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战国策（精装典藏本）》（一）

睿文

刘向《战国策（精装典藏本）》（一）

第三章 秦策

人说惠王曰：“大臣太重者国危，左右太亲者身危。今秦妇人婴儿皆言商君之法，莫言大王之法，是商君反为主，大王更为臣也。且夫商君固大王仇雠也，愿大王图之。”商君归还，惠王车裂之，而秦人不怜。

译注：有人劝说惠王：“大臣的权势过重会危及国家，身边的人过分亲近会危害到自己。现在秦国的男女老少都说法令是商鞅的法令，而没有人说是大王的法令，这样，商鞅成了主人，大王反倒成了臣子。况且商鞅本来就是大王的仇人，希望大王想办法加以对付。”商鞅返回秦都，惠王对他处以五马分尸的酷刑，但秦国民众没有人可怜他。

苏秦始将连横

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曰：“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肴、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臣请奏其效。”

译注：苏秦起初用连横的策略游说秦惠王，他说：“大王的国家，西边有巴、蜀、汉中的丰富物产可供利用，北边有胡、代地区可提供战备，南有巫山、黔中作为屏障，东有崤山、函谷关坚固的要塞。秦国土地肥沃，百姓众多而富足，拥有战车万辆，精兵百万，良田纵横千里，粮食储备丰富，地势险峻，便于攻守。这真是人们所说的天然府库，天下的大国啊！凭着大王的贤能，百姓的众多，军备的充实，战士的训练有素，完全能吞并诸侯，一统天下，成就帝业。希望大王多留意，让我向您陈述如何取得这样的效果。”

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縢履[插图]，负书担橐，形容枯槁，面目犁黑，状有归色。归至家，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然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

译注：苏秦游说秦王的奏章先后上了十次，他的主张始终未被采纳。最后他穿的黑貂皮袍破了，带的钱也花光了，生活费用失去来源，手头拮据，只好离开秦国回家。他腿上缠着绑腿，脚上穿着草鞋，背着书箱，挑着行李，形容憔悴，肤黄面黑，脸带羞愧之色。回到家，正在织布的妻子不理睬他，嫂子不为他烧火做饭，父母也不和他说话。苏秦见此情形，长叹道：“妻子不把我当丈夫，嫂子不把我当小叔，父母不把我当儿子，这是我的过错啊。”于是，当晚，他取出藏书，打开了几十个书箱，找到一部姜太公写的谋略书《阴符》，于是埋头苦读，反复研习揣摩，深入领会。当读书困倦，睡意袭来的时候，他就取过铁锥，照着自己的大腿刺去，以至血流到了脚跟，他自言自语地说：“哪里还会有游说列国君主而不能让他们拿出金玉锦绣以及卿相高位给我的呢？”经过一年，苏秦钻研有得，感觉良好，他说：“这次真可用所学的去游说当今的君主了。”

于是乃摩燕乌集阙，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抵掌而谈。赵王大悦，封为武安君，受相印，革车百乘，锦绣千纯，白璧百双，黄金万溢，以随其后，约从散横，以抑强秦。

译注：于是苏秦取道燕乌集阙，在华丽的宫殿里游说赵王，和赵王击掌而谈，十分投机。赵王很高兴，封苏秦为武安君，赐他相印，并赏他兵车百辆，锦缎千匹，白璧百双，黄金万镒，让他带着这些财物去游说各国诸侯，建合纵联盟，破连横阵线，以抑制强秦。

齐助楚攻秦

楚王大说，宣言之于朝廷曰：“不榖得商於之田，方六百里。”群臣闻，见者毕贺，陈轸后见，独不贺。楚王曰：“不榖不烦一兵，不伤一人，而得商於之地六百里，寡人自以为智矣！诸士大夫皆贺，子独不贺，何也？”陈轸对曰：“臣见商於之地不可得，而患必至也，故不敢妄贺。”王曰：“何也？”对曰：“夫秦所以重王者，以王有齐也。今地未可得而齐先绝，是楚孤也，秦又何重孤国？且先出地后绝齐，秦计必弗为也；先绝齐后责地，且必受欺于张仪；受欺于张仪，王必惋之。是西生秦患，北绝齐交，则两国兵必至矣。”楚王不听，曰：“吾事善矣，子其弭口无言，以待吾事。”楚王使人绝齐，使者未来，又重绝之。

