,他家道是破落了,可架子不倒,范儿不减,依旧拿腔作势,将自己当老爷看,寻常人家绝入不了他的法眼。</p><p class="ql-block">比如吃饭,西城寻常人家不论早晚都叫呷饭。而范本阳循祖例,叫第一顿饭为朝食,叫第二顿饭为哺食,常说自己朝食已毕,或说哺食还在锅里呢,让人听了不舒服。比如睡觉,西城寻常人家都是说困觉。而范本阳却偏偏说成夜寐,还振振有辞摇头晃脑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这是《诗经》中《关雎》篇中的句子,被他拿来引经据典了。</p><p class="ql-block">这还只是言语上,行为中范本阳更怪模怪样。寻常人吃饭,端起碗抄起筷子就吃,他还有前奏:净须、洗手、掸衣,有条不紊,方才不慌不忙地吃。寻常人走路,大步流星,虎虎生风,他身着长袍马褂,踱着方步,俨然老爷出巡。</p><p class="ql-block">范本阳说,这叫派,叫范,叫气势。</p><p class="ql-block">听者哄然而散,从此不跟他亲近,他自然就没有什么朋友了。泥人张不同,祖上也曾富贵过,虽没染上范本阳这样的酸腐病,头脑比较正常,却打心眼里理解他,便隔三差五喊他呷几杯浊酒。酒酣耳热时,听他说些无端掌故,感叹些无常世事,以为人生一乐。</p><p class="ql-block">不过,范本阳虽家徒四壁,可那座祖传下来的大宅子还非常完好,其巍然耸立之气势、富丽堂皇之气派,引人垂涎三尺。有人出大价钱要买这宅子,范本阳断然拒绝。</p><p class="ql-block">人家说:“你都混成这样了,赶紧将宅子卖了啊。卖宅子所得,够你吃喝玩乐一辈子。”</p><p class="ql-block">范本阳慨然道:“卖了宅子,何处为范?”</p><p class="ql-block">按泥人张的理解,这话里有两个意思。一是说宅子没了,范家的痕迹就从这世上抹去了,再也找不到了;二是说宅子没了,范本阳他立身处世的派儿、范儿,就彻底失去了,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呢?</p><p class="ql-block">人家气得直跺脚,拂袖而去。</p><p class="ql-block">那年,日本兵入侵中国,不久就攻破了西城。日本兵蛮横地跟范本阳说,整个西城数来数去,只有他家这宅子气派,若用来做为司令部,真是完美。范本阳含笑点头,说:“是啊,到哪里找这般完美的宅子去,您容我收拾一下,明天就将这宅子送给皇军,如何?”这日本兵不是哪跟筋搭错了,竟然答应了范本阳的请求,退兵而去。</p><p class="ql-block">当天夜里,西城突然火光冲天,范本阳的大宅子火势凶猛,转瞬间成为一堆废墟。日本兵气得直骂“八嘎”,朝四面八方放了好一通枪炮,方才罢休。</p><p class="ql-block">有人说,那晚的火光中,范本阳昂然而立,特别的有派,有范,有气质。目睹这一切的泥人张,心头郁结,从此疯疯颠颠。捏泥人,只捏一种,那就是昂然而立的范本阳,派儿足足的,范儿足足的,气势足足的。</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18px;">第二十二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2023)</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二 等 奖</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p><p class="ql-block"> 欧阳华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湖南文学》《湘江文艺》《芒种》《北方文学》《金山》等报刊,多篇作品入选《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作家文摘》及各类权威年度选本。曾多次获全国微小说大赛一等奖、“善德武陵杯”全国微小说精品奖、世界华语微小说大赛年度奖、中国好小说年度奖等。著有长篇小说《风雨人生路》。</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玄关</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湖南 / 欧阳华丽</p><p class="ql-block">下班后我特意弯到香雪路,为妻子买她爱吃的茯苓糕,刚巧糕点店附近一家茶叶店在做促销活动,很是实惠,我便又买了两盒茶叶。正打算回家,突然想起自己的老同学肖勇,就住在前面路口的丽景苑。想当年自己和他是大学四载上下铺的兄弟,他搬家后自己只为他暖居时来过一次,一晃两年过去了,两人各忙各的互相也没有过来往。我一边想一边拿出手机,想问下他在不在家。谁知翻出电话,我已经到了路口,看着肖勇开着车轻快地驶进小区,我的调皮劲儿上来了,对,不打电话,上楼给他一个惊喜。</p><p class="ql-block">坐电梯来到肖勇家,摁过门铃,门很快开了,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张久违而又熟悉的脸。见到我,肖勇又惊又喜:“你小子今天怎么不声不响来了?”</p><p class="ql-block">“怎么,不欢迎啊?”我开玩笑。</p><p class="ql-block">“怎么会,快请进。”肖勇把我让进了屋。</p><p class="ql-block">我顺手把手上的东西放在了玄关处,换上拖鞋,进了客厅。</p><p class="ql-block">“来,别客气,喝茶,吃水果。”肖勇的妻子很热情,把吃的喝的摆了一桌子。</p><p class="ql-block">落座后喝着茶寒暄了一阵,肖勇忽然让妻子和孩子进了里屋,问我:“林峰,我看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要有什么事尽管实话实说,只要做得到,我一定帮忙!”</p><p class="ql-block">“你想哪去了,没事就不兴我来看看你?说来,自从你买房搬家后,我们只见过一次吧?”</p><p class="ql-block">“对,大家都忙。”</p><p class="ql-block">“听说你升科长了?恭喜恭喜呀!”我诚心道贺。</p><p class="ql-block">肖勇摇摇手:“小单位,手上也没实权,不值一提。”他随即又认真地问我,“听说你和陈小东合伙搞了个公司?”</p><p class="ql-block">我点头:“是的,小公司,混口饭吃。”</p><p class="ql-block">他感同身受地附和我:“是呀,现在哪一行都不好做。你还记得我们班的‘孙大炮’吗?”</p><p class="ql-block">我笑:“当然,号称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无所不知的那一位。”</p><p class="ql-block">“他现在做工程承包,上次来找我,好说歹说想让我给帮个忙,把我们单位家属楼的改建承包下来。你想,我就一个小科长,位卑言微,能帮上什么忙?所以说实在的,自己能力有限,在同学面前我很惭愧呀。”</p><p class="ql-block">我忙说:“同学之间,情谊为重。能帮则帮,不能帮同学也不会见怪。别放在心上。”</p><p class="ql-block">两人东拉西扯了一阵,我说起自己的房子老旧,由衷羡慕肖勇的新房气派,地段也好。肖勇说:“唉,你不知道,一套新房把我的家底都给掏空了,现在每个月还得挤出钱还房贷,表面看着光鲜,日子过得紧巴巴……”</p><p class="ql-block">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有些多心,我暗自觉得肖勇在担心我开口跟他借钱,赶快为他找了个台阶让他安心:“我那两居室虽小,但我住得挺安心,离上班的地方也近,现在也没有买新房的打算,倒没有还贷这些压力。”</p><p class="ql-block">接着继续聊天,我无意中说到了孩子慢慢长大,马上小升初,不料这又引起了肖勇的误解:“林峰,按说这孩子小升初是比较关键,关系到孩子以后上高中考大学,我家老爷子怎么也得帮忙。可实话告诉你,他眼下虽然还在教育局,但今年已经退居二线,手中没有了实权——现如今势利眼多,这种情况他是有心无力,没人还会买他的账!”</p><p class="ql-block">我一听忙作解释:“肖勇,孩子的事你用不着费心,我的房子虽然小,但是学区房,上学没问题。”</p><p class="ql-block">两年没见,本来想跟肖勇多聊一会,可眼看话不投机,我有些尴尬地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没想到临别时他又瞪圆眼睛问我:“林峰,说实话,你今天找我真没什么事呀?”</p><p class="ql-block">我点点头:“就过来看看你,真没什么事。”</p><p class="ql-block">“那要真没什么事,你就把东西带走,俗话说无功不受禄。”</p><p class="ql-block">我有些奇怪地反问:“什么东西呀?”</p><p class="ql-block">肖勇向玄关处努努嘴:“茶叶呀。老同学,我家各种茶都有,你自己拿回去喝吧。”</p><p class="ql-block">我哭笑不得,本想好好解释一番,可话到嘴边反倒不由自主地说:“不值几个钱,但礼轻情义重,你就收下吧。”</p><p class="ql-block">“嗨,你这人真是见外,下不为例呀!”肖勇笑眯眯地送我出门。</p><p class="ql-block">那天懵懵懂懂出了丽景苑回到家后,妻子伸手向我要茯苓糕,我才想起给妻子买的糕点,被我顺手塞在了茶叶袋子里。</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刊于《金山》2024年第12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第二十二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2023)</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三等奖</p><p class="ql-block"> 作者简介 </p><p class="ql-block">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作协会员、北京评论家协会会员。在国内大型文学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评论若干,多次获奖、入多种选本、选为中考语文试题和中学语文辅导教材、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本等。</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长眼睛的手</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尹小华</span></p><p class="ql-block">老愚是个理发匠,今年六十有五,他对理发有一种特殊的悟性,十二岁时,就掌握了推、剪、刮等技术。</p><p class="ql-block">老愚的理发摊设在铁路桥下,熙来攘往的人多认识老愚,每逢有人冲他打招呼,老愚都礼貌地回应人家,抬着头,很专注地看着对方,但手中的活儿不停,仿佛手上长着眼睛。</p><p class="ql-block">老愚的摊前竖有一块牌子:“只理不洗,男女老幼,一律8元,刮光头15元。”牌子上方贴着二维码。</p><p class="ql-block">老愚总是用围裙抽打几下椅子,待顾客坐下后,将衣领往里卷卷,帮其戴上围裙,用一只书夹子固定住,开始从左至右、自下而上给顾客理发,他把推子、刀子、剪子摆弄得上下翻飞,理发工具在他身上,竟然就变成了一双神奇的手,伸缩自如,灵活乖巧,妙趣横生。</p><p class="ql-block">老愚的业余爱好是钓鱼,有时钓一夜,也不耽误白天理发。</p><p class="ql-block">我是老愚的老主顾,他知道我平时写文章。有一天傍晚,老愚碰到我说,跟我钓鱼去吧,体验一下生活。我本来对钓鱼没有任何兴趣,但还是跟他去了。老愚钓的是“黑坑”,根据放鱼多少,收取垂钓费用。</p><p class="ql-block">那天我带了酒和烧鸡,坐在老愚旁边,边跟他喝酒,边看他钓鱼。老愚钓了一会儿说,今天雾气大,“没口儿”。</p><p class="ql-block">我感叹,80块钱垂钓费,你可要理10个头啊。老愚淡淡一笑,不能那么算,常有“空军”时,要的是钓鱼的感觉。我想也是,有钱难买愿意。就换了话题,您的理发价位也该涨涨了,公园那边的散摊理一个头,最低的也是10元,理发店都是30元。老愚摇摇头,多几个回头客就有了。我觉得老愚说的有道理,便往杯里倒了些酒,跟他碰杯。他说,不喝了,怕明早查出酒驾。</p><p class="ql-block">凌晨两点,我有点困了。老愚说,你到车上眯瞪眯瞪。</p><p class="ql-block">清晨五点,车子一摇晃,我醒了,问他收获如何?老愚眯缝着眼说,钓了三条,都三斤往上。我立即精神起来:把本儿捞回来了。老愚再次说,不能那么算,要的是钓鱼的感觉。随即,又道,过两天来家吃鱼,老家表弟来京。</p><p class="ql-block">未等我表态,老愚说,我每次回老家,表弟从头陪到尾,顿顿好酒好菜。说着,他打了个哈欠。我忙递上一支烟,他吸了一口,烟从肚里转了个圈冒出来,再道,这个表弟爱借钱,借了钱还健忘。他又吸口烟说,健忘就健忘吧,不还也不要……</p><p class="ql-block">不知不觉进了城。</p><p class="ql-block">老愚将车停在一家小笼包子铺门前,说这里有包子、小米粥和茶叶蛋,还有小咸菜和辣椒油,随便吃。</p><p class="ql-block">吃过早点,老愚说,回家洗把脸就出摊。我问,不困?他说,困不困全凭感觉。</p><p class="ql-block">辞别老愚,我觉得有些头晕脑胀,便在护城河边溜达,溜着溜着,就溜到了老愚的理发摊——老愚正在给一位顾客刮秃瓢儿,刀子所触发出“唰唰”的声音。</p><p class="ql-block">我招呼老愚,你还真不辞辛苦。他没有应声,只顾低头给顾客剃头。我走近他,又说,你精神头儿真大。他还是没应声,好像一搭腔就影响他干活儿似的。我只好上前拉拉他的衣服:“你不会假装听不见吧?”这时,我发现他的眼睛是微闭的,呼吸均匀,面部完全放松,偶尔伴着轻微的鼾声……没错,他睡着了。但双手还默契地配合着,一手扶头,一手持刀剃头。</p><p class="ql-block">而老愚每次刮秃瓢儿都是三遍,这才刮了头一遍……</p><p class="ql-block">想到这里,我突然感觉老愚手里亮闪闪的刀,变成了我的心脏,慌乱地跳动着。我上前轻轻动动顾客,想提醒他,理发师傅睡着了,千万别乱动。可顾客一声不吭,我仔细一观察,原来顾客也睡着了。</p><p class="ql-block">顾客的头任由老愚摆来转去……终于,老愚道声:“有口儿”,然后拍拍顾客肩膀,顾客清醒过来,意识到头刮完了,道声:“谢谢!”起身掏出手机,瞄向二维码。</p><p class="ql-block">随着手机传出:“15元”,老愚也醒了,他抬头看见我,说早饭吃得过饱,犯困。脸上显不出丝毫愧疚,因为没有造成任何不良后果,而且这一会儿的睡眠让他神清气爽,仿佛新一天的序幕刚刚拉开。</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第二十二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2023)</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三 等 奖</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p><p class="ql-block">张志明,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作品见于《小说选刊》《百花园》《啄木鸟》《安徽文学》《椰城》《小小说选刊》《故事会》《金山》《短篇小说》《小小说月刊》《小说月刊》《微型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等。曾两获河南省小小说学会双年奖等。</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家里来了个锢锅匠</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河南 / 张志明</p><p class="ql-block">水玉去西地给猪薅菜回来,在胡家桥村口碰到了锢漏锅的锢匠,就领他一路回了家。前几天刷锅不小心,水玉把菜锅摔了一道缝。</p><p class="ql-block">锢匠五十上下,话不多,进门放下挑子就掏家什摆阵势,一样样一件件在自己身前摆了个扇面形半圆,军阵似的。</p><p class="ql-block">一切准备停当,锢匠坐到马扎上,先用小刷把锅裂缝边缘刷干净,然后两腿夹紧,拉动摇钻,微皱眉凝定脸,往裂缝两边钻眼。水玉在煤矿的男人这时忽然进了门,一身衣裳像刚从水里捞出来。</p><p class="ql-block">水玉半张着嘴站起来,嗔道:“咋了,掉河里了?”</p><p class="ql-block">男人抬手扒拉扒拉脸胡噜胡噜头发,笑道:“东边下得可大,到咱这儿了发现没下。”</p><p class="ql-block">水玉笑着横眼男人,说:“你真会赶!”</p><p class="ql-block">“一会儿咱这儿也下。”男人说着向屋里走。</p><p class="ql-block">丢下锢漏锅的,水玉跟男人进了屋,边问男人晚上想吃啥,边去柜里给男人找衣裳换。</p><p class="ql-block">男人跟水玉进了里间,水玉一回头就看他眼神不对,急忙把衣服扔到床上便往外走,说:“甭鳖形呃,人家在外面。”拿手指指院里。</p><p class="ql-block">男人换了衣裳出来,坐在正间大椅上点一根烟,吸了两口,讪讪着起身对水玉说去西边瞧瞧父母,叼着烟出了屋。</p><p class="ql-block">水玉在屋里喊:“晚上吃啥饭?”</p><p class="ql-block">院里的男人回了声:“吃汤面条吧。”走了。</p><p class="ql-block">水玉正要和面擀面条,院里锢匠喊锅补好了。水玉放下面盆出去。</p><p class="ql-block">锢匠让水玉舀点水试试。锅补得很精细,就像巧手女人把烂衣裳补得也好看。</p><p class="ql-block">水玉蹲在那儿瞧着锅,锢匠开始收拾东西。阴了半下午的天果然下起了雨。</p><p class="ql-block">瞧着天黑了,水玉就让锢匠住下别走了。</p><p class="ql-block">水玉说完才想起刚回来的男人,话已收不回来。</p><p class="ql-block">锢匠看看天,看看雨,答应了。</p><p class="ql-block">水玉让锢匠晚上睡灶屋,两人忙着把挑子工具啥的往灶屋拿。</p><p class="ql-block">最后剩下个破皮包,里面鼓鼓的,锢匠拿起放到了枣树下。水玉一见赶忙掂过来拿进了灶屋。锢匠一下腰赶忙拿起又放回去,说:“这不用拿进来。”</p><p class="ql-block">水玉又跨两步出去一下腰拿回来放水缸边,说:“哎呀没事,啥东西也甭叫淋了!”</p><p class="ql-block">锢匠见状,再次一下腰把皮包拿起又放到了枣树下,道:“真不用真不用,灶屋地方小,放外头就中。”