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故里（20）

知之

人老了本来就瞌睡少，再加到一个新环境，而且几个人心情又特好，不知道什么原因，人世间很少有人因为进监狱当囚犯而心情好，这些老人是另类，也算是创了历史，开了新河，估计一则他们一辈子的生活艰辛难言，不如监狱里，另外，现在年老体弱，再无力自我供养，小辈们自己也被日子所困，无力顾及老辈，有的则根本无敬老供老之心，只要有吃住保障，就是这些老人人生旅途最后一段的最高祈求了。他们这一宿几乎没怎么睡觉，到后半夜后轮流去门口看三星，按他们自己的说法，他们一辈子唯一弄通的事是一看三星的位置就知道时辰，前后差不过半个钟，进进出出看了几次后，说差不多了，可以行动了，几个人又出去拿起扫把扫院子，沙沙，刷刷刷……

监狱长正在睡梦中，梦见他去参加高考，找不到考场，进去这个说不是进去那个说不是，都是他认识的老师，却不告诉他去哪个考场，他快急哭了，他去年考上了个不错的大学，没上，想补习再考个更好的，这下完蛋了，急得哭醒了，隐隐听到这声音，不知道还是梦还是醒了，他在腿上掐了几下，没感觉，有点麻木，睡姿不对易做梦，又把头抬起离开枕头在空中左右甩了几下，确定自己确实是醒来了，从噩梦醒来，全身僵硬难受，又听到沙沙刷刷声从弱到强，又从强到弱，他不明白这是啥事，监狱里值夜班好几年了，第一次遇到这事，就坐起来悄悄揭起窗帘往外看，一看是新进来那几个人，不知道为何又在扫院子，刚扫过没几个小时，这种地方啥怪东西都有，正常的怎么可能来这地？也不碍事，就让扫去吧，反正不是发泄胡闹搞破坏就行。这样，他就又躺下，噩梦应该被这几个人完全打断了，能好好睡觉了，可是就在监狱长刚入睡没多久又被吵醒，听到当当当有人敲门，而且喊报告领导。

监狱长：“谁？”

这几个人：“报告领导，新来的罪犯！”

监狱长问啥事？

这几个人：“有要事禀报！”

监狱长下床打开门，问啥事？

这几个人：“报告领导，要不要出早操？”

监狱长一愣，说：“就这事？”

这几个老人：“报告领导，就这事！”

监狱长说：“要出早操要出早操，还太早，先回去回号子里去，听我的哨声，我哨声一响，都来我这，统一集合出早操，好吗？”

这几个人：“报告领导，出早操要不要走正步？”

监狱长一愣，说：“要走正步要走正步，还太早，听我的哨声，好吗？”

这几个人：“报告领导，走正步要不要喊口号？”

监狱长又一愣，说：“走正步要喊口号要喊口号，还太早，好不好？”

这几个人：“报告领导，走正步喊口号时要不要双拳摆到倒数第二个扣子位置？”

监狱长的睡意完全被打跑了，有点烦，可是一想到这几个新来的人在看守所学到了一些规矩，说明看守所那边也没他想的那么混日子，这样，省去了他这边的很多麻烦，再加，这几个人的表现从大方向来说，愿意重新做人，值得鼓励，自己的一点睡意和罪犯改造大事比不算啥，大多数新犯人一进来的入狱教育最麻烦，要死要活，看见啥都不顺眼，好像不是自己犯了罪，是监狱里的人或东西把他们害成了罪犯那样，特别抵触，有的破坏公物伤人，有的要自残，得用器械约束很久。

监狱长：“要摆到第二个衣扣要摆到第二个衣扣，好吗？不过现在还早，还有五个多小时天才亮，不要急，好吗？对你们几个来说，十年时间足够，我估计还用不完，从这头到那头，足足有余，都不要急，好吗？”

这几个人：“报告领导，好好好！”

监狱长：“我每天有很多大事考虑，很费脑筋，让我多迷糊迷糊，好吗？”

这几个人：“报告领导，好好好！”

这几个老人就又回到他们的号子里，监狱长上床睡回头觉。

回到号子后，这几个老人不想睡觉，再又没事可干，没想到离出早操还有五个多钟头，看来三星看错了，估计是新地方星星位置不一样的缘故，在床上躺了会后下床来叠被子，郭大炮给他们讲过部队里叠被子的事，当时他们听着好像是劲没处使的无聊事，现在看来，有必要，同样的事在不同场合意义很不同。