译注：楚王非常高兴，在朝中向群臣宣布：“我得到了商於的土地，方圆足有六百里。”群臣听了都表示祝贺，唯独陈轸听后不祝贺。楚王说：“我没有动用一兵一卒就得到了商於方圆六百里的土地，我觉得自己太聪明了。士大夫们都向我表示祝贺，只有你没有什么表示，为什么呢？”陈轸回答说：“依我看，商於之地不能要，否则肯定会招来麻烦，所以没有随便向大王道贺。”楚王问：“这是什么道理？”陈轸答道：“秦国如此重视大王，是因为大王有齐国的支持。现在，秦国许诺的土地还尚未得到，大王就跟齐国断绝邦交，这会使楚国孤立，秦国又怎会重视一个孤立无援的国家呢？况且先割让土地后与齐国绝交，秦国一定不会同意。先和齐国绝交，再叫秦国割地，将会遭到张仪的欺骗得不到土地。受到张仪的欺骗，大王定会懊悔。结果，楚国在西面惹出秦国的祸患，北面又和齐国断交，这样两国都会兵临楚国了。”楚王不听，说：“我这件事已经想好了，你就闭嘴，别再说了，等我完成此事吧。”于是，楚王派出使者前往齐国与其断交。派去的使者还没回来，楚王又派了人重申前议。

张仪反，秦使人使齐，齐、秦之交阴合。楚因使一将军受地于秦。张仪至，称病不朝。楚王曰：“张子以寡人不绝齐乎？”乃使勇士往詈齐王。张仪知楚绝齐也，乃出见使者曰：“从某至某，广从六里。”使者曰：“臣闻六百里，不闻六里。”仪曰：“仪固以小人，安得六百里？”使者反报楚王，楚王大怒，欲兴师伐秦。陈轸曰：“臣可以言乎？”王曰：“可矣。”轸曰：“伐秦非计也，王不如因而赂之一名都，与之伐齐，是我亡于秦而取偿于齐也，楚国不尚全乎！王今已绝齐，而责欺于秦，是吾合齐、秦之交也，国必大伤。”

译注：张仪回到秦国，秦王派人前往齐国游说，齐、秦两国暗中联合。当楚国派一位将军到秦国接收土地时。张仪为了躲避，竟然称病不上朝办事。楚王说：“张仪以为我不是诚心跟齐国断交吗？”于是派出一名勇士前往齐国，当面责骂齐王。张仪证实楚国确实已经与齐国断交后，这才出来接见楚国的使者，说：“敝国愿以赠送贵国的土地，从这里到那里，方圆六里。”使者说：“我听说是六百里土地，并不是六里。”张仪说：“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官，哪有权力给你六百里土地？”使者回去报告楚王，楚王勃然大怒，想要起兵攻秦。陈轸说：“我能说两句吗？”楚王说：“可以。”陈轸说：“现在发兵攻打秦国并不是个好办法，大王不如用一座大城贿赂秦国，和秦一起攻齐。这样，我们虽然在秦国那里失去了土地，但转而可以在齐国那里得到补偿。这对楚国不就没有损害了吗？大王既然已经跟齐国绝交，现在又去责备秦国欺骗，岂不是促成了齐、秦两国的联合？这样的话，楚国必将受到重大伤害。”

楚王不听，遂举兵伐秦。秦与齐合，韩氏从之，楚兵大败于杜陵。故楚之土壤士民非削弱，仅以救亡者，计失于陈轸，过听于张仪。

译注：楚王没有采纳陈轸的忠谏，发兵攻秦。秦与齐国联合，韩国也加入了他们的军事同盟，结果楚兵在杜陵惨败。所以说楚国的力量并不比其他诸侯微弱，却差一点遭受亡国的灾祸，这是由于楚怀王没有采纳陈轸的正确意见，而过于听信张仪的诡诈游说的缘故。