脸就有点红。</p><p class="ql-block">水玉没瞧锢匠的脸,又跨进雨里掂起皮包拿进来:“哎呀大哥甭客气,别管是个啥,你叫它淋了干啥?”</p><p class="ql-block">水玉又要往水缸根搁,锢匠再次伸手去水玉手里抢,道:“不是不是,这真不用往屋拿!”</p><p class="ql-block">两人拉拽中,皮包口裂开了,水玉一下瞧见,包里居然装着一个夜壶。</p><p class="ql-block">像被啥咬了手,水玉一下丢开,脸呼一下火烫。</p><p class="ql-block">锢匠退到煤火前,水玉走到灶屋门口。外边雨越来越大,两人半天没说话。</p><p class="ql-block">过了会儿,水玉回头:“大哥你晚上吃啥?俺准备下汤面条。”</p><p class="ql-block">锢匠往前站站,道:“晌午在裴闸炒的菜擀的面条都还有,借借恁的火,我下碗捞面条。”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蹲下去解一个袋子,“你吃面条,我这儿啥都有。”</p><p class="ql-block">他掏出来一堆,有一把青菜蒜苗,两根葱半瓣姜,油盐酱醋,锅碗瓢盆,水壶茶缸,竟然还有烙馍小鏊和蒜臼蒜锤。青菜蒜苗葱捆扎得纹丝不乱。</p><p class="ql-block">水玉一双丹凤眼都大了,说:“大哥,你带得真全!”</p><p class="ql-block">锢匠说:“成天不在家,不想再亏待自己。”</p><p class="ql-block">锢匠把他的锅碗瓢盆在水玉家灶台一角摆得整齐有序,错落有致。天天在外游村串乡的他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整整齐齐。</p><p class="ql-block">扎开煤火,让锢匠先吃,水玉回屋擀面条。走到堂屋门口时,锢匠在灶屋门口道:“我没蒜了,借我两瓣,我好吃蒜。”</p><p class="ql-block">“窗台上有,大哥随便吃。”水玉回道。</p><p class="ql-block">吃了晚饭,水玉添好火,把灶屋归并归并,腾出地方,招呼锢匠铺被褥,就和男人回了屋。</p><p class="ql-block">准备睡觉的时候,男人出去上茅房。雨停了,有个大月亮,刮起了风。一阵风过,灶屋门口的皮包翻了,男人正好走到跟前,就瞧见了那露出来的夜壶。</p><p class="ql-block">回来后,男人边笑边小声嘀咕:“这货肯定是个神经病!”</p><p class="ql-block">“咋了?”已经在床上的水玉仰头问。</p><p class="ql-block">“他还带个夜壶!”</p><p class="ql-block">水玉便扑哧笑了,一翻身趴起,两只圆白臂膀撑起身,把傍黑那一幕一五一十学给男人。</p><p class="ql-block">两人笑够了,男人说:“成天背个夜壶到处跑,你说他是不是神经病!”</p><p class="ql-block">水玉说:“人家那是会过日子,天冷了不用一趟一趟出来。一人在外,不好受了谁管?”</p><p class="ql-block">男人正要拉灭电灯,锢匠突然在外面喊:“弟妹,有渣头(酵母面)没有?我想和点面,明儿个早上烙个锅盔。”</p><p class="ql-block">水玉急忙回道:“有,等会儿呃!”</p><p class="ql-block">男人咬牙低声恨骂:“神经病神经病,绝对是个神经病。”</p><p class="ql-block">水玉披衣起来去外间掰了块自己留的渣头,让男人送过去。</p><p class="ql-block">男人不动,嘴里还在小声怨骂。水玉伸手掐了男人的腿,他才不情愿地爬起来接过渣头走出去。</p><p class="ql-block">开了门,男人咬着牙递出去,道:“大哥真是个讲究人呀,会享受!”</p><p class="ql-block">锢匠虚着声,道:“胃不好,不敢吃死面馍。”</p><p class="ql-block">男人没接话,退步关门,乒哩咔嚓的。</p><p class="ql-block">第二天,锢匠起得早,自己先熬了稀饭烙了馍。水玉开门出来时,锢匠准备走了,他递过几个毛票钢镚,说:“我算了下,用恁两回火,两瓣蒜,一疙瘩渣头,给你七分钱吧,中不中?”</p><p class="ql-block">“哎哟大哥,瞧你说的,出门在外不容易,给啥钱哩!”水玉推回锢匠的手。</p><p class="ql-block">“要给要给,不少就中!”锢匠把钱放到枣树下石头上,挑起了挑子。然后他看看挑上,看看灶屋,又看看院里,左看右看,瞧了好几遍,才挑起挑子出门而去。</p><p class="ql-block">送走锢匠,水玉给男人准备早饭。进灶屋一看,锢匠收拾得干干净净,规规矩矩,样样东西比自己摆放的还整齐,好看,小灶屋大变样。水玉心里不由感叹了一下。</p><p class="ql-block">坐上锅添了水,等水滚的间隙,水玉回堂屋,忽然看着哪儿哪儿都不顺眼了,忍不住搬搬弄弄,又扫又擦。怕惊动男人,她猫一样轻手轻脚。</p><p class="ql-block">男人从里间出来,眼睛一亮,屋里不多的桌椅板凳盆盆罐罐,被水玉重新摆了放了,焕然一新。</p><p class="ql-block">“哟,大早上发啥神经?”</p><p class="ql-block">“人家天天在外,比咱都干净。”</p><p class="ql-block">“拉倒,别学他神经。”</p><p class="ql-block">“我不觉得人家神经,那叫讲究。”</p><p class="ql-block">“行,随便你。”男人说着洗手吃饭。</p><p class="ql-block">吃了饭送男人到院里时,水玉笑着说:“下次回来也给你买个夜壶带走。”</p><p class="ql-block">“买我也不拿。”</p><p class="ql-block">“那以后冬天夜里着凉别回来。”</p><p class="ql-block">“不回来,找相好去。”</p><p class="ql-block">“你敢。”水玉抬腿去踢男人,男人往前一蹦,笑着跑出了家。</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刊于《金山》2024年第12期)</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第二十二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2023)</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三 等 奖</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p><p class="ql-block">戴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微型小说学会会长,作品见《北京文学》《作品》《天津文学》《小说界》《百花洲》等刊物。</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遂昌街</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上海 / 戴涛</p><p class="ql-block">遂昌街全长五百七十米,隐藏在一片高楼的背后。</p><p class="ql-block">它虽离外滩的大钟还不到三千米,而且已被划入了拥有外滩南京路的黄浦区,可在上海市民的认知里,遂昌街还是那个遂昌街,依旧是一百年前从十六铺码头上来的外省打工者的聚集地。</p><p class="ql-block">李松林出生在安徽六安,一九七零年生人。一九九六年,他二十六岁,结婚刚两年,他对妻子说:“我想跟赖宝他们去上海挣钱。”妻子问:“儿子才一岁呢,你就不管了?”李松林应:“不是不管,是想让他过上好日子。”</p><p class="ql-block">赖宝带着李松林还有村里一个年轻人来到了上海,他拿出一张字迹模糊的纸说:“我有一个远房舅公住在遂昌街,我们先去找他。”</p><p class="ql-block">李松林跟着赖宝他们坐了好几趟公交车,问了好些人,终于找到了遂昌街,找到了纸上写的门牌号码,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的湖北女人,赖宝说出了舅公的名字。</p><p class="ql-block">湖北女人摇头:“不认识,我房子是向一个浙江人借的。”赖宝顿时傻了眼。</p><p class="ql-block">没有了方向的赖宝带着李松林他们在上海瞎转悠了两天后说:“我想回家了。”同村的年轻人说:“我也想回去。”可李松林说:“不,我不回去,我和老婆说好了要到上海挣钱的,不能说话不算数。”</p><p class="ql-block">李松林一个人留在了上海,可如何挣钱,却是一片茫然。为了省钱,他每天逛到半夜后就睡到公共浴室里,然后天刚亮就走人。这天凌晨他走出浴室,脑子里未曾想好该上哪,可腿已经迈向了遂昌街。</p><p class="ql-block">尽管大马路上还车稀人少,遂昌街上已是一片生机。人们从低矮的二层房子里出来,鹅卵石和块石铺成的,老上海人称之为“弹格路”的两旁,有生煤炉的,有刷牙刷痰盂的,还有外面跑来吆喝卖菜的。李松林边走边看,越看越觉得亲切,越看越觉得这就是他要的上海。</p><p class="ql-block">这时他看见有个四十来岁,脸上长满胡子的男人从一条小弄里推出一辆三轮,三轮上放着一只煤炉,煤炉上放着一只平底锅,围着炉子有几个铝盆和一些大口玻璃瓶。</p><p class="ql-block">出于好奇,李松林一路尾随着三轮。三轮到了遂昌街的入口处便停了下来,这里已经有十来个人排好了队在等候。</p><p class="ql-block">“胡子”停下三轮与他们打招呼,随后动作麻利地在铝锅里舀了一勺面糊,在平底锅上绕上一圈,一张煎饼的模样便呈现出来了,再打上一个鸡蛋,然后问,要小葱还是香菜,辣椒酱还是甜面酱,完了将煎饼一折四,像个折叠好的小被子,放进一个塑料袋里,买的人便提着袋子满意地走了。</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李松林一早上就到小弄口等“胡子”,然后又跟随三轮到街口,默默地看着“胡子”操作。“胡子”自然也注意到了他,卖完煎饼果子后就问李松林:“小伙子哪里人?”李松林答:“安徽人。”“胡子”自我介绍说:“俺是山东人。”接着又问,“你从安徽跑到上海干啥来了?”李松林吞吞吐吐说:“我也不知道,就想在上海干点事。”“胡子”咧咧嘴:“你倒像十年前的俺,走,到家去唠。”</p><p class="ql-block">“胡子”的家在一排有近百年历史的二层老房子的三层,李松林跟着“胡子”踩着十分狭窄的楼梯,爬上了搭出来的三层阁楼,弯着腰进门便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李松林脸上显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你就住这?”“胡子”瞪了李松林一眼:“这是在上海,你想住哪?”</p><p class="ql-block">“哦。”李松林表示了理解的意思。“胡子”说:“俺在上海打拼已经有十个年头了,也挣了一点钱,现在老婆生病了,俺想回去,打算在家建个饲养场……”</p><p class="ql-block">听完了“胡子”的计划,李松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你真打算把这里都交给我?”</p><p class="ql-block">“是的,全交给你了。”</p><p class="ql-block">“那要多少钱啊?”</p><p class="ql-block">“你身上有多少先给俺多少,不够的,等你挣了再给。”</p><p class="ql-block">“可我还不会做煎饼果子呢。”</p><p class="ql-block">“没事,跟俺学两天就会了。”</p><p class="ql-block">两天后,“胡子”走了,李松林就正式成了遂昌街的人。</p><p class="ql-block">随着上海的城市建设,市容管理越来越严了。这天他煎饼果子做到大半的时候城管来了,李松林赶紧朝遂昌街里跑,城管追了几步就不追了,可城管背后的食客依旧紧追不舍,直追到李松林停下三轮,就地继续做煎饼果子。李松林突然觉得自己像一条鱼,遂昌街还有这些食客就是一条河。</p><p class="ql-block">后来有一天上午城管又来了,还没等李松林推起三轮车,就有人上来抓住了车,李松林想挣脱,一使劲,车翻了,炉子里烧红的煤球弹了出来,正好落在他的胳膊上。</p><p class="ql-block">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对李松林说:“我们送你上医院吧。”李松林死也不肯去。那人叹了口气说:“以后你就早一点收工,我们也会晚一些过来。”</p><p class="ql-block">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李松林和当年的“胡子”一样,在遂昌街也已经生活了十来个年头。这天晚上,住在街对面三层阁的“小苏北”特意跑来告诉他一个消息,旧城改造,整个遂昌街马上都要拆了。</p><p class="ql-block">这消息让李松林一下像失了魂似的,因为他不知道是像“胡子”一样回家呢,还是去寻找下一条遂昌街。</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刊于《金山》2024年第12期)</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从素材到作品</b></p><p class="ql-block">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理事,上海微型小说学会会长,作品见《北京文学》《天津文学》《小说界》《百花洲》《作品》《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物,获得金麻雀奖等奖项。</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用题材串起素材</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遂昌街》创作心得</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戴涛</p><p class="ql-block">回顾我三十余年的小小说写作(中间曾经中断了十余年),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二十世纪80年代中叶至二十一世纪上叶,在近二十年时间里,凭着自己的人生经历:插队,上大学,当检察官,下海经商,做律师和仲裁员,等等。这些经历让我拥有了丰富的写作素材,所以我的创作处于一种随意状态,想到啥就写啥,犹如有评论家概括我那阶段的创作,谓“写尽人间百态”。</p><p class="ql-block">由于多种原因,接下来我不再写一个字,直到过了十多年后,在2018年末,才重新拿起了笔,算是进入了我创作的第二个阶段。这时候,我忽然意识到,余生很贵,理应珍惜,不能再逮着啥写啥了,而应该有一种自觉的追求。要在有限的时间长度里尽可能写一些具有生命力的东西。</p><p class="ql-block">这种生命力不是空洞的概念,而是应该依附在既有地域特征,又有历史延续的地方。这个地方对于我来说,自然是生我养我的上海。上海虽然开埠不足两百年,可它已经形成了一种特有的“大气谦和,海纳百川”的城市性格。所以在这几年小小说的创作中,我有意识地围绕这一题材去寻找素材,扩展线索。</p><p class="ql-block">首先,我阅读了一批叙述上海前世今生的书籍,还会主动去和一些有故事的上海人进行交流。有时在大马路上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地拐进了一些散发着上海老味道的石库门小弄堂,然后再回到现世的繁华里,这样的穿越极大地刺激了我的大脑皮层。这些动作促使我写出了一批带有上海特征的人物,这些人物身上既有历史的印记,又有现实的关照,比如小小说《浦东浦西的故事》《上海爷叔》《白兰花》《汰浴》等。</p><p class="ql-block">在写了一些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以后,我又注意到一批新上海人,他们从四面八方来到了上海,在上海这块土地上已经生活了十年、二十年,有的从改革开放开始就来了,已经超过了四十年。这中间许多人成了上海的精英和骨干,已完全融入了上海,但我更关心那些还不符合新上海人的定义,游走在上海城市边缘的,没有户口,甚至没有社会保障的打工人,《遂昌街》就是其中的一篇。</p><p class="ql-block">我在写这篇小小说之前,曾看到过一篇报道,讲述几个外地来沪打工者的状况,他们的理想,他们的现实,他们的笑容,他们的泪水,我决定写一写他们。那么,这样的故事应该发生在哪里最适合?我觉得应该发生在上海的老城厢,那里从前没做过租界,生活的都是上海最底层的市民,因为它紧挨着十六铺码头,所以当年无论逃难还是来上海讨生活的,从码头上下来,第一个落脚点便是南市。</p><p class="ql-block">三十多年前,大约有一年的时间,我几乎天天走过那里几条狭窄的马路,这些路不是我们常见的柏油路或水泥路,而是用石块铺成的,上海人叫做“弹格路”。早上人们从路两侧低矮的老房子里走出来,就在路边的下水道口,刷牙的,倒痰盂的,生煤饼炉子的,还有空气里流动着的叫卖声和炸油条炸萝卜丝饼的香味,这场景这味道几十年来一直在我的记忆里。这里是过去与现在的一个连接点,许多原住民已经搬走了,而那些自身条件差的闯荡者却把这里当作了天堂。所以我认为,《遂昌街》里的李松林应该喜欢这里,并且也适合在这里生活。</p><p class="ql-block">那我为什么让李松林卖煎饼果子,因为煎饼果子过去在上海是没有的,也就没有多少年,这种早点就风靡了上海。这里至少可以告诉我们两点,上海丰富的饮食文化是由全国人民共同创造的;还有,上海对外来的东西历来是持包容接纳的态度。</p><p class="ql-block">在小说里,我专门设计了一个情节,李松林见城管来了,赶紧推着车跑,城管追了几步就不追了,可城管背后的食客们依旧紧追不舍,直到他停下来继续做煎饼果子。这就是他与这座城市的关系,城市需要他,他也需要这座城市。</p><p class="ql-block">还有李松林与城管的关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就是李松林这个外来务工者与上海这座城市的关系,我们经常耳闻城管人员的粗暴执法,但在上海我没有听说过。上海这个城市的特性,要求每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包括执法,都应该具有温度。所以我在小说里写了这样一个细节,当李松林不幸被煤球烧伤后,城管人员要送他去医院,李松林执意不去,于是城管的负责人对他说,以后你就早一点收工,我们会晚一点过来。这样就避免了双方的尴尬,体现了这个城市的温度。</p><p class="ql-block">正因为这座城市善待了他,所以他也爱上了这座城市,一呆就是十年。可当有一天他赖以生存的遂昌街因为城改而要消失时,他显得手足无措,不知道何去何从。</p><p class="ql-block">小说的结尾是开放式的,需要读者来解答。