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战国策（精装典藏本）》（二）

睿文

刘向《战国策（精装典藏本）》（二）

郑人谓玉未理者璞

应侯曰：“郑人谓玉未理者璞，周人谓鼠未腊者朴。周人怀璞过郑贾曰：‘欲买朴乎？’郑贾曰：‘欲之。’出其朴，视之，乃鼠也，因谢不取。今平原君自以贤显名于天下，然降其主父沙丘而臣之，天下之王尚犹尊之，是天下之王不如郑贾之智也，眩于名，不知其实也。”

译注：范睢说：“郑国人把未经过加工雕琢的玉称为璞，东周人把没有风干的老鼠肉称为朴。有个东周人怀揣着朴，从一个郑国商人门前经过，问商人：‘你买朴吗？’郑国商人说：‘我要买璞。’东周人拿出朴来，原来是没有风干的老鼠，于是郑国商人谢绝不肯买。如今平原君自认为自己贤能，声名显赫，但是他把他的主父赵武灵王在沙丘加以迫害，各国的君主还是照样那么尊重他。这是各国的君王不比郑国的商人聪明，被平原君的虚名欺骗，而不了解他的实质啊。”

“君独不观博者乎？或欲大投，或欲分功，此皆君之所明知也。今君相秦，计不下席，谋不出廊庙，坐制诸侯，利施三川，以实宜阳，决羊肠之险，塞太行之口，又斩范、中行之途，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极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如是不退，则商君、白公、吴起、大夫种是也。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让贤者授之，必有伯夷之廉，长为应侯，世世称孤，而有乔、松之寿，孰与以祸终哉！此则君何居焉？”应侯曰：“善。”乃延入坐为上客。

译注：“你难道没有见过赌博的人吗？有的想孤注一掷，有的想步步取胜，这都是您清楚知道的。如今您当了秦国的相国，只在朝廷上出谋划策，坐着就可辖制诸侯，取得韩国的三川之地，借以加强宜阳的防卫，控制羊肠险道，封闭太行要塞，又切断了三晋的联络，修筑了通往蜀汉之地的千里栈道，使天下诸侯都害怕秦国。秦国目的达到了，您的功勋已无可复加，该是让别人一起分享成果的时候了！此刻如果不及时隐退，那么商君、白起、吴起、大夫文种就是前车之鉴。你何不在这时候归还相印，虚相国之位以待贤人？这样既可博得伯夷那样的廉洁之名，长享富贵，世代相传，而又能和王子乔、赤松子那样长寿，这和日后身遭惨祸，有天壤之别，您应该何去何从呢？”范睢说：“你说得很有道理。”于是请他入座，待为上宾。

四国为一

四国为一，将以攻秦。秦王召群臣宾客六十人而问焉，曰：“四国之一，将以图秦，寡人屈于内，而百姓靡于外，为之奈何？”群臣莫对。姚贾对曰：“贾愿出使四国，必绝其谋而安其兵。”乃资车百乘，金千斤，衣以其衣，冠以其冠，带以其剑。姚贾辞行，绝其谋，止其兵，与之为交以报秦。秦王大悦，贾封千户，以为上卿。

译注：燕、荆、吴、代四国结成联盟，准备攻秦。秦王召集大臣和宾客六十多人，向他们问计，说：“当前四国联合，想要攻打秦国，而我国内部财力困窘，外部则兵力耗损，该如何应对眼下的状况？”群臣个个沉默无人应答。这时姚贾站出来说：“臣愿出使四国，打消他们攻秦的念头，阻止战争的发生。”秦王于是为他准备了百辆车，黄金千斤，并让姚贾穿上自己的衣服，戴上自己的帽子，佩上自己的宝剑。姚贾辞别秦王，出访四国，果然打消了四国攻秦的念头，阻止了战争的发生，并和他们建立了友好的关系。秦王非常髙兴，封姚贾为千胡侯，并任命他为上卿。

韩非短之，曰：“贾以珍珠重宝南使荆、吴，北使燕、代之间三年，四国之交未必合也，而珍珠重宝尽于内，是贾以王之权、国之宝，外自交于诸侯，愿王察之。且梁监门子，尝盗于梁，臣于赵而逐。取世监门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与同知社稷之计，非所以厉群臣也。”