这几个人把一辈子的细心和技能用尽，互相帮忙拉扯，把被子都叠成方豆腐块，棱角都用唾沫打湿捏了好几遍，好像烫衣斗烫过那样笔直分明，站在门口看，互相检查比对，手指伸长量，弄了好几遍，都把枕头摆放在同一侧，看上去真像回事，这时，听到哨声响了，几个人在号子前排好队，走着正步喊着一二一到监狱长值班室前面的院子里。

监狱里有史以来出现这种情景，因为从没要求过，监狱长和狱警都先是一吃惊，然后非常满意地看着这几个人，其他犯人匆匆忙忙跑来，有的还在整理衣着，都被这几个人弄懵了，不知道他们是干嘛的，咋回事。

监狱长：“你们几个新入狱的罪犯站到最前头来！”

这几个老人正步走到最前头，在原地踏正步，嘴里还是喊一二一，踏了会，领头的一个说“预备……立定！”，都停下，站直垂下手目视正前方。

监狱长：“这是新入狱的几个犯人，还没几个小时，仅仅这几个小时的表现看，他们有积极改造重新做人的强烈愿望，这样很好，我提出口头表……”

监狱长的话音还没落，指导员跑过来了，问哪几个是2146号子里的。

监狱长：“就是这几个新入狱的！”

这几个老人：“报告领导，我们是新入狱的罪犯！”

指导员：“我要对你们几个口头表扬一次，你们的被子叠得方正有型，号子地面原来坑洼不平杂乱不堪，搞得很整齐干净，大家都应该学习重视勤务的精神，开了个好头！”

监狱长：“叠被子，搞卫生？”

指导员：“对，我检查勤务时看到，我提议大家马上去参观一下！”

这样，监狱长和指导员以及狱警带大家去2146号子参观，大家都眼前一亮，几张床上的被子叠成方豆腐块，整齐有型，床单拉得一点褶皱没，脸盆洗漱工具和铁桶笤帚等都整齐摆放在各自位置，地上很干净。

监狱长：“我给你们口头表扬两次，不错不错，回头是岸回头是岸！”

指导员心想这几个新来的还没入狱教育，怎么会这些事情的，是不是几进宫的老油条。

指导员：“你们怎么会这些的？都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这几个人：“报告领导，这么点事对我们来说不在话下，这里没一个好东西，谁愿意来几次？”

监狱长有点被逗乐，又感觉在骂自己。

监狱长：“你们几个一进来就有悔改愿望，很好，要么把你们安排另外一个号子，这个2146别人嫌是你要死了的寓意而拒绝，大多时间空着，只关死刑犯用，地被他们用脚踢出的深坑差点穿透到美国那边了！”

这几个人：“报告领导，对我们来说这不是什么事，我们一辈子从来不信邪！”

其他犯人也被这几个老头逗乐了，有的在捂住嘴偷偷笑，有的在琢磨这是从哪来的几个冒失货，看着年龄模样举动都一样，好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老古董，似乎不知道这是啥场合。

再说那些被带去参加新渭县总结大会的老人，先一晚被伍书记招待，一起吃饭，一同聊天，激动不已，伍书记的平易近人和随和让他们也算开了眼，第二天他们被带到新渭县人民大礼堂参加大会，这次大会随了他们的心愿，他们认可的伍书记坐在中心位置，上次刘敬琳坐的那位置，前面有“首长”位牌，这次入场仪式也上次也一模一样，他们还是被安排到前排领导位后几排，不过穿着五花八门，有些邋遢，进入礼堂时没人鼓掌，让他们心里有点失落感，说明穿着很重要，有点后悔把影视城给的衣服塞进炕洞里糟蹋掉，心想回去得弄身影视城那样的衣服，万一以后还有机会出来见人的话正规些。全部人员坐满后大概九点半，会场响起《欢迎进行曲》，县领导们进入会场，男的都穿一模一样的黑夹克，女的穿黑小领西装，很整齐，伍书记走在最前头，显得很精神，全场响起热烈掌声，也有欢呼声，伍书记向大家挥手致意，随从们也有几十个，到台上后也都和上次刘敬琳的随从们那样站定不动，等伍书记落座后他们才一个个按照位牌入座，看着很过瘾。

随后主持人宣布“新渭县贯彻落实牛子孺省长视察暨刘敬琳书记讲话精神动员大会”开始，全场起立，唱国歌。

这些老人们现在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不需要转头前后看，都很整齐地站起来，神情和台上的那些人一样，甚至更严肃庄重，不过不会唱，嘴里摸搭着一张一合。

