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钱兆金

王东望着路边的大黄狗趴在地上，被热得伸出了舌头，田野里翻滚的麦浪，也似金黄的火焰。乡村地头及路上，到处都是麦收忙碌的人群：有的弯下腰飞舞着镰刀割麦、有的半跪着打捆、有的用铁叉把麦捆高高举起，装上平板车、有的拉着满载麦子的车……好一派乡村“抢收”的大忙景象，他们脸上滴落的汗水，犹如水银泻地。他眉头皱紧，觉得这种生活就像老黄牛，没有出头之日。他捺着腚，使出吃奶的力气，拉着满载麦子的平板车，汗水在他的额头上凝结成晶莹的珠子，车轮压在松软的麦茬地里，留下两条深深的车辙印，他拉着车，一步步吃力往前走。后面推车的少妇，弯着腰，脚用力蹬地，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她穿着一般，但掩饰不住她苗条的身材和美丽的容颜。她是王东的媳妇许菊。王东停下车，脸色难看，手指着许菊，声嘶力竭地骂道:“你她妈就是花架子，你的力气留着喂狗啊？”许菊一脸茫然，自己已经用劲了全力，但她只是笑笑，露出两行洁白的牙齿，她轻声对丈夫说:“累了就歇歇，自家的事，不要着急。要不我来拉，你在后面推。”许菊是十里八村公认的好姑娘，她走在路上，村人都喜欢她，就连路边的百花都为她频频点头。她嘴巴甜，善良，家里家外的活抢着做，邻里有什么困难，她也乐于帮助，人们都说王东讨了个好媳妇。王东家境一般。许菊看好他，是因为王东有高中学历，当时还是村小的临时代课老师，而她自己只有小学文化。那天相亲，许菊看到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王东，又听说他是高中文化，当时就红着脸忸怩地告诉媒人:“我没意见。”婚后，许菊心里知足。她没有骄娇二气，孝敬公婆，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虽然苦点累点，日子清平一点，她不在乎，心里天天似吃了密。……王东八一年高考失利，那年他十九岁，与他恋爱两年的女友考上了苏州大学，女友还算仗义，她对王东说，她等他四年。王东连续复读四年，都以失利告终，而且越考离录取分数线越远，每次分数线下来，他都是捶胸顿足，生无可恋，哀叹自己运气不佳。他虽然心有不甘，也失去了再读的信心。在家人的努力下，在家乡的二圩村小学，谋得临时代课教师的差事。八七年，前女友嫁给了自己的同事，他茶饭不思，失落了好长一段时间。两年后，在媒人的戳合下，不情不愿地与小他四岁的邻村姑娘许菊结为连理。婚后，很快有了个儿子。八九年，二圩村小撤除，失去工作都只有回家务农。他回家在床上躺着，不吃不喝。许菊端到床头的饭菜，被他打翻在地，还对许菊又打又骂，许菊不厌其烦，那年正是夏收，许菊忙在地头，心在家中，她几次跑回家给王东热饭。晚上，王东的爹愁眉苦脸地抽着旱烟，听着儿子屋里的吼叫，来到王东屋里，长烟袋叩得儿子的床光叮当响:“在床上躺尸，你还是个男人吗，自己没能耐，怪得了谁？天下种地的农民，多了去了，我做农民养你到二十多岁。现在分产到户，日子好过了，只要自己不懒，土地照样养人。你是有儿子的人了。”王东妈也在他的床头哀声叹气:“菊儿是好女娃，她是我们王家修来的福气，你已经做了父亲，要知足……现在正是夏收，你忍心让你媳妇与我们老两口忙里忙外？”王东参与了那年的夏收。收麦、拉麦，翻场、打场、晾晒……确实辛苦，王东做做歇歇，他累得像一摊泥，像死狗一样躺在打谷场上休息，许菊与公公婆婆坚持着。山柱与王东是邻居，打谷场也紧挨着，经常看到王东只要累了，就打骂媳妇。在农忙季节，做农民的哪个不累啊！山柱做完自家的活，常来王东家帮忙，他对王东说:“大哥，你是文化人，脑子灵，你拿笔杆子是一把好手。做苦力，还是我们，做事要慢慢来，少少做，不要着急。”王东看着晒得黝黑黝黑的山柱，看他整天笑呵呵的，奇怪他怎么笑得出来，这么热的天，这么重的体力活。……山柱家的农活忙完了，他看王大哥与嫂子许菊车停在路边，又在呕气，他闪着黑亮的眼睛，对王东说 :“王哥，我帮你拉吧，你与嫂子歇歇。”许菊笑笑:“那怎么好意思，谢谢兄弟，我在后面哦推。”，她心疼丈夫，叫他休息一下，她在后面用力推着。农忙季节终于过去。王东思考再三，农村不是自己呆的地方，农村的苦，他实在吃不来。他要学着那些打工仔，去大城市试试运气。这一年的春节过后，王东带着许菊给他准备好的行李，别离妻儿父母，怀揣着对未来幸福的憧憬，去苏州追梦去了。