译注：韩非诽谤他说：“姚贾带上珍贵的物品，往南出访了荆、吴，往北出访了燕、代，三年时间，他未必将四国真正拉拢，却耗尽了珍宝财物，恐怕他是利用大王的权势、国家的珍宝，在和四国相勾结，希望大王明察。更何况他是大梁守门人的儿子，在大梁时犯有盗窃罪，在赵国又曾被驱逐出境。现在大王您让守门人的儿子、魏国的小偷、赵国的逐臣参与国家的大政方针，恐怕不是鼓励群臣之道。”

王召姚贾而问曰：“吾闻子以寡人财交于诸侯，有诸? ”对曰：“有之。”王曰：“有何面目复见寡人？”对曰：“曾参孝其亲，天愿以为子；子胥忠于君，天下愿以为臣；贞女工巧，天下愿以为妃。今贾忠王而王不知也，贾不归四国，尚焉之？使贾不忠于君，四国之王尚焉用贾之身？桀听谗而诛其良将，纣闻谗而杀其忠臣，至身死国亡。今王听谗，则无忠臣矣。”

译注：秦王叫来姚贾问道：“我听说你带着我的珍宝财物和诸侯交往，有这回事吗？”姚贾回答：“有这回事。”秦王说：“你有何脸面再来见我？”姚贾回答说：“曾参很孝顺他的父母，天下的人都希望他能做自己的儿子；伍子胥忠诚于他的君王，天下的君王都希望他能做自己的臣子；女子善于刺绣织布，男人们都希望她能做自己的老婆。如今我对大王尽忠却得不到信任，我不到四国，还能去哪儿？如果我对自己的君王不忠诚，四国的君王又怎么会信任并任命我呢？夏桀听信谗言杀掉了他的良将，商纣听信谗言而杀掉他的忠臣，最后他们都身死国亡。如今大王听信谗言，您不会再有忠臣了。”

王曰：“子监门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姚贾曰：“太公望，齐之逐夫，朝歌之废屠，子良之逐臣，棘津之雠不庸，文王用之而王。管仲，其鄙之贾人也，南阳之弊幽，鲁之免囚，桓公用之而伯。百里奚，虞之乞人，传卖以五羊之皮，穆公相之而朝西戎。文公用中山盗，而胜于城濮。此四士者，皆有诟丑，大诽天下，明主用之，知其可与立功。使若卞随、务光、申屠狄，人主岂得其用哉！故明主不取其污，不听其非，察其为己用。故可以存社稷者，虽有外诽者不听；虽有高世之名，无咫尺之功者不赏。是以群臣莫敢以虚愿望于上。”

译注：秦王说：“你是守门人的儿子，魏国的小偷，赵国驱逐的臣子，是这样吗？”姚贾说：“太公姜尚在东海之滨被他的老婆抛弃，在朝歌做屠夫时，他卖的牛肉无人问津，还是子良的逐臣，在棘津打工时，没有人愿意雇用他，然而文王任用他却成就了王业。管仲曾是齐国边远地区的小商贩，在南阳无人知晓，又是鲁国赦免的囚犯，然而齐桓公任用他便称霸诸侯。百里奚曾经是虞国的乞丐，据说他被人用五张羊皮就转卖了，然而秦穆公任用他，竟然使得西戎各国前来朝拜。晋文公任用中山的小偷，却在城濮之战中战胜了楚国。这四个人，都有令人耻辱的事情，都遭受过天下的诽谤，然而明君依然任用了他们，因为知道他们可以为国立功。如果是卞随、务光、申屠狄那样的隐士，君主还怎么任用他们呢？所以英明的君主不看他们的污点，不听信他人对他们的诽谤，只考虑他们是否能为己所用。只要能使国家安定，就不听外界对他的诽谤；哪怕有很大的名气，如果没有建立功劳，也不加以赏赐，因而群臣就不会存有无功受禄的非分之想。”