</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第二十二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2023)</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三 等 奖</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p><p class="ql-block">方冠晴,作家,教师,国家民间文学山花奖获得者。迄今已在全国一百多家期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500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牧蝶人》《红裳》和个人作品集多部。长篇小说《红裳》被列为少年儿童家庭分级阅读推荐书目、少年讲书人指定书目。曾获中国现实主义原创儿童文学奖、全国生态文学小说奖、全国最佳故事奖、故事创作特别成就奖、中国杰出故事家、全国散文奖、全国微小说奖、全国剧本奖等荣誉和奖项50多次。</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天酿</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湖北 / 方冠晴</p><p class="ql-block">记忆中,家乡的父老乡亲平时都不怎么饮酒,只有遇到婚嫁喜庆的宴席,才表现出对酒的热爱。酒宴往往从正午延续到下午,菜盘子早就空了,但猜拳行令仍不止歇,劝酒的,饮酒的,人人大声吆喝,脸色酡红,极为兴奋。宴罢,醉了的人高兴,走得东倒西歪,如脚踏浮云;没醉的人也高兴,仿佛自己有武松连喝十八碗仍能上冈打虎的气概。整个村庄,都浸在酒香里,浸在人们的欢笑里。</p><p class="ql-block">酒,都是自酿酒。要办喜事的人家,必先酿酒。要酿酒,必请槐爷。槐爷是酒匠,十里八乡酿酒的行家。</p><p class="ql-block">酒从甑子的竹筒里流出来,主家必挨家挨户去报信、邀请:“我家的酒生出来了,去帮我品品吧。”说是请人去品,其实就是让人们去尝尝鲜。受邀的人们满脸欢欣,齐聚到主家,拿了碗接酒喝,便又将一屋子的酒香和欢欣,带回家家户户。</p><p class="ql-block">我家也酿过酒,是在我读高中的时候,却没有这种邀请全村人品酒的欢欣场面。因为,我家的酒,不是人酿,而是天酿。</p><p class="ql-block">那是土地承包制实施的第一年。暑假,收割完头季稻,我家打谷那天突遇暴雨,一家人手忙脚乱将谷子抢回家,谷子已经完全被雨水浸透,摊在堂屋的地面晾着,连地面都淌出水来。爸爸面对满屋湿谷,眉头打起了结,旱烟抽了一袋又一袋。妈妈则宽慰,别着急,等明天出个大太阳,一天就晒干了。</p><p class="ql-block">但,第二天没出太阳,下了整整一天的雨。</p><p class="ql-block">第三天还是没出太阳,还是连着下了一天的雨。</p><p class="ql-block">夏天的雨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但这一年奇怪了,接着好多天,天天下雨。满屋的湿谷,只能厚实地铺在地上。爸爸发愁,妈妈着急,两个人如热锅上的蚂蚁,隔一会儿就去门外望望天,再隔一会儿又去门外望望天。但天像他们的脸色一样阴沉,雨,渐渐就下进了妈妈的眼里。</p><p class="ql-block">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屋子里弥漫起酒糟的味道,让人闻着头晕。爸爸妈妈只能自救,将湿谷盛进锅里,在灶膛里烧火烘,热气蒸腾上来,酒味更加浓烈。</p><p class="ql-block">槐爷是闻着酒味进来的。他倒背着双手察看满屋的湿谷,然后走进灶间对爸爸妈妈说:“没用的,烘不干,再耽搁下去,全得烂掉。还是酿酒吧,老天已经帮你们发酵好了,是要你们酿酒呢。”</p><p class="ql-block">权衡再三,只能酿酒。摊开的谷子重新拢起来,渥堆发酵。槐爷说,酿酒的一半步骤,老天已经帮着完成了。这,就叫天酿。</p><p class="ql-block">蒸酒那天,酒从甑子的竹筒里细线般淌出来,一向不饮酒的爸爸拿碗接了,喝了一口又一口,很快醉倒在灶屋的柴堆上。妈妈在灶膛前一边烧火一边抹眼泪,哭着说:“原以为分田到户了,再不会吃不饱饭了,可这一季的粮食都成酒了,往后吃啥哟!”</p><p class="ql-block">别人家蒸酒时,那种众人品酒的热闹场面在我家没有出现,反倒是满屋子愁云惨雾。</p><p class="ql-block">蒸完酒,是要付槐爷工钱的。一般的人家都是以粮食抵工钱,但我家哪里还有粮食!妈妈只得给槐爷舀了一坛酒,算是报酬。槐爷抱着那坛酒回去,但很快又返回来,他用脸盆端来一盆大米,倒进我家的米缸。爸爸酒醒了些,跌跌撞撞拦着。槐爷说:“我不能拿工钱,这酒是天酿的,算不得我酿的,你给了我酒,我就得给你大米,算是换酒吧。”</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村里陆陆续续有人上我家来,都是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提着米袋子,他们拿大米来我家换酒。村里换酒是有规矩的,多少大米换一斤酒,但那指的是米酒。我家酿的是谷酒,不及米酒醇,价格应该低些。但人们还是按米酒的价格来换,大家说,天酿的嘛,出酒率低,不能让你家亏太多。</p><p class="ql-block">家里的酒全部被村里人兑换了去。那些日子,村里的男人干完活回家,总要在饭桌上抿几口酒,满村庄都弥漫着酒香。倒是我家,一滴酒不剩,也没了酒气。望着屋里成堆的白花花的大米,爸爸妈妈脸上的愁云终于散去。我也长吁了一口气,庆幸地说:“幸好村里人都喜欢喝酒,家里的粮食又不愁了。”</p><p class="ql-block">一向好脾气的爸爸听了我的话,破天荒冲我吼起来:“没良心的东西!你以为人们这么爱喝酒?大家这是在帮衬咱家,知道不?”</p><p class="ql-block">那年二季稻收获后,我家又酿酒了,用上好的糯米,请槐爷酿出了上好的酒。酒酿出后,爸爸让我用木托盘托着一碗碗酒,领着我去一户户人家,进了门就让我跪下,双手将托盘举过头顶。这是给长辈敬酒给恩人敬酒的至高礼节。爸爸站在我身边,抱拳作揖,说:“上次酿酒没请您品酒,这次特地酿了点,请您品品。”</p><p class="ql-block">一家一家地去,我下跪,爸爸作揖。每家一碗酒,送完,我家里就只剩下半碗酒了。</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爸爸妈妈将那半碗酒分喝了。一向不怎么饮酒的爸爸又醉了,醉了后抹着眼泪哭了,说:“好亲不如好邻,有这一村的好乡亲,是咱家的大福分。”妈妈也醉了,她醉眼蒙眬地笑,说:“还是人工酿的酒好喝,甜、醇,不像上次的天酿,苦。”</p><p class="ql-block">是的。苦的,是天灾,而甜的,是人情。</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刊于《金山》2024年第12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第二十二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2023)</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三 等 奖</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p><p class="ql-block">马新亭,山东淄博人。作品刊于《天津文学》《山东文学》《小说界》《新民晚报》等报刊。创作小说、诗歌、散文、杂文、评论、报告文学数百万字,创作文学理论评论16万字,出版《人类起源》《幸福生活》等专著15本。以创作小说为主。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等报刊转载,入选《中国微型小说百年经典》等多种经典选本。《谁的手》《打电话》等作品被拍摄成微电影、电视短剧,《外星人之谜》《常回家看看》等作品译成英文、德文介绍到海外。曾荣获第二届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大赛优秀奖、冰心儿童图书奖、全国微型小说评选一等奖等百余种奖项。</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母亲的灯</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山东 / 马新亭</p><p class="ql-block">小时候的冬天,天黑得特别早,吃完晚饭天就黑下来了。为了省油,天再黑,母亲也不让点灯,一家人就在黑影里说话,谁困了谁就去睡觉。</p><p class="ql-block">小舅就是在那样一个冬天,冒着暴风雪从几百里外把驴牵回家的。当时驴只有一只羊那么大,这还是在煤矿工作的爹攒了好长时间的工资买的,大驴买不起。那时候,我们兄弟姐妹都小,爷爷奶奶年迈多病,父亲在外地工作,农活就指望母亲一个人干。轻一点的农活,母亲还可以干,繁重的体力活,母亲一个瘦小的女人干不了,经常求人。父母商量,买不起大的牲口,就买一头小驴,养大后干农活。可谁也没想到,在买回驴的第二年,父亲就在一次矿难中去世了。</p><p class="ql-block">全家围着驴转来转去,把它当宝贝似的,这个看看那个摸摸。驴长得确实挺可爱,雪白的嘴唇,乌黑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直挺的耳朵。母亲在我们家院子的东面给驴搭建了一个棚子。母亲还把照料驴的任务交给了我。我和我家的驴形影不离。母亲对待驴像亲生的孩子一样,甚至比对我们还亲,无论小驴听话不听话,或者踩坏了什么东西,从不打驴骂驴。我知道那是母亲的希望,全家的希望,希望驴快快长大,替全家干繁重的农活。</p><p class="ql-block">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年的冬天,驴生了一种奇怪的病,浑身上下长满了白色的小虫子。远处看啥病也没有,走近后用手翻翻浑身的毛,下面藏着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大概驴浑身又痒又疼,它不断地用蹄子踢自己的下半身,弯曲着脖子用嘴啃自己的上半身。有的地方的毛被踢光了,有的地方啃得露出了皮肤。母亲给它身上喷了些农药,不管用;又往它身上抹了一些药粉,也不见好转。驴在驴棚里不吃不喝不睡,母亲一趟一趟地往驴棚里跑,去时愁容满面,回来时长吁短叹,一遍遍焦急地说:“咋办呢?”渐渐地,驴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躺倒在地上,眼睛里流淌着泪水。母亲也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去找邻居们给驴看病,左邻右舍围着驴想了很多办法,但都无济于事。最后有人说恐怕没救了,找个地方埋掉吧。母亲哭着说:“不能埋。”</p><p class="ql-block">一天深夜,我被尿憋醒了,听见窗外狂风怒吼。我感到再不跑出去上茅房,可能就憋不住了。我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跳下炕就感觉像掉进冰窟窿里一样,冻得浑身直打战。我刚敞开门,不料暴风雪像一个猛兽,一头就把我推倒在地上,我爬起来往下弯腰,用力顶开暴风雪,往屋后的茅房里跑去……我回来快走到房门时,突然看见驴棚里亮着灯,心想这是谁在驴棚里?都下半夜了,天寒地冻的!我踩着厚厚的积雪蹒跚过去,不由得惊呆了,驴静静地躺在地上,母亲一只手举着带玻璃罩的灯,眯缝着眼,另一只手慢慢翻着驴身上的毛,一个一个往外拿虫子。我眼里含着热泪说:“娘,这么晚了,你还不去睡觉?”母亲头也不抬地说:“你快去睡吧,我已经给驴拿了好几夜小虫子,多少有些好转。”我哆嗦着说:“你不会白天给驴拿虫子?”母亲叹口气说:“白天那么多农活、那么多事,干不完,没有空,只能夜里干……”</p><p class="ql-block">驴慢慢开始吃草、喝水,奇迹般站立起来,少皮无毛的地方往外长新毛。母亲有时拿着一个玉米面窝头走进驴棚,宁肯自己少吃点,也要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放进驴前面长方形的槽子里,让驴吃。</p><p class="ql-block">驴渐渐长大,银灰色的毛,在太阳照耀下闪闪发亮,像一匹绸缎,它不像白那么冷,也不像黑那么暗,看着让人心里踏实。驴长得很壮,很有劲,给驴套上车,驴全力以赴地拉水、拉土、拉肥、拉犁、拉麦子、拉豆子、拉高粱、拉玉米、拉柴火……</p><p class="ql-block">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驴拉着车,母亲坐在上面,手里攥着一条从不打驴的鞭子,风里来雨里去,形影不离,相依为命。</p><p class="ql-block">母亲养了我们这一群孩子,没有一个病死,没有一个饿死,没有一个扔掉,没有一个送人,把孩子们一个一个拉扯长大成人,有当上乡村教师的,有当上白衣天使的,有当上农业专家的,有当上作家记者的。</p><p class="ql-block">后来,孩子们要把母亲接到城里去住,母亲说什么也不去,眼睛直往驴棚巡睃。母亲一直养着那头驴。每次家人劝母亲卖掉,母亲都说:“那是我的孩子,不能卖!”</p><p class="ql-block">母亲去世的那几天,不知是家人忙着处理母亲的丧事,还是忘记上料,驴咬断缰绳失踪了。几天后,人们看见驴躺在母亲的坟前,有人上前牵它起来,才发现驴已浑身冰凉……</p><p class="ql-block">母亲生前唯一的遗嘱,就是把那盏她一直保存下来的灯,埋进她的墓地里。因为她听说正是煤油灯的煤油味熏死了驴身上的小白虫子,治好了驴的病。</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刊于《金山》2024年第12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星星维修师(外二题)</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阿英</p><p class="ql-block">快跑,你又要迟到了!</p><p class="ql-block">小禾把书塞给我,冲我使劲挥挥手。小禾瘦得像一把柴,头发又黄又稀。她的身后,是几只吃草的羊。</p><p class="ql-block">从家到学校,有好几里路。每天我都会起晚,胡乱啃几口饼,书包拍打着屁股,奔出院门。跑完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就到了一个长满草的小山坡。小禾每天等在那里,把我的课本还给我。我放学回来,再把书借给她。</p><p class="ql-block">我曾问小禾,你咋不上学?</p><p class="ql-block">小禾答,俺爹说了,让俺好好放羊,等羊长肥,卖了钱,就供俺念书。</p><p class="ql-block">小禾的娘有些痴傻,整日瘫在炕上。小禾除了放羊,还要做饭、哄弟弟。弟弟不到一岁,一醒来就呱呱哭。小禾把一小碗粥热好,放勺白糖,搅匀,尝尝温度,喂弟弟吃。弟弟尿了拉了,就换褯子,擦屁股,哼儿歌哄他睡。弟弟睡着了,她又要忙着洗洗涮涮。</p><p class="ql-block">小禾上不了学,就借我的课本看。被我揉烂的书,她总能变得平平整整,还发出一股香味儿。</p><p class="ql-block">小禾一钻进书里,她爹就吼,一个女娃,学那没毬用的作甚?能变出饭来?</p><p class="ql-block">小禾抽噎起来。我安慰她说,这破书,要不是怕老师拿教鞭抽俺,就送给你了。</p><p class="ql-block">小禾抹掉眼泪,翻开一页,说,这些星星画得不好看,俺改了改。</p><p class="ql-block">我低头细看,也发觉,书里的星星确实长得呆气,蹲在纸上,像笨笨的甲虫。小禾只用铅笔在边缘轻扫几下,星星就不一样了,似乎在拖曳着光芒飞行。</p><p class="ql-block">小禾的这根铅笔,是用蝉蜕换来的。放羊时,她爬上树,寻找一种金色的蝉蜕。村东有个老中医专收这个。</p><p class="ql-block">你们教室里,有星星吗?</p><p class="ql-block">哈哈哈!我想起屋顶黑褐色的椽檩,夏天漏雨,冬天灌风,常有蜘蛛吊下来。</p><p class="ql-block">俺梦见教室里长满了星星。小禾幽幽地说。</p><p class="ql-block">我望着小禾,星星好像在她眼底闪耀。我忍不住撒谎说,嗯,星星有时会飞进来。</p><p class="ql-block">升五年级以后,学校担心我们考不上初中,就安排了晚自习。那时候没通电,大伙儿点蜡背书。我跟同桌说好,俩人合买一根蜡烛。天一黑,教室真有星星了。</p><p class="ql-block">每天下了晚自习,我才能把书给小禾。她只能夜里看书了。我想切下一截蜡烛送给小禾,同桌舍不得。</p><p class="ql-block">小禾求爹买,她爹骂道,女娃读个啥书?不务正业!</p><p class="ql-block">小禾呜呜哭了,说,村里的姐姐们,都是小时候放羊,干杂活,哄弟弟;大点了就去外面打工,月月寄回钱;再过几年,回老家,嫁人,收笔彩礼,给弟弟盖房娶媳妇用……俺不想这样。</p><p class="ql-block">女娃谁不是这样?小禾爹踢翻一只凳子。</p><p class="ql-block">小禾的这些话,让我想起我姐。她只有过年时,才能回来几天。她在厂里,每天要踩十二小时缝纫机。我不由得难过起来,对小禾说,放心,俺有办法!</p><p class="ql-block">我跑去教室。每张课桌上,都凝固着前一晚淌下的蜡滴,扁扁的一小块。我拿铅笔刀小心刮下来,包在纸里,连米粒大的碎屑也没放过。有同学忽然说,你爷爷不是木匠吗?你会雕吗?给俺的蜡烛刻条龙吧。他可能想起了评书里的盘龙柱。我心中一喜,这样的话,就又能刮一些蜡下来了。但我知道,也不能太占人家便宜。于是我用尽平生绝学,刻了一条胖龙,又把残渣细细收集起来。</p><p class="ql-block">下了自习,小禾爹呼噜打得山响。我小声说,快,把你爸的酒盅找出来!</p><p class="ql-block">我把蜡块压到酒盅里,埋进一根绵线,露个小头。火柴擦着,急吼吼地把一簇小火苗喷出来。那根棉线却懒懒的,不理它。火苗委屈了,缩成一粒小圆球。我向前捅捅火柴,火苗朝棉线拱过去。棉线先是害羞地瑟缩起身子,尔后舒展开,尝了尝味道似的,舔了火苗一口。随即它来了精神头儿,把脑袋伸进火焰中心,几缕纤维变得透亮。火柴棍枯萎打卷儿了,棉线的脑袋上,却顶了一颗亮亮的豆子。随着我俩的呼吸,那粒小火豆前滚一滚,后滚一滚,像小羊羔在娇憨地玩耍。棉线身下的蜡块越来越软,彼此抱在一起。</p><p class="ql-block">小禾展开书,兴奋地看起来。</p><p class="ql-block">我用烫疼的手指,从她额头拽下几根燎焦的头发。</p><p class="ql-block">从此,班里的蜡烛被我雕成各种造型。但我并没有刮得太狠,否则对不起大家。我还给蜡烛们整容,将多出来的部分削下去,像嫁接般,补到凹陷处。脱落下的细末,就都攒起来。同学给我取了个绰号:星星维修师。</p><p class="ql-block">不久后,父母带上我,去外地做生意,我再也没见过小禾。听说,她爸卖掉了羊,却没真的供她念书,反而让她出去打工。小禾哭得撕心裂肺,绝食好几天。</p><p class="ql-block">参加工作后,我偶尔听说,小禾后来真的上了学,考到师范,毕业后回乡支教了。