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冬

明月（壑韵）

……“山挡不住个云彩，树挡不住个风，连神仙都留下来个人想人。”“长不过个五月，短不过个冬，难活不过人想人。”“远远望见你干疯吼，我扬了一把黄土风刮走。”“麻秸棍棍顶门风刮开，左等右等你怎不来？我迷迷瞪瞪出院摘了两颗冻海红。”“焖不成个捞饭咱熬成个粥，谈不成个恋爱咱交朋友。”“你吃羊肉我喝汤，棒骨骨髓咱二人尝。”……家乡的民歌如家乡的道情一般凄婉绵长！ 这是炒莜面鱼鱼，农业社那会儿常是“搁锅喝”，就是将土豆条或金针磨菇什么的锅里炝好加水，锅滚了以后待山药条快煮熟了再下搓好的莜面鱼鱼，叫“搁锅饭”，好喝不耐饥。家乡一年四季的家常饭，特别冬天除了农田基夲建设，再没活干了，喝点不稠不稀的搁锅饭也行了。 一盘土炕，一盏油灯，灯下纳大底的母亲，填满我故乡慢长冬夜的记忆。一片冰花，一声鸡鸣，院里传来“嘎吱丶嗄吱”的声音，噢—又下雪了！一副扑克，一副铁环，窜遍村庄的角角落落。一兜四角，一块石片，砸出了故土那挥之不去的味道。一笼莜面，一碗羊汤，吃出了冬的气象。一瓮冻杂饼起窝窝，是红饭丶糊糊饭丶和子饭的绝配。一瓮冻粉条，二条立桥肉，吃过正月十五。一锅羊肉，一群馋人，炕上还转着个酒碗。…… 那时的天冷啊，冬日的村庄到处是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一眼望去山寒水瘦孤鸦凄鸣，田野里只能看到野兔觅食的踪迹在雪地上留下一行足印，倘若有人的踪影不是家里有急事外出便是穿着毡靴背着长筒猎枪的猎人才会行走在这冰天雪地里。羊倌率领着他的这只队伍行走在这银色的世界里，雪地里觅食，实在是迷茫而无奈的。不过这羊和人一样，每天也得走动走动，煅练身体。“春放洼，夏放沟，七八月里溜茬走…”。冬天的羊小雪过后吃肥的都走了。剩下的羔子丶老母羊丶个顶一大半食量也得主家早晚上草，羊喜欢吃豌豆秸、胡麻秸，现在的羊很难吃到这些食物了。羊倌大半前晌阳婆高了才召唤上各家的羊出野地。中午带的开水，干粮就着冷风望着南山畔上的那个暖阳，等着落山的那一刻，打着羊群没命的往回跑。冬日暖阳总是那样的短暂，此时，母亲也将那一大锅草食煮好，吃力的端到院心稳当的放下，等着奔上坡来的羊儿分享。又单干了，分得土地和牲畜的庄稼人一大早的营生就是担水饮牲口。东沟坡上一早晨一片人欢马叫的景象。只见肩上挑着担桶，嘴里含着旱烟的庄户人手里还攥着一根犟绳，后面不是跟一头骡子就是俩头牛下到沟底。先在那个冰窟窿探下桶吊上几只水让牲口喝好，再吊一担水担回家让女人们做饭洗衣用。家乡的泉水清澈见底，熬出的小米粥特别好喝。这样，人们吃了早饭安顿好牲口就到当街阳婆湾湾拍壳子。娃儿们散了二学不是滑冰就是砸缸打四角滚铁环。“流云聚寒鸦数点，地麦积场雀一片。日暮东沟黄尘处，群羊蹒跚上坡来。”……这是故乡当年深秋的原风景，记念我那放了一辈子羊六十左右便走了的大爷而作。夜幕降临了，漫长的冬夜开始了。山村的夜晚是那样的温馨和快乐。昏黄的油灯下窜门子的，编棍棍的，打扑克下棋的，黑旮旯里搞对象的，炕上销魂的事情喂饱肚子后半夜再说。