许菊头天晚上就把丈夫生活的必需品准备妥当，第二天早上她背着王东的行李，一直将丈夫到车站，路上再三嘱咐丈夫要照顾好自己，不要省钱，一定要吃好穿好，她会照顾好家里的事情。车开动了，许菊眼望车上的丈夫，手招着，眼泪顺着白皙的面颊流淌:“外面要是不好，你就回来……”第一年，王东年前才回来，带回家的是不好不坏的消息。许菊见丈夫平安回来，像快乐的小鸟，步伐欢快，声音也更加甜润。她说:“出门在外，不容易，赚多赚少没什么，关键人平安回来就好。”第二年，许菊在大门外望穿了眼睛，也不见丈夫的身影，她年夜饭都没吃，待儿子小宝吃过后，她搂着儿子，望着天花板，眼泪汪汪，她担心着心爱的人，不知他在外过得好不好。第三年，村里在外打工的人传言，王东发达了，赚了钱，在外有了新媳妇。王东的爹妈常常骂自己的儿子不得好死，许菊安慰二老:“不要听信那些嚼舌根的人。”就在这年春天，许菊收到了丈夫的离婚协议，他说他在外有了女人，新媳妇漂亮，还是是大学生……许菊得到消息，如雷轰顶，她的天塌了，几天不吃不喝，她搂着小宝，可怜兮兮地对儿子说:“可怜的宝宝，恨妈没文化，没那福气拥有你有文化的爸爸……”王家二老心疼许菊，骂儿子忘恩负义……许菊为了王东的幸福，哀叹自己没本事，没有与王东白头到老的福气，她在协议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寄给了王东。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多年后，也是一个夏天，王东背着当初的包回来了。他眼神忧郁，步履沉重。离家乡越近，内心越是忐忑不安。他回想自己在苏州闯荡的这些年，他的心情糟糕极了，特别是与许菊离婚，把幸福弄丢了，肠子都悔青了。…… 起初，他在苏州的打工生活是顺利的。他初到苏州，巧遇了在苏州做玉石加工的高中同学李琦，李琦做得风生水起，王东在厂里帮忙。一年后，王东有单干的想法。李琦十分支持，他手把手教王东如何管理，如何采购原石，如何购买加工机器，如何销售，毫无保留。李琦借钱给他租场地，盖厂房，还做了担保给他银行贷款。王东的玉石加工厂在苏州的甪直古镇红红火火开业了。工厂开业第一年，王东就赚得盆满钵满。王东有点飘，在缅甸采购原石时，带回一个缅甸女孩，纠缠在一起，又与几个直播销售的女孩，不清不楚。李琦提醒王东:“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复杂，不要被成功冲昏了头脑，那些女孩看的都你的钱包啊。”王东斜着眼睛，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他笑笑:“我知道！”他还是我行我素，身边的女孩几乎一天一换。李琦不知道的是，王东已经与家乡的媳妇许菊离了婚。他与厂里的主管住在了一起，主管姓夏，名蕊，长得容颜娇美，清新脱俗，仿佛是春天的嫩芽。夏蕊除了天生丽质，名校毕业，还是一位管理天才，把工厂财务、生产、销售管理得井井有条，更把王东身边的莺莺燕燕，清理得干干净净，把王东管理得直腿直脚，王东啥事不问，乐得逍遥自在。天有不测风云。忽然有一天，王东不见了夏蕊，电话也打不通。王东在她的办公抽屉里看到了夏蕊留给他的信。说王东是个花心大萝卜，她与他生活在一起没有幸福，叫王东不要找她，她已经与美利坚的男友坤达漂洋过海。王东的钱被卷走一空，仓库的成品玉器，也一件不剩。曾经腰缠万贯的王东、曾经庆幸找到幸福的王东，如丧家之犬，十分猥琐地怀念起家乡的许菊，恨自己懒，恨自己太相信那个叫夏蕊的贱人。王东找到同学李琦求救。李琦斜着眼看着王东，一句话没有，屋里的气氛十分尴尬。最终，李琦下了逐客令:“烂泥扶不上墙。银行贷款我来还，你回吧。”……王东经过山柱家门口，正直吃午饭，山柱与媳妇许菊在门口的枣树下喝着啤酒，桌上只有两个素菜，许菊手拿酒杯，漂亮的眼睛幸福地盯着丈夫山柱，脸上都是笑。山柱看到王东，黑黝黝的脸上显出不好意思，许菊回头，吃惊地看着王东……王东到自己家门前，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喊着爷爷奶奶，他说:“你是我儿子吧？”小男孩斜着眼睛看他:“你才是我儿子，我爹叫山柱！”王东的爹妈，看到落魄的儿子，一点也不奇怪，只是斜着眼睛看着他。钱兆金2024·12·20写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