</p><p class="ql-block">我特意回去一次。校园里,娃娃们在锻炼,操场像开满了花朵,女孩男孩一样多。</p><p class="ql-block">推开教室的门,我不禁惊呆了:屋顶染成天空的样子,是那种梦幻般的宝石蓝。饱满的云朵像几头胖乎乎的绵羊。最惹人注目的,是云朵间的星星,每一颗都不一样,每一颗都那么亮。</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选自《小说月刊》2022年8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色痴</b></p><p class="ql-block">高阳产布。清末民初,皆以草木染色。苏木染红,槐米染黄,鼠李染蓝,皂斗染黑,拼色套染,变幻无穷。但工序繁多——采集、过滤、煮染,毫厘之差,颜色便有异。主顾若是苛刻,就会有人说,去留祥佐村,找刘独眼去。</p><p class="ql-block">刘独眼染的布,天水篮,紫虾青,月下白,佛面金,与样品无半丝差别,且鲜亮明艳,皂洗日晒摩擦,均不脱色。</p><p class="ql-block">调色配彩,全凭眼力,刘独眼却盲了一眼。另一只,视力亦极弱。辨色时,他的脸凑得极近,独眼紧贴上去,脑袋来回移动,状颇可笑。刘独眼制染液,看起来更是腌臜,一锅色汤,手指蘸水,来回搅动,探温度高了低了;抽手入嘴,啧啧咂吮,说用料多了少了。天长日久,口唇色渍层叠,貌如厉鬼。但是,不管要求如何刁钻,哪怕是淬火的铁,初锈的铜,夕云晨霭,雉尾莺头,但凡人间的颜色,刘独眼只消看一眼,便能从染缸拎出来。</p><p class="ql-block">曾有人怀疑,刘独眼种下染色植物的土中施有异药,遂趁其外出,携竹篓翻入院中盗土,一不留神跌倒,压折一小片花。刘独眼怒如疯牛,奔突至其家。那人伏在麦秸垛上,大气不敢喘。刘独眼看不清,以为没人,便拔出门闩,将篓子捣得粉碎,又跺了几脚,气冲冲离去。</p><p class="ql-block">刘独眼不是没治过眼。某日,一主顾自青岛来,说当地教会医院驻有洋医,擅治疑难眼疾,但洋医即将回国,欲治应从速。刘独眼听罢,连夜揣钱上路。</p><p class="ql-block">没过几天,刘独眼就回来了。背上多了个瘦童,她的脑瓜顶一对小黄辫,筷子粗细。</p><p class="ql-block">这么快?</p><p class="ql-block">没去。</p><p class="ql-block">不治了?</p><p class="ql-block">钱要养娃。</p><p class="ql-block">女童是半道捡的,取名“小染”。刘独眼更加卖力染布。</p><p class="ql-block">忽一日,小染生了背疽,啼哭高热,急请郎中。郎中说,恶疾,备木匣吧。</p><p class="ql-block">刘独眼跪求。郎中摆手走出。俄而,屋内大哭。郎中抽了袋烟,又返回,说,高阳县城东大街,有马姓名医,或可治此疾。</p><p class="ql-block">刘独眼深鞠一躬。郎中道,痈疽凶险,神医惜名,未必会收。你定要提我的名字,他与我交恶,一听我治不好,便肯医了。他素来贪财,钱务必带够。</p><p class="ql-block">刘独眼翻开被套,摸出张薄纸,揣入怀中,取块洁净褥子,兜上小染,上路。纸上文字密密麻麻,是半生的染布心得。</p><p class="ql-block">知情人说,瞧吧,为了心头肉,舍了命根子。</p><p class="ql-block">服药半月,小染可下炕走动。倒是刘独眼,瘦脱了形,眼眶凸出,如围着几根干草棍。他不住吁叹,秘方一泄,怎么赚钱养活小染?</p><p class="ql-block">忐忑等了两个月,市面上并未出现相似染法的布匹。</p><p class="ql-block">很久后,刘独眼才听闻,名医捏着那张折起的薄纸,静立不语,一盏茶工夫后,将其撕成一条一条,送入了煎药的火焰。</p><p class="ql-block">小染痊愈了,欢实蹦跳。那日,刘独眼醒迟,听得窗缝钻进娇脆的笑声。起身,见满院的花,悉数被小染摘下,零落一地。邻里说,逃不过一场痛揍了。却见刘独眼将小染举起,说,高处还有一朵,伸胳膊,使劲够。</p><p class="ql-block">小染长成了大姑娘。</p><p class="ql-block">小染生得嫩。衣衫用布,都是刘独眼染成。每近酷夏,便以茜草染粉,石榴皮染绿。这些材料能拦住日头,小染白净得像富家千金。</p><p class="ql-block">小染有志气,去省城读书。</p><p class="ql-block">其时,传统织机已被铁轮机代替,草木着色早让位于化学染料,但刘独眼仍终日摆弄染缸。</p><p class="ql-block">有人说媒,来定日子。刘独眼垂头不语。良久,扯开粘连的双唇,道,染匠嫁女,不想遭人笑话,待我染出正红的布,再商议其余。</p><p class="ql-block">自此,刘独眼院中挂满红布,将黄土墙映出彤彤热意。一块块布,深浅不一,亮暗不一,冷暖不一,风中斜飘似帆,日光星点透射,闪若银针,半坡遥望,如巨大红花摇曳。</p><p class="ql-block">半月后,媒人又来。刘独眼答,颜色仍欠火候。两月后再来,曰,还差口气儿。</p><p class="ql-block">媒人细忖,刘独眼其实是舍不得小染。</p><p class="ql-block">小染毕业才嫁。其时已是民国二十六年。日军自平津南下,掠走染轧机器,断绝棉纱颜料。高阳全县以手工织机织布,给八路军缝棉袄。</p><p class="ql-block">布料需染成黄绿色,但土法浸染,一缸一色,一匹一色,难以统一。人们犯了难,去找刘独眼。</p><p class="ql-block">刘独眼没日没夜鼓捣,酒腌水泡,盐醋明矾,依着时辰温度、阴晴雾雨随时调整,一匹匹布,色泽一致,搭在绳上,似千军万马。</p><p class="ql-block">寒露过后,八路军来收布,说,战士们的冬衣终于有了着落。</p><p class="ql-block">这天,一个八路来村里,说自己因伤掉队,打听收布者的去向。</p><p class="ql-block">刘独眼凑过脸,与其握手寒暄,看八路身上沾土,便弯腰细细拍打。</p><p class="ql-block">八路眼含热泪。</p><p class="ql-block">刘独眼却耳语乡民,快去喊人,这个八路,假的,色儿不对。</p><p class="ql-block">小染加入了共产党,南征北战,直到刘独眼临终,才匆匆赶回。</p><p class="ql-block">刘独眼指着柜子说,柜中布,是闲时染出。天青淡青,给外孙;水红桃红,给外女。最底下那块布,留给我自己。</p><p class="ql-block">小染哭成泪人。</p><p class="ql-block">人们说,刘独眼染了一辈子布,带入土中的那一块,不知有多奇异。</p><p class="ql-block">殓衣上身,出乎意料——未着任何颜色,只是原色,铺展于大地,便会与万物融为一体。</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选自《小小说月刊》2023年6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砚痴</b></p><p class="ql-block">易水自古出壮士,也出名砚。</p><p class="ql-block">制绝品砚台,须有绝品好石。易州之石,质坚而润,色柔而纯,声清而冷,为砚颇佳。制砚匠人众多,不乏高手。少了四颗门牙的“奚豁子”,便是其中之一。</p><p class="ql-block">奚豁子爱砚如痴,每觅得一块好石,都像新抱了个胖孙子,摩挲呵护,翻覆端详,灵感不来,绝不下刀。有的石头,竟已搁置多年。早年间,他将一方奇石以细绳缚之,悬于梁,日夜冥思。鼠啮绳断,石落齿碎,嘴“豁”了。这便是奚豁子诨名的由来。</p><p class="ql-block">奚豁子缺牙,也缺媳妇,但刻砚的家伙什儿却齐全得很,各式刀、钻、铲、锯……长长短短一溜儿排开。大锤如拳,小錾如针,探手便可取到。奚豁子干起活来,击顽石似山崩,琢细处似刺绣,仿若手底有一出跌宕大戏,正在紧锣密鼓上演。看客禁不住叹一声“妙啊”。可抬眼一瞅奚豁子的脸,又把那“妙啊”吞回肚里——他半咧开嘴,断牙瘆人,下唇吊一丝涎,抬头纹一挤一挤,眼皮一翻一翻,委实煞风景。</p><p class="ql-block">看客离去,奚豁子不送,也不吭声。</p><p class="ql-block">那年,嘉庆帝到清西陵祭奠,把玩易砚,喜爱非常,遂命当地召集巧匠,制砚50方,进献宫中。</p><p class="ql-block">于是全州出动,攀壁探洞,下河潜潭,遍寻好石。不仅新近的采石点刨了个底朝天,连前朝的老坑也刮了好几层。</p><p class="ql-block">终于,在易水激流底部岩隙,开出一大块百年一遇的极品砚石。敲除杂皮,顺裂痕剖开,不多不少恰好五十块。大者如鼎,小者如履,细观之,花纹、石眼、石胆、石晕皆可因势雕出小品。众匠人领石而去。轮到奚豁子,不禁傻了眼。分给他的那一块,尺寸如线装书,确是好料,但中间鼓起一个褐色疙瘩,丑极俗极,如一枚烂土豆。凿掉它,则石料洞穿;刻成祥云,则混沌如烧湿柴;雕为瑞兽,则皮毛脏似野狗。</p><p class="ql-block">奚豁子求别人分一点石料给他,哪个肯应。</p><p class="ql-block">人们等着看奚豁子的笑话。</p><p class="ql-block">期限到,奚豁子捧一木匣来,小心抽去棉絮,但见那大丑疙瘩,已被细雕为荷之败叶,筋脉凸浮,呈细网状,叶肉枯槁,疲疲沓沓,耷拉在干朽的锈色叶梗上,似乎一阵风便可摧折,却坦然而立,自带风骨。一块废石,摇身变为宝贝。</p><p class="ql-block">砚装船,擂鼓放炮。奚豁子两臂乍开,追着船跑,说那砚再补两刀更佳,路人笑而讥之。奚豁子自此扬名。</p><p class="ql-block">数月后,砚界有传言曰,易州毕竟僻远,真正的琢砚大师深居于京城,其技已臻化境,远胜奚豁子。大师近日新出一砚,被藏家巨资买走。其雕工尤绝:一老顽童,将拐杖插入岸边软泥,蹲身捧鱼放生,既有凡尘实景,亦有仙佛虚境,非俗匠所能为也。</p><p class="ql-block">奚豁子闻听,坐不住了,踯躅三天,未进水米,一跺脚,只身赴京,但求一睹。辗转多日,总算寻到藏家。藏家一见奚豁子,疑惑道,你这人忒面熟。但提及宝砚,却不愿展示,说怕看坏。奚豁子日日登门,有天忽然扑地咳血,面色蜡黄。</p><p class="ql-block">藏家心生恻隐,扶他坐定,说好只在五步外观看,不可趋近碰触,不可超过半炷香工夫。待藏家净手取砚出来,奚豁子长长抻着颈子,使劲䀹眼,突然噗呲乐了,说,我的。</p><p class="ql-block">原来,这正是奚豁子刻的那方砚。荷叶磕碰碎落,叶柄被误识为手杖。谁也没想到,他以奇技,将自己藏于叶下,豁牙傻笑,眉眼仿佛因叶片移去、阳光太炽而微皱。</p><p class="ql-block">藏家惊喜感慨,与奚豁子彻夜畅谈,并将砚台还给他。京城人都知道,嘉庆帝有个大舅子,贪而蠢,常偷宫中珍宝出去换钱。这回,他瞄上的是易水砚。</p><p class="ql-block">此事传出,砚台沾过皇气,不断有人天价求购,奚豁子均闭眼摆手。</p><p class="ql-block">之后,这石砚再没出现过。时人揣测,其或被供奉于某处,或坐等更高出价,或将陪主人入坟。奚豁子的身份也渐渐查清,他是易砚鼻祖——唐代奚超的后人。</p><p class="ql-block">隔年大涝,易水桥塌,奚豁子以此砚募资修桥。愿出重金者随他到家,奚豁子弯腰,从破木桌腿下抠出一物,豁嘴洞呼气,吹落浮灰,说,拿去。</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选自《百花园》2022年8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在地铁上</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文/安谅</p><p class="ql-block">地铁到南京东路站时,有人下车,腾出了两个空座。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捷足先登,占据了一个。另一个,写着老弱病残孕专座字样,正对着明人。</p><p class="ql-block">明人习惯在车上站着,平常或开会或看书写作,坐的时候多,站站也是一种健身。于是他偏了偏身,让了让半挨着他后面的一位女孩。那陌生的女孩一上车,纤细的身子就紧靠着直立的扶杆,手臂还紧抓着套环,另一只手,四指和掌心托捏着手机,白嫩的大拇指还不断在屏幕上点点画画,像是在书写什么。</p><p class="ql-block">她看到了空座,也瞥了明人一眼,很快明白了明人的意思,礼貌地说了声“谢谢”,便小心地拉着扶手,挪步上前,缓缓地落座了。</p><p class="ql-block">地铁疾驰向前,车身有时剧烈地摇晃,还伴随着刺耳的噪声。明人注视到眼前的女孩, 齐耳短发,眉清目秀,上身着一件粉色的短袖T恤,下身则是白色的阔腿直筒裤,显得清爽、时尚,而且干练。她坐在座位上,左手臂仍紧紧环扣着扶手,又紧握着手机,右手手指则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滑动着,比方才站着时,轻松自如许多。</p><p class="ql-block">明人看她有点儿脸熟,又想不起是谁。怀疑是自己的问题,这些年,上了年纪了,无论是擦肩而过的还是初次相见的男女老少,有时总觉得之前像见过似的。一位研究记忆学的专家朋 友曾告诉他,这是你见过的人太多了,人的形象、类型又多有 相似,难免会有这样的错觉。专家兼朋友的观点嘛,他自然就入耳了。</p><p class="ql-block">车到了人民广场站,车厢里人多了。一个穿着素雅,满头白发的老妪,在一个年轻些的老阿姨的搀扶下,挤在了明人身边。</p><p class="ql-block">车启动了,摇晃了一下,渐渐平稳。这时老阿姨发声了:“谁能让个座,给这个老太太坐。”</p><p class="ql-block">明人扫视了一下眼前的座中人。居然个个都低着头,看着手机。只有那个胖胖的中年妇人,抬了一下眼皮,又埋头自顾看手机。</p><p class="ql-block">那位年轻的女孩,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动不动,仍在手机上涂鸦着什么。</p><p class="ql-block">见没人响应,老阿姨嘀咕道:“都什么德行!”</p><p class="ql-block">白发老妪倒扯了扯她衣袖,说:“算了,就几站路,挺得过去。”</p><p class="ql-block">老妪这一说,又似乎激发了老阿姨的斗志。她看到了年轻女孩所坐的座位,上面印有老弱病残孕文字和图案的标志,便毫不客气地嚷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打扮得漂漂亮亮,心里头缺德得很。”</p><p class="ql-block">也有站着的乘客议论起来:“就是,基本道理都不懂,怎么做人的!”都是冲着那年轻女孩的。</p><p class="ql-block">“真没教养,还装聋作哑的。” 连坐在年轻女孩身边的中年妇女,都朝女孩翻起了白眼,一脸的鄙视。</p><p class="ql-block">明人也想,这位女孩也太不知趣了,年纪轻轻的,让个座,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想一想,这座位还算是自己让给她的呢!她怎么就这么厚脸皮呢?人倒是清清爽爽的,诚所谓人不可貌相呀。</p><p class="ql-block">犹豫了片刻,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劝说女孩让座。不料,他还没开口,那老阿姨已憋不住 了,上前直接推了女孩一下。</p><p class="ql-block">女孩蓦地抬起头,她目光惊讶,似乎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耳朵里摘下了一个白色的耳机。</p><p class="ql-block">有人恶骂了一句:“装什么蒜呀!连个位置都不肯让!你又不老不孕不残!”</p><p class="ql-block">年轻女孩憋红了脸。一时没说出话来。少顷,她缓缓地站起身来,边让座边说道:“我刚才真没听见,在听,听录音,在赶写采访报道。真是抱歉。”</p><p class="ql-block">她踉踉跄跄的,明人怕她摔倒,赶紧扶了她一下。她道了一声:“谢谢。”随即,挪动了几步,抓住了车上的栏杆。</p><p class="ql-block">老妪坐下了,也没道声谢, 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老阿姨对女孩也不理不睬。</p><p class="ql-block">年轻女孩站在摇晃的车厢里,手抓得很紧,已不再看手机了。</p><p class="ql-block">从侧面望去,女孩白皙的脸,线条柔和俏丽,刚才的委屈,被她紧抿在双唇之内。明人忽然脑海一闪,他想起来了,好多年前,新闻报道过,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一个老头推着一辆婴儿车,横穿马路,忽然不小心脱手,婴儿车滑向快速驶来的一辆卡车。危急时刻,一位年轻女孩飞奔上去,推开了婴儿车,但自己却被来不及刹车的卡车撞到了。婴儿平安无事,见义勇为的女孩却断了一条腿。听说后来女孩装上了假肢。这位年轻女孩后来担任了某报社的记者。</p><p class="ql-block">眼前这位女孩无疑就是他在新闻中多次见过的舍身救人者。他没记错。他突然感觉女孩此时受到了莫大的冤枉。她完全可以亮出她的假肢,可以坦然地坐在那个座位上,那也是属于她的专座。</p><p class="ql-block">他看着四周的乘客,包括那个老妪、那个老阿姨,脸上依然呈现着对年轻女孩抱有成见的神情。</p><p class="ql-block">他悄声对女孩说道:“我才想起你是谁,你真受委屈了,是不是我和大家说说真相?”</p><p class="ql-block">年轻女孩坚决地摇了摇头。</p><p class="ql-block">“不用,不用,这不值得一提。谢谢您的理解。我站得住, 应该为老人让座的,刚才真的光顾着赶稿了,没注意。”女孩低声说道。</p><p class="ql-block">又过了几站,女孩到站了。她向明人微笑点头,然后,扶着栏杆,缓慢而又从容地走下了车。</p><p class="ql-block">明人发觉,她的身影很美。</p><p class="ql-block">(刊于《微型小说选刊》2024年第15期)</p> <p class="ql-block">第二十二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2023)</p><p class="ql-block">二等奖</p><p class="ql-block">图片</p><p class="ql-block">图片图片</p><p class="ql-block"> 作者简介 </p><p class="ql-block">徐向林|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第九届委员,盐城市作协主席。已发表各类作品逾千万字,出版报告文学、小说等专著二十余部,曾获首届中国工业文学奖、首届秋白中短篇报告文学奖、第三届中国法制文学奖、第五届全国志愿文学奖、第八届紫金山文学奖及第四届、第五届江苏报告文学奖等。</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领 作</b></p><p class="ql-block">陆翔的出海渔船快要造好了,船身支架在一望无垠的海滩上。