陈轸曰：“王独不闻吴人之游楚者乎？楚王甚爱之，病，故使人问之曰：‘诚病乎？意亦思乎? ’左右曰：‘臣不知其思与不思，诚思则将吴吟。’今轸将为王吴吟。王不闻夫管与之说乎？有两虎诤人而斗者，管庄子将刺之，管与止之曰：‘虎者，戾虫；人者，甘饵也。今两虎诤人而斗，小者必死，大者必伤。子待伤虎而刺之，则是一举而兼两虎也。无刺一虎之劳，而有刺两虎之名。’齐、楚今战，战必败一。败，王起兵救之，有救齐之利，而无伐楚之害。”

译注：陈轸说：“大王难道没有听说过，吴国人在楚国做官的故事吗？楚王非常喜欢他，听说他生病了，就派人去探望他：‘真的病了吗？还是思念吴国呢？’楚王身边的人回答说：‘我不知道他是否在思念吴国，假如他确实是在思念吴国，就会用吴国的乡音呻吟。’现在我也准备为大王作‘吴吟’。大王没有听说过管与的故事吧？故事说有两只老虎为争吃一个人而互相厮打起来，卞庄子准备去刺杀老虎，管与制止了他，说：‘老虎是残暴的动物，人肉是虎的美食。现在，两只老虎为争吃人肉而相互厮打，小的那只必定会斗败而死，大的那只也一定会受伤。你等到老虎受了伤，再去刺杀它，就会一举两得，一下子解决了两只老虎。不用耗费刺杀一只老虎的力量，就获得了杀掉两只老虎的英名。’如今齐、楚两国交战，战则双方必有伤亡，那时大王再发兵救援，既获得了救齐的利益，又没有伐楚的危险与害处。'”

义渠：西戎国名，羌族建立的国家，在今甘肃宁县、庆阳及宁夏固原一带。

甘茂亡秦且之齐

苏秦为谓齐王曰：“甘茂，贤人也，今秦与之上卿，以相迎之，茂德王之赐，故不往，愿为王臣。今王何以礼之？王若不留，必不德王。彼以甘茂之贤，得擅用强秦之众，则难图也。”齐王曰：“善。”赐之上卿，命而处之。

译注：苏秦又跑到齐国，对齐王说：“甘茂是个贤能的人。眼下秦王给他上卿的高位，用相印迎接他，但甘茂感激大王的赐予，所以没有前往，情愿做大王您的臣子，现在大王将用什么礼节来对待他呢？大王如果不挽留他，他一定不会感激大王。以甘茂的才能，如果让他统帅强秦的军队，就难以对付了。”齐王说：“好。”于是，赐甘茂上卿的爵位，让他留在了齐国。

范睢至秦

韩卢：韩国出产的善于捕捉猎物的猛犬。

睢曰：“大王越韩、魏而攻强齐，非计也。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之则害于秦。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则不义矣。今见与国之可亲，越人之国而攻，可乎？疏于计矣！昔者，齐人伐楚，战胜，破军杀将，再辟千里，肤寸之地无得者，岂齐不欲地哉，形弗能有也。诸侯见齐之罢露，君臣之不亲，举兵而伐之，主辱军破，为天下笑。所以然者，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此所谓藉贼兵而赍盗食者也。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今舍此而远攻，不亦缪乎！”……王曰：“善。”

译注：范睢说：“大王越过韩、魏两国的国土去攻打强大的齐国，这不是好策略。您派出的士兵少了，就不能损伤齐国；派出的士兵多了，又会对秦国不利。我猜测大王是想少出兵，而让韩、魏两国投入全部军力，这是不恰当的。如今片面认为盟国韩、魏可靠，越过两国去攻齐，能行得通吗？这显然是谋划不周！从前，齐国攻打楚国，取得了胜利，打败了楚军，擒杀了楚国的将领，再次开拓上千里的土地，但最后齐国却连寸土都没有得到，这难道是齐国不想得到土地吗？而是形势不允许啊！诸侯见齐国士卒疲敝，君臣不和睦，于是兴兵攻打齐国，齐王蒙羞出走，部队瓦解，遭到了天下人的耻笑。之所以会落得如此下场，是因为齐国攻打楚国却壮大了韩、魏的势力。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把武器借给强盗，把粮食资助给小偷啊！我认为大王不如采取交好远国而攻击近国的策略，这样，得寸土就是大王的寸土，得尺地就是大王的尺地，如今舍近而攻远，这不是个错误吗？”……昭王说：“你说得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