这时，就有些活跃分子组织打拼伙熬羊肉，这是最舒心最奢侈的夜生活。 冬至到了，面对大雪纷飞滴水成冰的寒冬，熬顿羊肉吃顿羊肉饺子，是晋西北到陕北一带人们传统的预冬节。精明的人们买上个羊，左切切右捏捏，瞅个膀阔臀肥的山夹羊杀了备冬或打拼伙。当年，羊皮可值钱了，能卖到百拾来元。裹其皮，食其肉，供销社收羊皮，再卖了那副羊杂碎，这羊肉钱基本花不了几个。我记得小雪前后或当日，是“卧羊”的节令。“大雪猪，小雪羊，误过节令毛自扬”。这个时侯肉能冻住了，父亲要杀羊了，那几个打窗碰门的羊要倒霉了。母亲一冬端出端进的那个五烧羊食锅要减量了，它们当然也吃过我辛辛苦苦扫来的那满沟壕的榆叶。此时，蓝蓝的的天空上暖阳总是在南边馒头山上徘徊。父亲选－个风小而晴朗的日子掠扫一回土院，当院摆下那只笨重的榆木炕桌，众人上手将选好的羊摁到桌上，一声闷叫过后，我连忙将那咕咕直流的羊血接到二号盔里。母亲马上烧火将羊血倒进锅里紧了，割块再放到二号盔里。瞅天和山药丝一块炒了包莜面皮的羊血饺子。父亲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在后蹄子上轻轻划个口子，再用铁棍捅过后，对着那个口子使劲往里吹气，直到羊四肢都鼓直为止。好屠家羊皮上基本不见血和羊油圪蛋，肚子和肠衣里的粪倒到后漏洗上几回。母亲在灶火里烧红铁炉锥，再到院里将羊头和蹄子烙去毛，最后留下黑红的烙疤泡到盛满清水的皮盔里。这些都是很费劲的活。这样扎腾上半天，一只羊的分割总算大功告成。庄稼人似乎一年到头总是忙，忙完地里还要斗那个冻地球，整田叠坝。眼见大雪封山，红嘴子鸦冻的满天乱飞乱叫，鸡儿也上了窗台曲缩了身体，可撩了爪子一动不动，黄狗子也冷的一嘴掀起门帘直往家走。人们吃了那热气腾腾的午饭后再懒洋洋的游走到阳婆湾湾里打嗒嘴。有时便谋划着黑夜打个拼伙，熬羊肉。 一锅羊杂碎是冬至的记忆。一个二号盔里盛满热气腾腾的肠肚。一个烂羊头徘徊在父亲那长满老茧的双手。一个羊眼让我对那只羊思念久久… 父亲扒完那个羊头，把一双羊眼给我留下。我趁热把那个眼睛用细长的食指掏下，从外到里慢慢品尝着这层次分明口感独特的羊眼，一边回想着它曾经碰门撞栅的样子，不知不觉一个羊眼进了肚子。我家有个乌黑油光的小铫铫，母亲专门用它来平时打拿糕，有亲朋上门炒鸡蛋，茴子白炒肉丝什么的，最高待客的便是那小炒羊肉了。这小炒羊肉不同于炖羊肉的只是最后加了一道工序，将炖好的羊肉切忌要去汤倒入小铫子，再将调好的盐丶酱丶生葱一次倒入锅中炒出香味即刻出锅入盘。在那一穷二白的年代吃一次小炒羊肉等于过年。我映像最深的一次吃小炒羊肉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隆冬的夜晚。猪进了猪窝，羊入了羊圈，鸡儿全上了架，街上再也没有走动的人了。全家人都围在炕上，当炕放着个红漆木盘子，盘里放着一大碟小炒羊肉。我脸冻的红朴朴的将赢了小伙伴们的四角子放到瓮角旮旯里，剩了几个夲儿装在衣兜里上了炕。呀—，今晚怎么吃上羊肉了，还是小炒的！