远远望去,像一幢吊脚小木楼,煞是威风。</p><p class="ql-block">造船时,陆翔脸上挂满笑容,天天到海滩上看进度,还跑前跑后给造船师傅打下手。但船体成型后,陆翔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不见了。因为领作的李师傅告诉他,这排斧还得由老于头领作打。</p><p class="ql-block">在传统造船工艺中,打排斧是造船最后一道至为关键的工序。打排斧时,二三十位造船师傅分列船舷两侧,应着领作师傅吆喝的节奏,众人一齐发力敲钉卯榫。打排斧很有讲究,必须整齐划一、前后呼应、力道均衡,否则造出的船不结实,还易漏水。对于常年在海上经受风浪的渔民来说,排斧打得不好,就会上演船毁人亡的悲剧,谁也不敢掉以轻心。</p><p class="ql-block">领作师傅是打排斧的灵魂人物,备受渔民尊崇。按照渔村的老传统,领作师傅有对渔船命名的特权。领作师傅一旦命了名,谁也不能改。如此一来,做领作师傅数十年的老于头在当地渔村当然是个人人尊敬的人物。他领作造出的渔船有上百艘,全是他命的名。他命名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根据船的形状来命名,如“咸菜瓢儿”,说的是渔船像咸菜根部的菜瓢儿。另一种是根据船主的为人来命名,比如船主性格暴躁,人缘差,他就把船命名为“臭车奥”,有的船主为人斤斤计较,他就把船命名为“着肉刀”。在老于头所在的渔村,只要知道船的名字,就能了解到船主的为人,十有八九不会出错。</p><p class="ql-block">陆翔原先跟老于头是邻居,两家因宅基地的事闹过不少矛盾。陆翔搬到新居后,本以为跟老于头老死不相往来,没想到还是有事求到老于头。当然,陆翔是不想去求的,他在造新渔船时,特意到外面请了李师傅。李师傅先是推辞,说你们渔村有老于头在,不敢来班门弄斧。陆翔只得借口说老于头忙,请不到。李师傅这才带着一班人来帮陆翔造船。可眼看造船就要大功告成,李师傅突然“将”了一军,要把打排斧的领作权交给老于头。</p><p class="ql-block">陆翔不解,问李师傅:“你们不是造过好多船吗,为啥要老于头领作?”</p><p class="ql-block">李师傅笑答:“一方领作管一方事,这船只有老于头来领作才灵光。”</p><p class="ql-block">有点儿讲迷信的陆翔听得这话,不好再问了。他改问村里的老渔民,村里的老渔民告诉他,我们的船都是老于头来领作的,还从没请过外村的领作师傅。</p><p class="ql-block">陆翔没辙了,只得硬着头皮去请老于头。老于头倒也没为难他,随口就应承了下来。怎料,老于头这么爽快,反倒引起陆翔的疑惑,老于头会不会借机报复?</p><p class="ql-block">隔天上午,老于头精神抖擞,率着李师傅的那班人马,声势浩大地打好了排斧。等到最后一斧落定,老于头在前头领声高呼:“鱼翔出港,鱼虾满舱。”</p><p class="ql-block">众人跟呼:“鱼翔出港,鱼虾满舱。”</p><p class="ql-block">陆翔悬在心中的石头这才落了地。这“鱼翔”就是新船的名号,既吉祥,又威风。</p><p class="ql-block">老于头随后绕船体走了三圈,细细端详,又把李师傅拖到一边聊了会儿后,挑了根散置在船体边上的长木头,让人放进底舱的指定位置。老于头跟着钻进底舱一番敲打,出来时把斧头交给陆翔,叮嘱他:“我在底舱安了根定船木,任何时候都不能移动。要是在海上遇到突发情况,你拿这把斧头对着这定船木两端各敲三斧,保证无恙。”</p><p class="ql-block">老于头说完这话,自顾自走了。</p><p class="ql-block">三个月后,陆翔有次驾船出海打鱼。不料天气突变,海上风高浪急,渔船在风口浪尖中漂浮不定。陆翔好不容易掌稳了船舵,底舱却开始渗水,眼看着海水就要漫过小腿,情急之中,陆翔想起低悬在底舱的定船木,拿起斧头对着定船木两端各自狠敲了三下,奇迹出现了,下沉的定船木精准地堵住了渗漏处,渔船得以平安回港。</p><p class="ql-block">陆翔有惊无险地上了岸,旋即请李师傅来检修渔船。李师傅里里外外认真检查一番后,对陆翔说:“不用修,船体绝对稳固。”</p><p class="ql-block">当天晚上,陆翔热情地留李师傅吃饭。李师傅的酒喝得有点儿多,他趁着酒劲儿说:“告诉你一个秘密,造你这艘船时,底舱的卯榫没算好,留有缝隙,如果拆掉重做,船身就得解体,耗费点儿船材我们赔得起,但这一拆,我们这班人以后就再也不能接活儿了。”</p><p class="ql-block">陆翔惊讶地问:“所以你们就让我请老于头?”</p><p class="ql-block">李师傅点头称是。</p><p class="ql-block">陆翔再问:“老于头是怎么知道的呢?”</p><p class="ql-block">李师傅答:“打排斧时,老于头能听音辨声。他知道底舱有问题,就放了根定船木,以备不测。”</p><p class="ql-block">“那当时为啥不说?”陆翔追问。</p><p class="ql-block">“都是做工匠的,总得留点儿脸面……”说到这儿,李师傅不胜酒力,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p><p class="ql-block">陆翔看看李师傅,又看看门外。室外,星光斑斓,星河璀璨。陆翔想了想,明天,明天一定请老于头好好喝两杯。</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上坟</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张志明</span></p><p class="ql-block">七月十五,水露顺着村西玉米地中间的小路走到胡家桥西地娘家地头时,半上午的太阳已经酷热难当了。</p><p class="ql-block">哥家的玉米长得黑乎乎的,旺得很。</p><p class="ql-block">喘了口气,水露便提着篮子低头往玉米地里钻。两旁带着毛刺的玉米叶子刮在脸上脖上,马上就是一道道红印,汗水一蜇,又疼又痒。</p><p class="ql-block">玉米正在甩红缨。一人多高的玉米地,人钻进去就淹没在密不透风的玉米枝叶里没影了。</p><p class="ql-block">拨拉着玉米叶弯腰低头刚走到半截的水露突然听到前面爹娘的坟那里隐隐约约传来一个男人的咕哝声。水露一警觉,停在那里。难道自己钻错地了?</p><p class="ql-block">每年七月十五,几乎都有人钻错玉米地上错坟。放眼四周,除了玉米还是玉米,看不到任何参照物,让人辨不清方向。</p><p class="ql-block">水露是从地西头进来的,西边地里有个机井房,是水露的参照物,她哥家的地正对机井房。</p><p class="ql-block">悄悄往前走了几步,水露躲在一片稠密的枝叶后面,看到了跪在爹娘坟前的男人。他摆供,磕头,烧香,嘴里咕咕哝哝的。</p><p class="ql-block">水露认出那是熊超,他家的地跟哥家的地挨着。她没敢上前,躲在那里瞧着熊超一边拿个木棍拨弄地上烧的纸钱一边嘴里唧唧哝哝。</p><p class="ql-block">水露悄悄退回地西头,对照机井房再次确认后又返回来。她想,他是真上错了坟,还是来给爹娘赔礼道歉?</p><p class="ql-block">水露娘家和熊超家有仇。刚分田到户时有一年犁地,拖拉机不小心把两家之间的地垄犁没了,重新起垄分界时,熊超他爹偷偷把地垄向水露娘家这边滚了半尺。两家人在地里嚷架,当时十八九的熊超上去把水露她爹推倒在了地里。尽管刚犁过的地又虚又暄,水露她爹的胳膊还是折了,两家从此成了仇人。后来队里把整方地重新丈量了一遍,熊家才把多占的地还了过来。</p><p class="ql-block">等地上纸灰灭了,熊超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就拨拉着玉米叶往东出去了。</p><p class="ql-block">约莫着熊超出了地,水露才走到爹娘坟前。熊超的供品真是寒酸:一个苹果两个枣,还有两块饼干三块方酥,连个肉星儿都没有。</p><p class="ql-block">水露蹲下来把篮子放地上,正要往外掏供品,忽然听到东头传来熊超的咋呼:“哎哟,我把坟上错了?”</p><p class="ql-block">然后一个男的呵呵笑着说:“你这鳖孩儿,等恁妈托梦给你哭吧!早就等你送钱嘞,送哪儿了?”</p><p class="ql-block">只听熊超笑着说:“都怨你,咋不早来会儿?咱两家地对着,你要早来会儿,我会上错?”</p><p class="ql-block">那男的又笑着骂,道:“还不赶快拿回来?那边还没吃完哩,再去买两张纸就是了。”</p><p class="ql-block">只听熊超说:“哎,就是!”呼啦呼啦人又钻了进来,一边往里钻,还一边说:“放心,一嘴也没吃。”</p><p class="ql-block">愣在那里的水露听到熊超又进来了,赶忙提起篮子又躲起来。</p><p class="ql-block">说话间熊超回到了坟前,他蹲下来刚要伸手拿地上的水果点心,手又停在半空。</p><p class="ql-block">水露远远偷看到,熊超在那里蹲着,寻思一会儿,又站起来,拍拍手,出去了。只听出去后的熊超说:“算了,不能让俺爹娘吃人家剩下的东西。不管了,俺妈不争我的礼。”</p><p class="ql-block">只听那男的说:“给,吸根烟。就是,心意到了就中。”</p><p class="ql-block">水露想起来,跟熊超说话的应该是八队的王松,他们两家的地隔着青年渠正对着。</p><p class="ql-block">地东头的青年渠边原来有一排杨树,很多人都用树当作自己的记号。今年春天那些树刨了,记号也就都没了。</p><p class="ql-block">水露进来第二次把供品掏出来往坟头摆,摆着摆着她停住了。</p><p class="ql-block">水露也是蹲在那儿寻思了半天,然后她把摆好的供品又放回篮子里,只在爹娘坟头留了三个糖糕和两块猪头肉,起身提着篮子出来了。</p><p class="ql-block">看到从玉米地里出来的水露,坐在渠边的熊超和王松一下愣在那里。</p><p class="ql-block">“闺女,来给恁妈上坟了?”王松先笑眯眯打了招呼。</p><p class="ql-block">水露先对王松笑了笑,就把篮子往熊超面前递:“你给俺家上了,我的东西给你吧。俺妈喜欢吃糖糕,俺大喜欢吃肉,我拿下了几样,这些你去给恁妈上吧。”</p><p class="ql-block">熊超红了脸,站起来直摆手:“算了算了,不用了!”</p><p class="ql-block">水露还是递着篮子:“给吧,到节气了,老人都等着哩!”</p><p class="ql-block">熊超还是不接,看看王松看看水露,俩手不知道该放哪儿。</p><p class="ql-block">王松说话了:“拿着吧,水露说的话在理,不能叫老人白等。”</p><p class="ql-block">熊超这才讪讪地接过篮子,边往自家地里钻边说:“水露姐拿的东西比我好,俺大俺妈占便宜了。”</p><p class="ql-block">水露站那儿和王松说了会儿话,玉米地里一阵鞭炮响过,一缕青烟飘向天空,熊超提着空篮子出来了。</p><p class="ql-block">接过篮子,水露跟王松招呼了一声,就抬脚准备走。</p><p class="ql-block">“不去恁哥那儿吃饭?”王松问。</p><p class="ql-block">“不去了,几步路,回去还有事。”</p><p class="ql-block">水露婆家在西边段庄,三五里地。爹娘在时跟哥嫂关系就不好。每年七月十五,哥嫂都嫌热嫌玉米叶刮脸,不上坟。水露每个节气都来,男人有空俩人来,男人没空她一个人来。上完坟就走,不去哥嫂那儿吃饭。</p><p class="ql-block">熊超忽然说:“你等会儿,我回家借个洋车送送你。”</p><p class="ql-block">“不用不用,一会儿就到家了。”水露一边摆手一边就向南走。</p><p class="ql-block">熊超奔上去截住她:“你跟王松叔说会儿话,等我借个车!”</p><p class="ql-block">水露推开熊超,绕一步继续往南走,熊超还想去截她。南边有个人骑着车顺着渠边过来了,老远就喊:“咋嘞咋嘞?”很急的样子。</p><p class="ql-block">“俺家那人来接我了。走了啊!”水露道。</p><p class="ql-block">等水露上了男人的车,男人依然急切地问道:“咋嘞?他想咋嘞?”</p><p class="ql-block">“哎哟,没事,他想送送我哩。”水露嗔道。</p><p class="ql-block">水露男人也认识熊超,他还以为水露和熊超旧恨未了,又有了新仇。</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天幕之裳</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阿英 </p><p class="ql-block">庭院里,女孩仰着头,脖子都酸了,直到一个声音“喀”地落下来。</p><p class="ql-block">她眼神一亮。这短促的一响,如一枚调皮的小石子儿,是父亲与自己的暗号!整整三个月,终于等到了!她似乎看到父亲的手指,捏住锃亮的金属开关,往上一扳,“小石子儿”就蹦出来,从重庆出发,一路飞到南京。她赶忙撑开裙子,“小石子儿”乖巧地落在上面。父亲藏在声音之后,满脸笑纹。</p><p class="ql-block">堂屋中,母亲正拧着收音机旋钮。她踮脚走进去,兜起裙摆,向上一扬,把“小石子儿”送回喇叭里。此时是下午五点整。几个邻居围过来出神地听着。她家有一台“七灯机”,是父亲组装的,能听见大西南的人说话!</p><p class="ql-block">三个月前的那个夜晚,父亲从南京城里赶到乡下,与母女俩匆匆道别。父亲说,南京险象渐现,电台向中山陵灵谷寺迁移途中遭到日机轰炸。终于,在发布了《告别南京书》后,电台将停播西迁。父亲深深望了母亲一眼:“电台去哪里,我就去哪里。”</p><p class="ql-block">临走时,父亲摸了摸她的辫子。她“哇”地哭了。父亲蹲下:“重庆的电台很快就能安装好,想爸爸了,就听听咱俩的暗号……”</p><p class="ql-block">从此,每当落日卧进梧桐的树冠,母亲就像完成某种仪式般,揭起收音机上的绸布,小心转动旋钮。“沙……”一阵微风似的杂音。可那声“喀”却迟迟不露头。</p><p class="ql-block">秋深了,她不肯换下裙子,母亲只好给她把裙子套在毛裤外面。如今,“小石子儿”终于从天而降,重庆开播了!只是声响跟悄悄话似的。母亲说,可能是功率暂时不足。母亲每天记下:中央台中波与国际台19米强度均为三,杂扰较大;中央台短波与国际台31米强度均为四,略有衰落……一页页纸,寄到重庆。</p><p class="ql-block">父亲回信极少,但总有几行有趣的话,是留给她的:“为庆贺又一次躲过轰炸,爸爸喝了‘炸弹汤’。”她笑了,“炸弹汤”其实是榨菜鸡蛋汤。</p><p class="ql-block">又是连着好些日子,“小石子儿”一直不露面。母亲不再开机收听新闻,邻居们也不来了。</p><p class="ql-block">这天,是她的生日。她忍不住打开收音机,看夕阳一点点降落。“嗡嗡”的电流像花间的蜂群。“关掉!”母亲喊道,“爸爸那么忙碌,没时间祝贺你的生日!”</p><p class="ql-block">她搂住收音机,瞪着母亲。母亲又要张口,突然,那粒“小石子儿”从喇叭里弹出,跃到半空!“爸爸!中央台!重庆!”她跳起身,展开裙子。</p><p class="ql-block">母亲愣一下,抱紧她,满脸是泪。二人一同望向天穹。一层层声音的涟漪,仿佛正从父亲的手掌发出,荡漾到面前。</p><p class="ql-block">七十年后。</p><p class="ql-block">展厅里,覆盖设备的绒布被揭开,赫然可见残损之处。</p><p class="ql-block">“您……可以操作一下。”解说员用眼神请示负责人。</p><p class="ql-block">四周静下来,表针恰好指向十七点。她顶着枯干的白发,手指微颤,扳起那个依旧闪亮的开关。她凋谢的裙边,刹那间复活绽放。裙子在旋转,时光也在旋转:“我接住爸爸的声音了!”</p><p class="ql-block">“小石子儿”发射到高空。她摘下老花镜,极力望去。整个天幕,化作幼时的裙子……</p><p class="ql-block">那年,在延安新华广播电台,她与母亲守在机房,听到那令人振奋的消息:“日本无条件投降……”</p><p class="ql-block">此前,延安已停播多时。母亲与工程师们日夜奋战,修好了电台。她望着母亲扳动开关,“喀!”两人同时哽咽了。</p><p class="ql-block">她看过母亲的日记,父亲抢修发射机时,被炸弹埋入废墟。后来,广播机件换成了新的品牌。恢复播出那天,恰好是她的生日,父亲的同事们特意使其发出了那一声“喀”。</p><p class="ql-block">原载《故事会》校园版2024年第11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蒜 棋</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相裕亭</p><p class="ql-block">高铁站周边很空旷。我因为中途转车,在冀中平原这座城市停留几个小时。</p><p class="ql-block">我想找一家餐馆,吃一盘烩饼。北方的面食要比我们南方做得好,尤其是烩饼。</p><p class="ql-block">我接连穿过两个红绿灯,才看到路边有一家面馆。</p><p class="ql-block">推门进去,面馆里烟雾缭绕。五六张长条桌前,都有人在埋头吃着水饺和烩饼,我便在一个空位上坐下来。</p><p class="ql-block">餐馆里的食客多是周边干活的工人,或是匆匆赶路的人。</p><p class="ql-block">跑堂的大嫂看我坐下了,便跟过来问我:“想吃什么?饺子还是烩饼?”</p><p class="ql-block">我顺口说:“烩饼。”</p><p class="ql-block">“你要什么烩饼?”那位大嫂问我话时,目光已把我的视线引到墙面的菜谱上。那上面有洋葱鸡蛋烩饼、肉丝蒜薹烩饼、肥肠青椒烩饼等。我选择了价格中等的肉丝蒜薹烩饼。</p><p class="ql-block">大嫂听我说要吃肉丝蒜薹烩饼,就“嚓嚓嚓”地在手中的小纸牌上画了画,一面告诉我要等一会儿,一面冲着“滋啦啦”爆响的内厨高声喊道:“一份肉丝蒜薹烩饼!”</p><p class="ql-block">跑堂的大嫂转身离开后,我一边擦着桌面上的污渍,一边等着我的烩饼。不经意间,我看到旁边一张长桌前坐了四个人,他们每个人的面前放着四五粒小鸟蛋一样的蒜瓣。其中一位矮胖的中年男人,还把他跟前的五粒蒜瓣摆成了一座宝塔,底下三粒,上面叠加起两粒,哗啦一下倒了,他继续叠加起来。</p><p class="ql-block">北方人有“吃面不吃蒜,香味减一半”的说法。很显然,他们和我一样,也是来吃烩饼的。从他们的衣着上看,应该是做体力活的,衣裤上、头发梢上,都是斑斑点点的白灰。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碗茶水,桌子正中间放着一把茶壶。其中一位,把茶壶里的水往桌子上倒了一点,我以为他要擦桌子上的油污,没料想,他竟然用那茶水在桌子上画出了一个棋盘,挑衅似的与他对面的同伴说:“杀一把?”对方爽快地说:“好!杀一把。”</p><p class="ql-block">说话间,两个人就用跟前的蒜瓣对弈起来。他们下的是当地流行的四子棋,也叫“憋死茅”。每人两粒棋子,共走一个“冈”字。但第一步不能动“裤脚”的那枚棋子,那样,一步就把对方给憋死了。