唱完后主持人说礼毕，请坐下，他们也随着坐下。

大会第二项，领导介绍，伍书记是第一个，魏县长，虎书记，马主任，廖主席……局长部长巡视员调研员……，很好非常好。

大会第三项，请伍书记讲话。

会场响起热烈掌声。

伍书记首先向各位问好并通过各位向全县一百三十万广大人民群众问好。伍书记说牛子儒省长亲临新渭指导，是新渭一百多万干部群众的光荣，是新渭有史以来的大事件，必将载入新渭史册，必将产生深远持久影响，必将激发新渭人民掀起第二次发展高潮实现历史性跨越，必将结出丰硕成果，是新渭历史的转折点，刘敬琳书记的讲话内容深刻，含义丰富，高屋建瓴，高瞻远瞩，指明了新渭发展方向，划定了新起点确立了新目标，全县人民无不深受感动和鼓舞，县委县政府要制定具体措施，落实牛子儒省长对新渭的期望和刘敬琳书记对新渭的要求……

伍书记的讲话时而被掌声打断，这些老人最爱听伍书记讲话，他们的掌鼓得火辣辣的，有几次别人还没鼓，他们就拍手，随后别人也跟着拍，他们心里感觉很惬意很舒畅，竟然能在这么大的场合领起头，很过瘾，一辈子甚至几辈子都没梦到过，他们的胆子也越来越大，鼓掌更频繁，每次都能引起别人随着鼓掌，会场的人虽然都不知道这些穿着花猫一样，气色土灰神情萎靡的乡下老者们都是啥角色，不过他们占据会场前一大片，肯定还是有些来头的，看到他们拍手，大家也就跟着随几下，会场历来就是如此，这就是开会的唯一意义，鼓掌，越大的会越如此，台下的就是来给台上鼓掌的，鼓掌的节点并不重要，任何时间鼓掌都不会出政治问题，不管讲的话听不听，掌不能不鼓，所以，只要有人鼓，大多数人就不自觉地跟着拍几巴掌，这是惯例，也不费啥力气，既来之，也就这。

这些老人听着听着也不懂，听不出啥名堂，除了操心鼓掌，也再没事干，人的心不能闲着，他们这次没观台上人的麻衣相，他们在挨个揣摩那些人有啥背景，通过啥关系，才能坐在台上，靠山是肯定有的，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这就很难估摸到深浅，送礼肯定也是少不了的，这些人送礼肯定不是送清油鸡蛋猪坐蹲羊后腿这些，是好烟好酒说不定还有他们想不到的更值钱的，这些人一年能弄多少，几万？几十万？本肯定随便能赚回来，赚不回来谁想挤破头当官，就算是本村村长，大队书记，和其他人比，鹤立鸡群，只要能沾到公的边，日子就不一样，背靠到公家就不一样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隔壁村史老五被表哥介绍到镇交警队看大门，人送的鸡蛋清油吃不完，半年就攒几缸，周围几个村的人办摩托车电动车拖拉机牌照交罚款都得麻烦他，偶尔回来几天，被挨家挨户请去款待，辈分小的都喊五爷五爸五太爷五祖，辈分比他他大的喊他五爸他五爷他五大爷他五祖，不知怎么巴结才到位，更别说台上这些人……

想着史老五，联想这些人，这帮老人脑海里都腾起一团雾，眼迷迷蒙蒙看不清，身子轻轻飘飘不知处，伍书记后面的讲话几乎听不到，好像很遥远，如隔山飘来那样，只是听到好像提到猫，一提到猫，这些人心里就有激灵，耳边似乎听到猫叫，眼前似乎看到猫的样子，那发光的眼睛，光很亮，幽幽地，很深邃，如几万年前的灯笼，让人喜欢又害怕，熟悉又陌生，真实又虚幻，他们感觉这是幻觉，他们太想猫了造成的，伍书记怎么可能会在这么大的大会上提到猫呢？

牛子孺调研后，无定市委市府联合下发了《无定市委市府关于贯彻落实牛子儒省长调研精神，挖掘各区县本地优势建设特色产业，提振村容村貌，加快我市什锦川等新农村建设步伐的若干意见》红头文件，随之，新渭县委县政府发布《新渭县委县政府关于转发“无定市委市府关于贯彻落实牛子儒省长调研精神，挖掘各区县本地优势建设特色产业，提振村容村貌，加快我市什锦川等新农村建设步伐的若干意见”的若干意见》以及《新渭县关于贯彻落实牛子儒省长调研暨刘敬琳书记讲话精神，挖掘各乡镇本地优势建设特色产业，提振村容村貌，加快建设我县什锦川等新农村建设的落实意见》红头文件，《落实意见》里确定在什锦川建设“猫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