一看炕上多了那个下乡干部，一家人只有动筷子吸吮得响动，倒没了气氛。偶尔听见父亲和地下母亲轻轻劝客的声音，桔红的灯光映亮暗夜中母亲慈祥的脸庞。母亲永远是站在地上照顾着满炕吃饭的人，她吃的很少，我甚至怀疑母亲只为了判断味道闻了闻或尝个熟生吃了那么一顶点罢了。那是我记忆中吃的最香的一次小炒羊肉，但哥哥的前途还是没有着落，这奢侈的“派饭”母亲还得做下去。 打拼伙也好，打平伙也罢，这三个字在大西北音韵是：仄平平。这无不留露出卸下一年疲劳的庄稼人最终有空对这馋涎欲滴的羊肉的青睐和喜欢。一只羊众人七手八脚捣鼓后，砍上一条腿用那拽犁抓粪的老茧手笨拙的切羊肉丶扒葱丶剁姜丶烧火捣碳熬羊肉，这会儿似乎一般不见女人们的影子，她们往往是家里灯下做针线的时候。一条羊腿一瓢水，半扇羊肉一碗水。热锅后倒水下肉，急火煮开后拍沫慢火炖，放葱（葱切段）、生姜（姜切片）丶整花椒丶干辣椒丶少许盐丶酱油（有的地方忌放酱料），绝对不放大料（八角）。当水熬的发出“吱吱”的声音，肋骨的肉能轻松扯下，是最佳口感的炖羊肉。一般人多等不到水熬（发四声）到那会儿便分吃了。那时的羊肉2小时才能熬熟，那时的羊肉不知怎么那么耐熟，估计晚上10点多才熬没水只剩油汤裹着香气四溢的羊肉了。满锅台炕上放下十几个老碗，先将大锅里的肉匀分到每个碗里，再匀分骨头，直到众人无议上手端一份或直接消化或划拳尽兴。有心的汉子会分了份子肉端回家和老婆娃儿们分享。我常记得睡梦中的我被吵醒了还是摇醒的，吃上一点眼前那个陈旧的大舀水铁缸子盛着的半缸子羊肉。缸子里面多是骨头少见肉，那烫手的透着葱花香味的羊肉，现在还浮现在我的眼前，不知父亲是怎么捂回家的。他吃过么？我们也知趣的吃上两口抿了嘴，意犹未尽的再躺下睡去了。记得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亲自参加打平伙熬羊肉，喝烧酒，是八十年代在喜生哥家熬夜解闷解B馋。吃了羊肉，打倒心肠。出门打个嗝，对着这冷麻圪森的夜空美美洒上一泡，提了裤子抖抖擞擞往家赶。鸡叫头便，巳是二更天。 附： “打拼伙”最早起源于九边重镇，当然在那个一穷二白的年代各地都有解馋的食材，都曾打平伙不一而同。从大同镇到榆林镇这一带应该叫“打拼伙”。特别是靠近边墙的口里人要到边墙外（口外）打拼生活，租蒙人的地或自己开垦，也有“飞地”一说。如果是边境贸易柔和的时候，还可正常出入。要是鞑子经常入内地骚扰掠夺汉民的时候，关上就不好出入了，这些打食的人们有的地方叫“雁行人”。春天背上子种，拉上牲口到口外开荒种地，夏锄秋收，这个来回奔波一年不知要付出多少辛苦和汗水。如果误了节令和抢收，一年的投入便要打了水漂。耕作在口外的先民们便聚族结屋，搭伙盘居，省了许多旅途盘缠劳累之苦，这样的地方往往是深山野滩称作“伙场”。这些最早走出去的人们，尝到了生活的甜头和意义，就举家搬迁到这自己开拓出来的一方天地定居了下来。如果到了重大节日，这些先民们就来一顿“伙盘羊肉”庆祝一下。后来农闲时，也就有了这“打拼伙”或叫“打平伙”的集体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