开棋的一方,要先搬“肩头”。两个人走开后,谁再把对方给“憋”得无路可走,谁就赢了。</p><p class="ql-block">那种棋,玩的是眼疾手快。稍有闪失,或是走错一步,就会被对方找到下手的机会。如果两个人头脑都很清醒,一直躲着死角走,怎么也不会输的。</p><p class="ql-block">他们选在吃饭前的短暂时间里,玩这种眼疾手快的棋,一个人用的是带皮的蒜瓣,另一个人用的是剥好的蒜瓣。</p><p class="ql-block">他们是怎样走棋的,我看不到,我与他们隔着中间的过道。我只看到他们四个人把脑袋凑在一块儿,一个催着一个。“走呀!”“你快些走呀!”“哎呀,你输了!”……</p><p class="ql-block">他们催着对方快些走时,就是想让对方走错一步,好输棋呢。至于说谁输谁赢,好像并不重要,他们要的,就是那种输棋或是赢棋的乐子。</p><p class="ql-block">其间,我的肉丝蒜薹烩饼上来了。等我吃得差不多时,抬头再去看下棋的那四个人,人家早已经吃完走了。</p><p class="ql-block">桌子上只留下四只大如羊头的白瓷碗,和他们剥下的那些随着室内热风尚在浮动的大蒜皮。</p><p class="ql-block">想必,他们刚才用来下棋的蒜瓣,都被他们吃进肚子里了。</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摘自《故事会》校园版2024年第10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酒爷</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王秋珍</span></p><p class="ql-block">要说谁家的酒缸大,整个灰石村,没人敢跟酒爷比。</p><p class="ql-block">酒爷,大名李久,刚过不惑之年。</p><p class="ql-block">一口大缸,下端埋进土十多厘米,像树一样种在酒爷家门口。每年,酒爷要做200斤糯米的酒。</p><p class="ql-block">冷风乍起,酒爷开始做酒。他采用的酒曲配方,简直是一个盛大的春天花园。你听,白面100斤,桃仁3斤,杏仁3斤,草乌1斤,乌头3斤,煮熟的绿豆5斤,木香4两,官桂8两,辣蓼10斤,沥母藤10斤,苍耳草10斤,同蓼草3味。每石米内,放曲10斤。每一物,都带着草木的芬芳和大自然的灵秀之气。</p><p class="ql-block">酒爷将糯米倒入豆腐桶,浸渍一天两夜后,将白白胖胖的糯米倒入饭甑,置于镬灶上蒸熟。此时的糯米,在氤氲的热气里,释放着浓郁的饭香。将糯米摊开于地簟上,凉透后将糯米和蓼曲以10∶1的比例,倒入大大的投缸中加水搅拌。十多个小时后,酒醅被发酵的气体顶到液面上,缸里的东西翻滚起来,伴着“乒啪、乒啪”的声响。酒爷掀开盖子,拿起了耙子。那些气泡一冒上来,酒爷就把它们打下去;又冒上来,又打下去。此时的酒爷,像个纵横驰骋、所向披靡的将军。如是一周后,酒爷的酒就做好了。它色泽清亮,带着嫩嫩的黄。</p><p class="ql-block">“一见公主盗令箭,不由本宫喜心间。站立宫门叫小番——”酒爷的高腔带着沙音,那“番”字立得高高的,一直扬上去,惊得附近稻草垛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惊得路过灰石村的白云停下了脚步。</p><p class="ql-block">一酿好酒,酒爷就要亮一嗓子。那只叫虫虫的土狗,围着酒爷追尾巴,一圈又一圈。</p><p class="ql-block">酒爷一日三餐不离酒。早上喝一杯,活血;中午喝两杯,养气;晚上喝三杯,提神。</p><p class="ql-block">酒是酒爷的命。</p><p class="ql-block">不喝酒的时候,酒爷像个青色的李子,上面还蒙着一层白霜。喝了酒,酒爷就要吊上一嗓子,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鲜活起来。虫虫欢快地追着他跑来跑去。</p><p class="ql-block">酒爷一般不喝高,喝高就不一般。那是1997年的一天。虫虫摇摇晃晃地走到家门口的酒缸边,呼呼大睡。酒爷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一见公主盗令箭,不由本宫喜心间。站立宫门叫小——”唱到这儿,酒爷断了声,像一股凛冽的风在空旷的大街上奔跑,突然被人一股脑儿收入囊中,不留一丝痕迹。</p><p class="ql-block">酒爷醒来的时候,整个人泡在豆腐桶里。坊间的豆腐桶,可以做酒、做豆腐,红白喜事时搁熟食。当然,当醒酒用的,酒爷是第一人。</p><p class="ql-block">酒爷后面的故事,是一位村人补充的。当时,他恰好路过,闻到一股浓郁的酒味,发现酒爷整个人成了一个火球。半年前,邻村有人喝了两斤多白酒,烧得厉害,跳下池塘,不幸淹死。村人看到酒爷家的豆腐桶,马上盛上凉水,给酒爷降温。</p><p class="ql-block">天气一暖,酒爷就会把黄酒运出去,加工成白酒。白酒酒精度高,容易烧肠燎胃。</p><p class="ql-block">“什么事让你命都不要啦?”村人问。</p><p class="ql-block">酒爷喃喃道:“香港,香港回归了。”</p><p class="ql-block">酒爷的父母当年去了香港,只给他留下酿黄酒的技艺。酒爷在酿酒、喝酒中,饮下一杯杯的思念。</p><p class="ql-block">银杏叶子一转黄,酒爷就筹备做酒。糯米要粒粒饱满,水要没污染的深山泉水。酒曲的配方,更要件件到位。</p><p class="ql-block">银杏叶落了一地时,酒爷的酒已经香飘整个灰石村了。连邻村的狗都跑过来,冲着虫虫摇尾巴。</p><p class="ql-block">有邻村的客人闻香而来,想重金买酒爷的酒。酒爷摆手说:“这酒,是要迎接我父母大人的。第一杯,要先敬他们。”</p><p class="ql-block">这天,酒爷听到虫虫疯狂的叫声,走出门,看见附近的稻草垛着了火。有点儿微微的风,火苗蛇一样吐着芯子。方圆几十米没有池塘,门口连个水龙头都没有。稻草垛连接着剁好的硬柴和木墙,失了它等于夺了邻居的命。酒爷犹豫了两秒,掀开酒缸,用大瓢舀起酒,往火上洒。</p><p class="ql-block">火扑灭了。酒香撒开腿,奔跑在灰石村的墙壁上、瓦片上、树叶上,奔跑进每一个村人赞赏的眼眸里。</p><p class="ql-block">酒爷用酒灭火,成了灰石村的传奇。酒爷酿的酒,属于度数低的素酒。《西游记》里,孙悟空正是用素酒灭了妖火,救了西城里外的人家。</p><p class="ql-block">酒爷看着浅到半腰的酒缸,喉咙不由得一紧,随之一放,唱道:“一见公主盗令箭,不由本宫喜心间。站立宫门叫小番——”</p><p class="ql-block">歌声里,虫虫正舔着洒落的酒,欢快地摇着尾巴。</p> <p class="ql-block">王秋珍:十一有一只羊</p><p class="ql-block">图片</p><p class="ql-block">“一只羊长大要多久?”</p><p class="ql-block">这是我父亲的问题。</p><p class="ql-block">那时他才7岁。我姑且称他“十一”吧。</p><p class="ql-block">“看你还干不干坏事!”啪啪啪,枣木棍子落在十一的屁股上,就像十一的弹弓落在芦花母鸡的翅膀上,就像弹弓上的小石头击碎别人家的玻璃,那么有力,又那么空洞。</p><p class="ql-block">十一的空洞、无聊,犹如乡下泥土冒出的湿气,小孩子看不见,大人们习以为常。</p><p class="ql-block">十一是第十一个孩子。他之前的哥哥姐姐死了七个,只活下了他和三个姐姐。十一出生没多久,妈妈就去世了。</p><p class="ql-block">一天到晚,爸爸必做的一件事,是找棍子。他拿起棍子,在宽宽的矮木凳上狠狠地敲一下,仿佛给棍子做热身运动。</p><p class="ql-block">那根枣木棍子,原本有粗糙的外皮,后来,外皮掉了,整根棍子越来越亮,越来越滑。</p><p class="ql-block">矮木凳嘭地一呻吟,十一就主动扒下裤子。裤子一年到头只有一条,不能打破了。当然,裤子早就磨破了,洞眼儿像一只眼睛整天忧伤着。左屁股打过了,就打右屁股;右屁股打过了,又换成左屁股。</p><p class="ql-block">三月的一天,十一用两只小手把屁股全部按了一遍,找到一处不大疼的地方,用灶口的木炭画了一个圆圈:“爸爸,您打这儿。”爸爸正要开打,门外闪过一个人影:“十一,看我带了什么!”</p><p class="ql-block">只见大姐的手里拎了一个竹条编的深口篮子,篮子里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p><p class="ql-block">女儿回娘家,爸爸自然收了棍子。十一来不及拉上裤子,就飞到了大姐面前。</p><p class="ql-block">一只小羊,正用水一样清澈的眼睛看着十一。十一想上前,却分明后退了一步:“大姐,它多久才会长大呀?”</p><p class="ql-block">羊实在太小了。十一真担心它经不起父亲的枣木棍子,经不起路上随时会刮起的风、随时会落下的雨。</p><p class="ql-block">“放心,半个月就长一岁,七个月就成年了。你让它吃最嫩的草,它长得可快了。到时,你和爸爸就有新衣服穿啦!”大姐说着,去水缸里舀了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家里从来不烧开水。井水挑来倒入水缸,渴了就喝上一勺。</p><p class="ql-block">十一给羊取名“十二”。自从有了羊,他就把自己做的弹弓收起来了。他再也不用一个人在路上踢小石头了,再也不用琢磨捡哪块石头打哪块玻璃了。他带着羊吃青草,和羊聊天。他有好多的话,从来没有说出口。现在,他的话停在青草上,青草冲他弯弯腰;停在羊的屁股上,羊摆了摆屁股;停在羊的眼睛上,羊就抬头看看他。</p><p class="ql-block">十二的毛色越来越亮,头上长出了角,两只角慢慢地有了凹沟和角轮。它会用角开门和关门,它会击退那只扬起脖子想攻击它的白鹅,它会让一群母鸡大叫着四下散开。</p><p class="ql-block">人们纷纷夸赞:</p><p class="ql-block">“好壮的羊啊!”</p><p class="ql-block">“漂亮,真漂亮!”</p><p class="ql-block">十一的头扬得高高的,他看见天上的云白白的,但它们没有他的十二白;他看见远方的山高高的,但没有他的十二高大。</p><p class="ql-block">“十一他爸,羊长大了,可以卖了。”这是邻居奶奶的声音。</p><p class="ql-block">十一急了,他叫道:“还没长大,还没!”</p><p class="ql-block">以前,他多么希望羊快快长大!现在,他多么希望羊能小回去啊!</p><p class="ql-block">十一用求助的眼神,看着爸爸。他害怕爸爸说:“卖了卖了,谁出的钱高就卖给谁。”</p><p class="ql-block">可是,爸爸没有吭声。他是没有听见吗?</p><p class="ql-block">十一又补上一句:“我不用做新衣服。我有衣服。”他担心爸爸没听见,把声音拔得高高的。</p><p class="ql-block">“这是你养的羊,你做主。”爸爸说的话,从来没有这么好听。十一恨不得冲上去拥抱一下爸爸,但他没有。从小,他和爸爸之间,似乎就是枣木棍子和屁股的接触。十一仰起头,看见先前飘过来的那朵乌云,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走了。</p><p class="ql-block">秋风起,有的叶子顶不住,从树上落了下来,落在十二的背上,黄着脸,陷入了喧嚣的尘土。气氛突然变得诡异。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有事没事地在十一的家门口转。十二一见到他,就晃着脑袋叫起来,叫声和往常不一样。</p><p class="ql-block">十一想起来了,这个络腮胡子是村里的杀猪佬。小村代销店的门口,隔几天就会有人卖猪肉。他并不吆喝,一把脸盆一样大的刀,能把黑黑的案板剁得哇哇大叫。</p><p class="ql-block">十一身上粘的目光,变多了:</p><p class="ql-block">“这孩子,犯傻了。哪有养羊不卖的?”</p><p class="ql-block">“没妈的娃,可怜。”</p><p class="ql-block">十一抖了抖肩膀,抖掉水珠一样把这些声音抖落在地。</p><p class="ql-block">但他怎么也抖不掉“络腮胡子”的目光。“络腮胡子”的眼睛里,好像藏着一把刀。对,那是一把杀猪刀、杀羊刀。</p><p class="ql-block">“你的羊,什么时候卖给我?”“络腮胡子”问。</p><p class="ql-block">“不卖!”十一的声音,弹弓上的石头一样射出去,有着决绝的气势。</p><p class="ql-block">“没有一只羊,能过得了冬天。”“络腮胡子”很确定地说。他的声音不是很响,却好像有回声,十一的耳朵瞬间游窜着黄白的闪电,滚动着作响的雷雨。</p><p class="ql-block">“为什么?”十一不想听到原因,但他还是问了。</p><p class="ql-block">“冬天所有的草都枯死了,羊没有吃的,怎么活?”</p><p class="ql-block">十一被问住了。</p><p class="ql-block">“如果死了,就卖不了多少钱了。你和爸爸的衣服拿什么做?”“络腮胡子”显然是有备而来,他的这套道理,让7岁的十一不知道手该放哪儿,脚该放哪儿。沉思了几秒,十一用右手摁了一下屁股,大声说:“不用你管!”</p><p class="ql-block">他把响亮的态度扔给“络腮胡子”,撒腿跑进家,关上了门。</p><p class="ql-block">家,赤贫如洗。但自从有了羊,十一就觉得自己很富有。他的眼睛变得富有,他的手变得富有,他的日子变得富有。没有羊,他就没有快乐。</p><p class="ql-block">可是,冬天所有的草都枯死了,羊没有吃的,怎么活?——“络腮胡子”发出的雷声又一次隆隆而来。再说了,自己不做新衣服,爸爸也不做了吗?两人已经好几年没做衣服了,寒冷的冬天怎么过呢?十一真希望自己和爸爸都能像羊一样,全身上下都长出毛来,真希望冬天也能有满山坡绿得发亮的青草。</p><p class="ql-block">深秋的一天,大姐再次登门:“十一好能干,把羊养得这么肥,过年可以有新衣服了。”</p><p class="ql-block">十一抱着大姐的腿,呜呜地哭了。</p><p class="ql-block">“大姐,你把羊带走吧。大姐,可以不杀它吗?大姐,可以不让它太疼吗?”十一边说边哭,一张小脸,抹成了被羊啃过的草地。他小小的心,实在装不下这么大的忧伤啊!</p><p class="ql-block">大姐抚摸着他的小脑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她不想伤害小弟,但除了伤害,她没有别的选择。</p><p class="ql-block">冬天来了。十一有了新衣服和新裤子。但一直被他宝贝一样带身边的,是一副弹弓。那是大姐带来的羊骨头。十一磨呀磨,把这块羊屁股上的骨头,磨成了他最爱的形状。</p><p class="ql-block">十一——我的父亲此生都没有吃过羊肉。</p><p class="ql-block">几年前,他得了帕金森病,说话已经很费劲儿,但他还是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他那只叫十二的羊,那只陪伴了他七个月又十二天的羊。</p><p class="ql-block">那不仅是一只羊,那是他童年的全部,是他成长的开始。</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黄河故事 (二题)</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非鱼</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大河奔流</b></p><p class="ql-block">“爷,别去了。”黄淼抱着黄德水的一条胳膊。</p><p class="ql-block">“为什么不去?没有这样欺负人的!我看谁敢拆我的船,跟他们拼了!”黄德水赤着上身,酱赤色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暴起。他身上只穿有一条铁灰色的短裤,脚上是一只沾满了泥巴的拖鞋,另一只不知去向。</p><p class="ql-block">“爸,你说句话啊!”黄淼眼看拉不住爷爷,只好向闷头抽烟的黄清柳求救。</p><p class="ql-block">黄清柳不抬头,也不说话。</p><p class="ql-block">通知是三个月前下来的,黄清柳最先看到,他压根没当回事:“哼,又是走个过场。”这样的过场来过很多次,谁会当真呢?他看了看四号船旁边的铁丝围栏,顺手倒了一小盆玉米进去。围栏里有三只灰雁和几只大鹅、鸭子,还有七八只鸡。没有大客户的话,一周够用了。他骑上摩托车去市里买晚上烧烤要用的豆角、韭菜、茄子、香菇、鱼豆腐。他嘱咐他爹,不要自己去收网,等他回来再收。</p><p class="ql-block">清理,拆船?开什么玩笑!一条船好几十万,你一张纸说不让干就不让干,说拆就拆?拆拆试试!骑在摩托车上的黄清柳觉得可笑。</p><p class="ql-block">三号船、四号船都是他们家的,旁边的几条船是他堂兄弟和另几个同村村民的。二十多年前,当他爹拖着一条小船从信阳来这里打鱼时,他老大不乐意。南湾湖那么大,鱼那么多,非要跑到这里讨生活,黄河鲤鱼比大白条、胖头好吃啊?谁知道,这一来,一家人竟硬生生在黄河岸边生活了二十多年。爹靠打鱼给他娶了媳妇,靠开“鱼码头”饭店养活了一家大小,小船换大船,大船换了更大的船。</p><p class="ql-block">黄河是你家的?那是大家的!谁来也不好使,不好使!</p><p class="ql-block">初夏,正是“鱼码头”生意最好的时节。还没有泄洪,水位到达了每年的最高点,河水清清。如果客人愿意,船可以开到河中心,客人们在二层甲板上尽情饮酒狂欢,或者吹着黄河上的风,对月感怀。</p><p class="ql-block">黄德水和黄清柳每天下网、收网、买菜、做菜。鱼是主打菜肴,搭配炖灰雁、烧鹅块、老鸭汤、焖罐肉,再加上烧烤、凉拌菜,生意火爆,起码得提前三天订座。生意这么好,每天好几千元的进账,他们谁也没把拆船的通知当回事。</p><p class="ql-block">生态环境局的工作人员来了一次又一次,他们拿出国家、省、市关于黄河生态治理的文件,一遍遍向黄清柳解释政策。</p><p class="ql-block">黄清柳翻看着文件,听着工作人员解释各项补偿措施,他明白,这回来真的了,他要早做打算。可他爹黄德水不管那么多,跟他们吵:“老子几十年辛辛苦苦攒下这两条船,说不让干就不让干,说拆就拆?来,来,要不你们把我也拆了!”</p><p class="ql-block">工作人员来一次,黄德水跟他们吵一次。终于,生态环境局下发了最后通知,给出了半个月的清腾时间,到期后要么把船拉走,要么就地拆除,清理垃圾,彻底解决占用河道及其相关的污染问题。</p><p class="ql-block">进入汛期,泄洪之后的黄河退到了离原来的岸边上百米远的主河道,只剩下窄窄的一道黄色在奔腾。船的四周,水退去后留下各种垃圾,有风刮来的,有上游漂来的,还有船上产生的。那些鸡鸭鹅们的粪臭气也散发出来。</p><p class="ql-block">黄清柳蹲在船头,他动摇了。太脏了,以前没有人提醒,他不觉得;经过这反复的提醒,他发现确实挺脏——一蓄水,垃圾都在大河里漂荡。</p><p class="ql-block">黄淼回来过暑假,他第一个支持拆船。“爸,这是国家大政策,全国都在治理生态环境,秦岭多少别墅都拆了,何况你和爷爷天天在河里下网也不安全。”</p><p class="ql-block">最后,黄清柳签了补偿同意书,开始搬家。他打算拿着补偿款去市里重新开家“鱼码头”小饭馆。黄德水拧着脖子骂他:“败家子!软骨头!”</p><p class="ql-block">拆船的机器开来时,黄德水非要去跟工人拼命,黄淼硬拉住了他。</p><p class="ql-block">黄德水伸着腿坐在岸边,欲哭无泪。他眼看着一辈子积攒的家业顷刻间被拆得七零八落。他何尝不知道有补偿?何尝不知道是为了大家好?可他是真舍不得,舍不得船,舍不得离开这条河啊!</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黄德水、黄清柳、黄淼爷孙三代人在黄河边一直坐到深夜。黄淼说:“爷,别生气,治理黄河,这是必然的。上游规模上万头的养猪场、养牛场都拆了。”黄德水说:“用你说?读了几天书?就你知道!”黄清柳还是一声不吭。</p><p class="ql-block">一周之后,原本属于“鱼码头”饭店的那片河湾,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昔的热闹。船不见了,垃圾不见了,那里长满了苍耳和葎草,一望无际,如大草原一般。</p><p class="ql-block">一年之后,黄清柳在市里新开的“鱼码头”饭馆生意火爆。</p><p class="ql-block">两年之后,沿黄生态廊道建设基本完成,已经大学毕业的黄淼开车拉着黄德水和黄清柳沿河兜风。</p><p class="ql-block">河水轻轻拍打着堤岸,岸边是画着红黄蓝三色的黄河旅游公路。几千只红头潜鸭挤挤挨挨地从公铁两用特大桥下游过,它们的身旁,是那些小小的黑黑的骨顶鸡,红嘴鸥则占领了原本属于“鱼码头”的那一片河湾水域。</p><p class="ql-block">黄德水说:“这不是白天鹅啊。啥时候来了这么多没见过的鸟?”</p><p class="ql-block">黄淼说:“爷,去年就有了,今年更多。”</p><p class="ql-block">爷孙三代人坐在河边,看着夕阳慢慢落在河对面的中条山上,把山峦和天空染成美丽的橙红色。</p><p class="ql-block">大河奔流,万古不息。</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大桥与爱情</b></p><p class="ql-block">河上微风轻拂,河水拍打堤岸,发出哗哗的脆响。</p><p class="ql-block">邝伟坐在岸边,他的心情很复杂。</p><p class="ql-block">向南一千米,是他和同事们亲手建起来的大桥——蒙华铁路三门峡黄河公铁两用大桥,横跨黄河,公铁两用。三年前,他跟随大桥局来到这里。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他奋斗了一千多个日夜,从桩基施工开始,到下钢围堰、起桥墩、钢桁梁顶推……作为现场监理,他一天天盯着,眼看着一个个桥墩在黄河里高高立起,一段段桥面顶推连接。现在,大桥主体建设工程就要结束,他们要回家了。</p><p class="ql-block">邝伟应该高兴才对,可他总是难过,尤其在黄昏来临时。</p><p class="ql-block">他看到过很多河,监理过大小好几座桥,唯有这里让他放不下。</p><p class="ql-block">这是黄河啊,这是如此壮观的一座大桥!每天傍晚,看着它在河面上的剪影,他就感到幸福和满足。</p><p class="ql-block">可是,仅仅如此吗?</p><p class="ql-block">当然不。因为尔雅,那个像白天鹅一样美丽的姑娘。他要走了,她怎么办?</p><p class="ql-block">邝伟和尔雅是在市里组织的青年联谊会上认识的。他作为大桥建设分局的团委书记,组织项目部的男单身职工参加。尔雅是大学校团委的,负责与他对接。</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联谊会为八对青年搭起了进一步发展的桥梁。邝伟和尔雅成为“编外”的第九对,但他们的关系并不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而是从邝伟邀请尔雅参观施工现场开始的。</p><p class="ql-block">尔雅站在七十米高的桥墩上,远眺黄河落日,蜿蜒中闪烁着一河金色。有风吹过,她心里突然涌出一些感动。邝伟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远眺黄河落日。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一些美好的东西在慢慢生长。</p><p class="ql-block">几乎每打下一个钢围堰,邝伟就会给尔雅拍照:“你看,黄河水就是这样被拦住的。”尔雅惊呼:“太不可思议了。”每竖起一个几十米高的桥墩,邝伟也会给尔雅拍照:“这是第二十五个。”随着桥墩竖起得越来越多,桥面一点点延长,邝伟和尔雅的感情也在一点点增进,升温。</p><p class="ql-block">甜蜜而浓烈的爱情,让他们暂时忘却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施工结束后,他们怎么办?</p><p class="ql-block">现在,到了再也无法回避的时候了。他们的工程结束了,下一个项目部就要进驻,邝伟的一些同事已经逐渐撤离。</p><p class="ql-block">他很迷茫,纠结。他们怎么办?一个家在东北,一个生在中原;一个随河走,一个守校园。未来?好像是一个死结。他一天比一天难过。尔雅,那么好的姑娘。他不知道她怎么想,他不敢问。</p><p class="ql-block">黄昏退去,黑夜来临。邝伟在黑暗中给尔雅发微信:“我们,分手吧。”</p><p class="ql-block">尔雅很快回复了三个字:“凭什么?”</p><p class="ql-block">是啊,凭什么?邝伟字斟句酌,也无法想出理由,最后只发了两个字:“爱你。”</p><p class="ql-block">“你在哪里?我要见你。”尔雅说。</p><p class="ql-block">“不用了。过几天我就要走了。”</p><p class="ql-block">尔雅的微信没有再回复一个字。邝伟猜,她一定在哭,或者在骂他,用最恶毒的语言,甚至在摔东西。逝者如斯夫,时间总会治愈一切。</p><p class="ql-block">邝伟继续在河边坐着,听水声,听蛙叫,回忆他与尔雅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心揪成硬硬的一团,直到夜深。回到宿舍,他一口气喝了半瓶白酒,倒头睡去。</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一大早,邝伟宿舍的门就被拍得山响。他晃着身子打开门,第一眼,看到的是尔雅,她瞪着好看的眼睛,一脸怒气。她的身后,站着三个人。</p><p class="ql-block">他的酒醒了。是来兴师问罪吗?行啊,打我一顿好了,也许心里还会好受点。他挺了一下腰,看着尔雅。</p><p class="ql-block">“让开!”尔雅推了他一把,直接进了房间,她身后的三个人也跟着进了屋。</p><p class="ql-block">她的家人?他愣怔了一下,赶紧跟过去,想倒水,拿起杯子,看见床上一团乱,又去收拾被子,还没收拾好,觉得屋里空气不好,又丢下被子去开窗户。小小的房间,被他一个人弄得兵荒马乱。</p><p class="ql-block">“行了,别忙了,你坐下。”尔雅发话了。邝伟老老实实地坐在一只小凳子上,低着头。</p><p class="ql-block">“你们俩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年龄最长的老人发话了。</p><p class="ql-block">“这是我爷爷。”尔雅说。</p><p class="ql-block">邝伟看一眼爷爷,又低下头。</p><p class="ql-block">“孩子,别紧张,我们今天来,是表明一下家里的态度。至于你和小雅的事,你们自己定。”爷爷说。</p><p class="ql-block">“我——”邝伟不知道如何说。他爱尔雅,很爱很爱,但他不能继续爱。他的脸红了一下,然后表情变得很难看。</p><p class="ql-block">“孩子,知道我老家是哪里吗?我也是东北的。一九五六年,建设三门峡大坝的时候,我可是第一批从学校报名,唱着歌来的。那时候,指挥部就一帐篷,那可是新中国成立后黄河上的第一个大型水利工程,工地上每天都热火朝天的,四面八方的人都奔这儿来。到现在,你看看,还是这黄河上,你们建的这大桥,又能跑火车还能跑汽车,小伙子,你们不简单啊!”</p><p class="ql-block">“爷爷,说正事。”尔雅急了。</p><p class="ql-block">“好,好,说正事。就一句话,我们全家支持你们。大桥就是见证,对不对,老婆子?”爷爷扭头看奶奶。</p><p class="ql-block">奶奶笑了,很慈祥:“对,你说啥都对。当年你就是这么跟我说的。”</p><p class="ql-block">几个人笑起来,邝伟也笑了。</p><p class="ql-block">尔雅瞪他一眼:“还好意思笑!”</p><p class="ql-block">邝伟说:“爷爷奶奶面前,再感动我总不能哭吧?”</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一念之间</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非鱼</span></p><p class="ql-block">二十年前的月亮很亮,和今天晚上一样。</p><p class="ql-block">散个步而已,怎么会突然关注起月亮了呢?</p><p class="ql-block">人。灯光月光树影里,走过一个人,和他太像了。可是,怎么又突然想起他呢?很多年,他都是不存在的。</p><p class="ql-block">人影憧憧,摇摇晃晃,手臂紧贴身体。</p><p class="ql-block">他们去看电影,电影名字忘记了,主演也忘记了,只有手心里的汗。他说,跟我回南方老家吧。她摇摇头。他说,要不我跟你走。她又摇摇头。他说,那我们都留在这里吧。她没有摇头,也没有说话。他说,我送你回去。她看着又圆又大的月亮,并不想回宿舍,或许还有第四种选择?</p><p class="ql-block">第四种选择是别人替他们选的。他去了一所本市的高校教书,她去了另一座城市的高校教书。</p><p class="ql-block">他们的名字一同出现在一家核心期刊上,紧挨着,就好像那天晚上在电影院里一样。那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她想,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就当是同学或者朋友。又想,算了吧,这么远,能怎么样呢?</p><p class="ql-block">后来,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她时常翻阅各种社科类期刊,都没有看到他的名字。</p><p class="ql-block">实际上,在学校当了两年助教,他又去考研、读博了,然后出国了。等从国外回来,他成了一个知名学者,研究的领域超出了她的教学范围,她自然看不到他。</p><p class="ql-block">对于不在一个轨道和频率不同的人,挂碍少了,烦恼自然也少了,各自只在各自的红尘里浮沉煎熬。</p><p class="ql-block">突然有一天,学校给老师们发票,说是市里邀请一位知名学者讲学,专门为她们学校安排了一场。拿到票后,她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恍惚了一下,同名同姓太多了。</p><p class="ql-block">讲座开始,他被校领导请上主席台,一眼,她就认出是他。从校领导的介绍里,她对他有了新的了解。博士,海归,知名学者,学科带头人。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什么?</p><p class="ql-block">整场讲座,她听得一团乱麻,只有手心里的汗。</p><p class="ql-block">从掌声里清醒过来时,他已经在往后台走,她盯着那个背影,目送他离开,手臂紧贴身体。</p><p class="ql-block">从会场回到办公室,她的脑子又开始乱了。他是知道她在这座城市,这所学校的,那么他有没有一瞬间,会记起她呢?知名学者,不要说校领导,市领导也会当座上客,多少风云世事,一个她,算什么?她自嘲地一笑,把他放进回收站,并清空。</p><p class="ql-block">他当然没那么健忘,再知名的学者,也有青葱岁月可追忆。讲座的时候,他也曾目光逡巡,试图找出那个摇头不语的姑娘,但并没有发现似曾相识的面孔,这么多年过去,也许她调走了呢?也许回了老家所在城市了呢?</p><p class="ql-block">一直等到宴会间隙,他在去洗手间的路上找到了机会,问陪同他的学校工作人员,有没有这么一名女老师,教古代文学。工作人员很年轻,对学校老师的情况不是很了解,知名学者问话,紧张得不行,随口就说,没有。果然,大家都有太多的变化,他微微一笑,她这一页就翻过去了。</p><p class="ql-block">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牵挂。但几天后,校长突然给他信息,说工作人员无意间说,他曾问过教古代文学的一位女老师,学校是有这么一位老师的,问需不需要帮他们联系。他用知名学者的态度回答,谢谢,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而已,下次来再联系吧。</p><p class="ql-block">原来,她一直在。那么,听讲座的时候,她是否也在呢?如果在,她应该是能够认出他的,她怎么也没有和他联系呢?这些年,她都经历了什么?</p><p class="ql-block">一个人放下,一个人放不下,就会有遇到的机会。</p><p class="ql-block">学校里骨干教师外出进修,有半天的课,是他来讲。</p><p class="ql-block">不同于大讲座乌泱泱的人,进修的课堂只有二三十个人,一进门,他就看到了她。</p><p class="ql-block">彼此微微一笑,二十年的时间过去了。</p><p class="ql-block">课间休息,他们站在走廊里,交换电话,添加微信。都挺好的?挺好的。你呢?也挺好的。晚上一起吃个饭吧?好。地址回头发你微信。好。</p><p class="ql-block">接下来的课,她听得认真明白。他变化真的挺大,口若悬河,才思敏捷,完全不是当年那个木讷的他。</p><p class="ql-block">两个人吃饭,吃得并不轻松,甚至有点儿尴尬。基本情况介绍完了,接下来呢?他先打破沉默,这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p><p class="ql-block">她其实也想问这句话,既然他问了,她就得先回答。可是,从何说起?</p><p class="ql-block">想了想,她说,千万个日子,千万个一念之间,最终,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他点头,可不是。</p><p class="ql-block">就像今夜,突然看到月亮,突然想起他,不过也是一念之间。</p><p class="ql-block">原载于《一念之间》,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转载于《小小说选刊》2023年第03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当每天黄昏</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雨果(法)</p><p class="ql-block">当每天黄昏</p><p class="ql-block">我打开迷人的书卷</p><p class="ql-block">当高楼的气氛,家庭的烦恼</p><p class="ql-block">当我从里面不断传出大声叫喊</p><p class="ql-block">乱哄哄的城市的一片喧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无数枯燥琐事充满我们的生活</p><p class="ql-block">当它把我们的天地紧紧锁住</p><p class="ql-block">如同长久套在我们身上的枷锁</p><p class="ql-block">迫使我得心灵只去注视世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是,我的思想终于悄悄溜走</p><p class="ql-block">通过一条天天经过的草坪上的小路</p><p class="ql-block">它偶尔迷失方向,但它却总能回头</p><p class="ql-block">像一匹谨小慎微的老马认识归途</p><p class="ql-block">图片 </p><p class="ql-block">它跑向森林,在那朦胧的树影里</p><p class="ql-block">浮动着那么多的阳光、细语和声音</p><p class="ql-block">在第一棵树下小憩,展开遐想的羽翼</p><p class="ql-block">于是我的幻想和黄昏双双飞入树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奇语妙言</b></p><p class="ql-block">(雨果名言)</p><p class="ql-block">当命运递给我一个酸的柠檬时,让我们设法把它制造成甜的柠檬汁。</p><p class="ql-block">最伟大的人,也是最能忍辱的人。</p><p class="ql-block">被人揭下面具是一种失败,自己揭下面具却是一种胜利。</p><p class="ql-block">音乐是思维着的声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人生至高无上的幸福,莫过于确信自己被人所爱。</p><p class="ql-block">假如没有内在的美,任何外貌的美都是不完备的。</p><p class="ql-block">善良的心就是太阳。</p><p class="ql-block">人们不能没有面包而生活;人们也不能没有祖国而生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信仰,是人们所必需的,什么也不信的人不会有幸福。</p><p class="ql-block">谨慎是智慧的长子。</p><p class="ql-block">敢于冲撞命运才是天才。</p><p class="ql-block">没有风暴,船帆不过是一块破布。</p><p class="ql-block">图片 </p><p class="ql-block">一个人只要干了一件坏事,就想干尽一切坏事,除非他发了疯才会中途停止。</p><p class="ql-block">逻辑只是理智,感情往往是良心;前者是从人类本身来的,后者是从天上来的。</p><p class="ql-block">要有坚强的意志,卓越的能力,以及坚持要达到目标的恒心。</p><p class="ql-block">信仰的价值恐怕胜于真理的价值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黑暗笼罩着整个世界,但理想却光芒四射,无比灿烂。</p><p class="ql-block">一丝微笑和一声叹息不时在他嘴边相遇,这微笑比叹息还痛苦。</p><p class="ql-block">蚯蚓爱上了明亮的星星,而当星星在高处闪耀时,蚯蚓却在底层悄然泯灭。</p><p class="ql-block">风度是理想的形态,容止则是理想的动态。</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首尔的冬天</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韩江</span></p><p class="ql-block">有一天那个日子降临了,那是你到来的日子,</p><p class="ql-block">如果那一天你像爱一样到来,</p><p class="ql-block">我的心将被闪烁的水光充满,你的爱</p><p class="ql-block">沉入我的心里</p><p class="ql-block">难以呼吸,</p><p class="ql-block">我将成为你的呼吸,在你墨黑的嘴唇上</p><p class="ql-block">我将成为你疲倦的呼吸,如果你到来,我的爱,</p><p class="ql-block">如果你能——到来;</p><p class="ql-block">在我冰雪覆盖的脸颊上,</p><p class="ql-block">我会让你听见河水流淌的声音,</p><p class="ql-block">那你深爱着的声音。</p><p class="ql-block">(徐秋白 译)</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闻樟:山 珍 (二题)</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木耳</p><p class="ql-block">年也过了,节也过了,老赵要请客。老赵请的是阿木。阿木说:“请什么客!在食堂吃点儿得了。”老赵说:“野兔炖鸡,还有酒。”酒,无所谓,阿木不喝酒。野兔炖鸡,馋人。阿木答应了。下了班,阿木坐上老赵的摩托就下山了。</p><p class="ql-block">老赵家住的是三间瓦房。瓦房外观很洋气,跟哈尔滨城里保留下来的小洋房差不多,但有个缺点——前后都没有院落。当初,林场分房时,依老赵的条件,完全可以分到独门独院的房子。可是,老赵不要,偏要这三间洋房。这三间洋房,原先是个火车站。至今,房屋正脸上方“和平”二字仍在。阿木第一次看到这两个字还纳闷呢:“和平,是一种愿望?”“不是,”老赵解释说,“和平,是站名。”想当年,森铁小火车从这里通往县城,运送木材,又捎带着山货;从县城返回,带回的是城里的花花绿绿。到了1998年,小火车停运下线了,铁轨也被拆除。老赵要是不住进来,这车站怕是也保不住。老赵在车站干了十八年,对车站,对铁轨,有说不出的情感。</p><p class="ql-block">进到屋里,就变了样:凌乱,又暗;一面墙上挂着狍子的头骨,头骨上探出两个犄角,阴森森的。好好的房屋,竟住成这样子,都源于婆娘懒。老赵自己都说:“结婚这么多年,娘儿们从未上过山。山里的野菜、榛蘑、木耳都吸引不了她,你说她懒到何等程度?”阿木想,这三间洋房,若是让我老婆来打理,保管窗明几净,亮亮堂堂。</p><p class="ql-block">赵嫂爱串门,走到哪家,往炕上一坐,一个上午;又一坐,一个下午。老赵每晚下班回家都得自己下厨,赵嫂就等着吃现成的。</p><p class="ql-block">“熊娘儿们,”老赵说,“也不能全怪她。她做东西难吃,我不用她做。”</p><p class="ql-block">昨日逮的野兔,剥光了,泡在盆里,去腥。鸡也提前杀好了,赤条条。老赵动作快,叮叮当当一阵工夫,兔和鸡剁好了。火锅是老赵自制的,两千二百瓦的电炉,放在饭桌上,下面垫两块砖头,自制的锅架。架上铁锅,插上电,铁锅烧热了放底油,油热了放姜和葱白,炒香后剔除葱白,将兔肉、鸡肉一并倒进锅里翻炒,炒到鸡肉的颜色变成了金黄,再往锅里炝汤。妥,大个头火锅,成了。</p><p class="ql-block">老赵拎起一桶白酒,拧开盖,倒满一碗,又要倒第二碗,阿木上手捂住了。老赵想起来了,阿木不喝白酒,就换了一桶自酿的山葡萄酒。酒倒好了,锅也开了,咕嘟咕嘟……屋里香气四溢。</p><p class="ql-block">“等什么?造吧!”老赵动筷,在锅里翻找出一块极为鲜嫩的肉,放进阿木的空碗里,自己又搛了一块,放进嘴里嚼。</p><p class="ql-block">赵嫂怀里抱着一只猫,坐在炕沿上,干瞅。</p><p class="ql-block">“嫂子,上来一起吃。”阿木招呼道。</p><p class="ql-block">“不吃。”赵嫂面无表情。</p><p class="ql-block">老赵说:“不管她,饿不着她。”</p><p class="ql-block">那只猫,也懒得很,听人吧唧吧唧吃,只动了动耳朵,眼睛都懒得睁一下。</p><p class="ql-block">“喝酒!”老赵喝了一大口,慢慢下咽,眼角上就有鱼尾在摆动。阿木也喝了一口。山葡萄酒,甜酸甜酸,阿木说:“这才叫琼浆玉液。”</p><p class="ql-block">酒过三巡,吃相就差些。阿木掏出一盒人参烟,给老赵一支。老赵看看烟盒,说:“嚯,8毫克,兄弟可以呀!”阿木说:“金老板给的。”阿木又拿出一支,递给赵嫂。赵嫂不接,耷拉着眼皮说:“没劲。”</p><p class="ql-block">老赵说:“这熊,旱烟底子。”</p><p class="ql-block">吸上烟,老赵眯起眼提到了木耳。老赵说:“去年,雨水频,我姐家的木耳,成色差……”</p><p class="ql-block">去年秋,阿木托老赵买木耳。阿木家哥们儿多,阿木媳妇那头姊妹多,阿木一下子买了一千块钱的木耳,回去给大伙分。结果呢,哥们儿、姊妹,都说木耳一般般,都说阿木被人骗了。“这是什么话!老赵,我朋友!能骗我?鬼才信呢。”可是,木耳的质量就在那儿摆着。老赵一提到木耳,阿木就懂了,懂老赵请客的意图。老赵能在酒桌上把事儿说出来,老赵还是老赵,朋友还是朋友。朋友姐家有困难,资助一下,不应该吗?太应该啦!</p><p class="ql-block">阿木打断老赵的话,说:“哎,木耳,好得很。”</p><p class="ql-block">“不好。”老赵说,“好木耳个头小,抓一把,哗啦响;使劲握,握不碎;用舌尖舔舔,没咸味儿。”</p><p class="ql-block">阿木说:“我说好就好。我媳妇都舍不得吃,过段日子就抓出一把来,放到鼻子底下闻。我媳妇说,能闻出大森林的味道。你说好不好?”</p><p class="ql-block">老赵说:“兄弟,真会安慰人。这么着,今年,木耳的事,包在我身上了。”</p><p class="ql-block">阿木说:“吃鸡吃兔,不说木耳。”</p><p class="ql-block">老赵说:“好,不说木耳,说小火车,可以吧?”</p><p class="ql-block">阿木说:“小火车,随便说。”</p><p class="ql-block">老赵寻常话少,喝酒话就多。老赵开始说小火车。</p><p class="ql-block">老赵说:“酒,我每晚都喝,喝个斤把的,我就……我就一头钻进小火车里。咣当咣当,咣当咣当,呜——呜——小火车,整宿跑……”</p><p class="ql-block">阿木说:“老赵你牛,小火车,我都没坐过。”</p><p class="ql-block">老赵说:“今晚,就让你坐一回。今晚,你别走,你就在我这儿坐小火车……”</p><p class="ql-block">鸡和兔吃得差不多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两人撂下筷子,身子软软的,一同倒在了土炕上。</p><p class="ql-block">梦。阿木做了个梦。梦里,阿木真就坐上了森林小火车。冬日,白雪皑皑,高山、峻岭、森林、大地,都在飞速奔跑。有音乐伴随,是京剧《林海雪原》:“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p><p class="ql-block">在梦里,阿木和老赵坐的不是同一趟车。阿木坐的是货车,拉满了木材;老赵坐在守车里,守车里还有赵嫂,赵嫂的眼睛水灵灵的……</p><p class="ql-block">睁开眼,天已大亮,小火车停在一个叫“和平”的站里。</p><p class="ql-block">阿木急忙喊老赵:“老赵老赵,快带我上山,迟到了都!”</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榛蘑</b></p><p class="ql-block">吉林东部的大山里,出产榛蘑。九月半,当采。榛蘑也分大年小年。赶上大年,房前屋后都长榛蘑,早起遛弯,顺手都能采一桶回来。采榛蘑,也就十来天时间。到了九月底,山里气温骤降,树的叶子一夜间落光光,再想采,等来年吧。</p><p class="ql-block">矿上人,哪个不想采榛蘑?大老远来吉林打工,都想带点儿山货回家。山珍,跟海味并列,是上等的美味。可是,上班时间,哪个敢去采?除非你不想干了。</p><p class="ql-block">有一人敢去。谁呀?阿木。阿木是采矿工程师。阿木有两个爱好,一个是钓鱼,一个是采蘑菇。阿木不去,金老板还会鼓动阿木去。金老板跟阿木谈完采矿的事,就催促道:“别在屋里待了,采榛蘑去。今年可是大年,多采些。”阿木是金老板的宝,矿上人哪个不知?</p><p class="ql-block">阿木是个有故事的人。阿木的故事,总与女人相关。</p><p class="ql-block">矿上不是没女人吗?有,月初才有的。月初,老五媳妇来矿上了。</p><p class="ql-block">老五是谁?老五是矿工的头儿。老五原先在一家大型钼矿上班,井下采矿、出矿那一套,他都精通。后来下岗了,老五就组织一帮哥们儿外出打工,专干矿上的活儿。好些开矿的个体老板都跟老五有联系。干来干去,老五决定,跟金老板干了。老五认为,金老板懂他。只这一点,就足够了。士为知己者死嘛。有一回,井下几个出矿工闹着涨工资,并威胁说,不给涨就走人。金老板急得没招,找老五讨主意。老五随即打了一通电话。打过电话,老五很牛地对金老板说:“搞定。你需要的人,明天就到!”当晚,金老板就将那几个“闹事的”辞退了。老五也是金老板的宝,矿上人哪个不知?</p><p class="ql-block">老五媳妇来矿上上班,在食堂打杂,工资每月两千。这是金老板特意安排的。金老板善察言观色。近段时间,老五也在闹情绪,嫌工资低,又说不出口。金老板明白,可是,万不能给老五涨工资——老五涨了,生产矿长怎么办?采矿的阿木怎么办?所以,就把老五媳妇弄来了。</p><p class="ql-block">老五媳妇一来,老五的情绪就稳定了。老五天天下矿井,管一些金老板视为重要的事。</p><p class="ql-block">阿木提着塑料桶,出去采榛蘑,刚出场部大门就遇见了老五媳妇。老五媳妇刚从旱厕里出来,裤子还没整理好。老五媳妇知道阿木要去做什么,就有了要求:“木工,带上我呗。”跟个娘儿们进山里采蘑菇,矿上人会怎么想?老五会怎么想?那是万万不可以的。阿木摇头,拒绝了。</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一早,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老五突然对阿木说:“我媳妇说你心眼多。”</p><p class="ql-block">“我?”阿木指着自己的鼻子问,“还心眼多?”</p><p class="ql-block">老五咽下一口粥,说:“采蘑菇都不肯带别人去。”</p><p class="ql-block">阿木说:“我怎好带她去?”</p><p class="ql-block">老五说:“你怎么就不能带她去?我天天下井,没空,今儿你就带她去呗。”</p><p class="ql-block">阿木说:“老五,你就没想法?”</p><p class="ql-block">老五说:“我能有什么想法?”</p><p class="ql-block">阿木说:“你要这么说,那……没问题。”</p><p class="ql-block">阿木就带上老五媳妇进山了。老五媳妇头一回进山,有些陌生,有点儿紧张,跟阿木跟得紧。阿木转回头,对老五媳妇说:“咱俩得分开走,采榛蘑哪能凑在一块?”</p><p class="ql-block">“哦。”老五媳妇懂了,往另一方向走。</p><p class="ql-block">走一阵,阿木喊:“五嫂,不要离得太远哟。”</p><p class="ql-block">“知道啦。”老五媳妇回应道。</p><p class="ql-block">又走一阵,阿木又喊:“五嫂,你在吗?”没回应。“五嫂,五嫂……”还是没回应。阿木慌了神儿。</p><p class="ql-block">“五——嫂——”阿木扯着嗓子喊。</p><p class="ql-block">“五——嫂——”阿木两手拢成喇叭状,朝不同方向喊。他走啊走,喊啊喊,走到晌歪了,喊到嗓子哑了,还是找不见老五媳妇。阿木觉得问题严重了,不行,得回去喊人,让大伙一起找。</p><p class="ql-block">阿木的塑料桶里空空的,一朵榛蘑都没有。回到场部,阿木急忙去找老五。刚好,老五从屋里出来。老五问阿木:“你咋才回来?”</p><p class="ql-block">阿木见到老五,哭着脸,哑着嗓子说:“老五,对不住,你媳妇走丢了。快,快叫上人去找……”</p><p class="ql-block">老五愣住了,说:“我媳妇早就回来了,还采回好几桶榛蘑……你呀,连个娘儿们都赶不上。”</p><p class="ql-block">“你媳妇……回来就好。”阿木这才松了口气。</p><p class="ql-block">这时候,老五媳妇也从屋里出来了。老五媳妇笑嘻嘻道:“食堂给你留着饭呢,去吃吧。”</p><p class="ql-block">阿木很生气,哑着嗓子质问老五媳妇:“我那么大声喊你,你没听见?”</p><p class="ql-block">老五媳妇遮遮掩掩:“没,没呀,听见了我能不答应吗?”</p><p class="ql-block">阿木说:“你撒谎。”</p><p class="ql-block">“瞧你,”老五媳妇岔开话头,“变成公鸭嗓了都。”说罢,笑得胸口一颤一颤的。</p><p class="ql-block">阿木哪有心情吃饭?直接回宿舍了。</p><p class="ql-block">这件事,演绎成了故事。夜里,矿上人入睡前,必以此为笑谈。</p><p class="ql-block">榛蘑的故事,金老板自然听过。一日,金老板与阿木闲聊。聊着聊着,金老板就转移了话题。金老板说:“我给老五媳妇传个话,她看好你这个人了,说你儿也不会差到哪儿去,愿意跟你噶个亲家。彩礼嘛,一分也不要。”</p><p class="ql-block">“是吗?”阿木的哑嗓子还没好利索,“不要彩礼,多美的事啊!可惜呀,我儿他处对象了,女方家彩礼没少要。你瞧瞧,你瞧瞧我这个命。”</p><p class="ql-block">其实呢,阿木的儿子并未处对象。</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田福:春光里的奶奶</b></p><p class="ql-block">一只脚踩着凳子吃午饭的时候,刘金香还真想过不骑电动车。她知道路上有蒺藜。但地离家有三里,步行的话,别说在地里干活儿,光往返就要差不多一个小时。最后还是决定骑车,哪就那么背运被蒺藜扎了!</p><p class="ql-block">刘金香有双重任务:去二十三里外的县城接送孙子;种家里的七亩八分地。儿子儿媳妇都在县城上班,接送孙子就是奶奶的任务了。关键是奶奶不老,今年才四十九岁。刘金香的老头也在外打工,这叫所有家人各有角色。就在春天,对家里仅有的七亩八分地,全家人还好一通争论。“包出去。”刘金香的老头和儿子异口同声。刘金香却不干:“地包出去就像把孩子送了人。你看那包地的人好好侍弄吗?地里草苗一齐长,将来咱们收回来都没法种了。不包。”老头赌气说:“不包你来种啊,反正我不种。我在外头干俩月就差不多能挣种这些地一年的收入。”刘金香乐了:“我也没说要你种啊!我说种,自然就有人种。”老头知道除了她种,没人种,就说:“偏要种地是你的事,但你可不能误了接孩子。”</p><p class="ql-block">其实,刘金香不是多小气,那么在乎土地的那点儿收入。她是割舍不了跟自家土地的感情。自打种承包田以来,他们全家人不就是靠着这几亩地活到现在吗?</p><p class="ql-block">刘金香最忙的时候是春天——忙下种。一个人就得雇犁种了。大块地雇播种机,小块地没法用播种机,就得雇马犁。由于刘金香的地块小,又分散,马犁的主人往往很难请的,刘金香就跟人家说拜年话儿。</p><p class="ql-block">无论多忙,刘金香还要到钟点就得进城——孙子比土地重要。难怪村里人说:“咱们村呀,除了村主任,可能就是刘金香最忙了!”</p><p class="ql-block">可刘金香乐:“我这一年下来,孙子接送了,家里的土地也没丢。”当然,她的时间,按一般的村里人那样安排不行的。就像现在,晌午头很热,村里人都像鸡抱窝似的,在家里、树荫下眯着,刘金香却出来了,顶着烈日。她必须这样,不这样她的时间就分配不开,就耽误接孙子了。那可是天大的事。</p><p class="ql-block">刘金香这样想法我们就知道,她心里一点儿都不苦涩。是呢,人为精神活着。现在的刘金香想不精神都不行啊!她每天像个陀螺,时间是按分钟计算的。像现在,她来到这块刚种完的地,是为了看磙子压实没压实,有没有没压到的地方。她要细致地顺着垄瞅一遍,没压实的地方用脚踩一下,捎带把发现的庄稼茬子、废塑料膜和小石头捡出去。村里的庄稼人都这样干,这是种完地必须干的活儿。</p><p class="ql-block">就在这时候,儿媳来电话了:“妈,今天我要加班到很晚。”</p><p class="ql-block">刘金香心想:“哦,儿子早晨就跟老板出差了,要好几天才能回来。看来,今天我要早些返回县城。”</p><p class="ql-block">到了该走的时间。时间都是算计好的:十分钟到家,用十分钟洗把脸、换上衣服、锁上屋门院门,然后骑电动车半个多小时到县城。直接去孙子的幼儿园。如果走得再晚点儿,孙子就被托班的阿姨接走了,她就得去托班接孙子。</p><p class="ql-block">走出田地,她跨上电动车,开了一下感觉不对劲,下车一按,车胎没气了!还是被蒺藜扎了。我的天,推着猛跑吧。</p><p class="ql-block">到家再看时间,找人粘车胎是来不及了。只好骑家里的自行车,然后去邻村坐班车。突然想到邻村班车最后一趟不到四点,得紧赶啊。自行车也因为好长时间没骑需要打气。等一切鼓捣完,时间又过去一大截。</p><p class="ql-block">猛蹬。一边蹬一边看手机上的钟点。她必须在四点之前把自行车找一户人家寄存起来。等她喊开人家的大门,放好自行车出院,正好看见末班车冒烟的尾巴。她发了疯似的喊着,但班车却一直往前开走了。</p><p class="ql-block">她无奈地瘫坐在路上。</p><p class="ql-block">哭,都没泪。“我的宝贝孙子今晚咋办呢?”她不由得感到天旋地转了——</p><p class="ql-block">“嘟!嘟!嘟——”</p><p class="ql-block">哦,是做梦吧?那班车不往前走了,开始撅着屁股往后倒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