第四章 齐策

靖郭君将城薛，客多以谏。靖郭君谓谒者无为客通。齐人有请者曰：“臣请三言而已矣，益一言，臣请烹！”靖郭君因见之。客趋而进曰：“海大鱼。”因反走。君曰：“客有于此。”客曰：“鄙臣不敢以死为戏。”君曰：“亡，更言之。”对曰：“君不闻大鱼乎？网不能止，钩不能牵，荡而失水，则蝼蚁得意焉。今夫齐，亦君之水也。君长有齐阴，奚以薛为！失齐，虽隆薛之城到于天，犹之无益也。”君曰：“善。”乃辍城薛。

译注：靖郭君即将修筑薛的城墙，许多门客纷纷劝阻。靖郭君对负责通报的小吏说，不要给前来纳谏的门客通报。有一位齐国的门客请求接见，说：“我只说三个字，若多说一个字，就情愿受烹煮之刑。”靖郭君于是接见了他。门客快步地走到靖郭君面前说：“海大鱼。”说完转身就跑。靖郭君说：“你还是留下来把话说完吧。”这位门客说：“我不敢拿我的性命开玩笑。”靖郭君说：“我不怪罪于你，你继续说下去。”门客说道：“大王，您有听说过海大鱼吗？这种鱼用渔网捕不到它，用鱼钩钩不住它，但是一旦它离开了水，就连小小的蚂蚁也可以戏弄它。如今齐国对您来说就像水。如果您有齐国的庇佑，那么小小的薛地又有什么用呢；相反，如果您没有了齐国的庇佑，即使把薛地的城墙修得天一样高，仍然是没有用处的！”靖郭君听了称赞道：“你说得对。”于是就停止修筑薛的城墙。

孟尝君有舍人而弗悦，欲逐之。鲁连谓孟尝君曰：“猿狝猴错木据水，则不若鱼鳖；历险乘危，则骐骥不如狐狸。曹沫之奋三尺之剑，一军不能当；使曹沫释其三尺之剑，而操铫耨，与农夫居垄亩之中，则不若农夫。故物舍其所长，之其所短，尧亦有所不及矣。今使人而不能，则谓之不肖；教人而不能，则谓之拙。拙则罢之，不肖则弃之。使人有弃逐，不相与处，而来害相报者，岂非世之立教首也哉！”孟尝君曰：“善。”乃弗逐。

译注：孟尝君不喜欢自己的一个门客，想把他赶走。鲁仲连对他说：“猿猴如果离开树木到了水里，就比不上鱼鳖；如果是经历险境，攀登危岩，良马就赶不上狐狸。从前鲁将曹沫举起三尺长剑，一整支军队都不能抵挡；但是假如让曹沫放下他的三尺长剑，拿着耕田的器具，和农夫一样在田里耕作，那他肯定还不如一个农夫。因此，一个人如果舍弃他的长处，反而使用他的短处，即使他是像尧舜那样的圣人，也有不如普通人的地方。现在您派他去做他不擅长做的事，没有做到，就说他没有才能；教他但他没有学会，就说他笨拙。您认为笨拙的人，就想要罢免，觉得没有才能的人，便想遗弃。让人遭受被遗弃的命运，不能好好相处，将来他很可能会回头加害于你，向你报复。这难道是治理国家，教化百姓的方法吗？ ”孟尝君听了说：“你的话很有道理。”于是就没有赶走这个门客。

“人臣莫难于无妒而进贤。为主死易，垂沙之事，死者以千数。为主辱易，自令尹以下，事王者以千数。至于无妒而进贤，未见一人也。故明主之察其臣也，必知其无妒而进贤也。贤臣之事其主也，亦必无妒而进贤。夫进贤之难者，贤者用且使己废，贵且使己贱，故人难之。”

译注：“作为臣子，最难能可贵的是不忌妒而愿意为君王推荐贤才。为君主奉献生命并不难，垂沙之战，牺牲的将士数以千计。为君主忍辱也容易，令尹以下，能为大王效劳的人有几千人。至于能不妒忌而推荐贤才的，没有见到一人。所以贤明的君主考察他的臣子，一定要看他能否不妒忌而举荐贤才。贤臣为他的君主效劳，一定要做到不妒忌而能推荐贤才。为君主推荐贤才之所以难以做到，就是因为贤才受重用会使自己不那么重要，贤才受尊崇会使自己的地位降低，所以人们难以这样做。”

魏王遗楚王美人

魏王遗楚王美人，楚王说之。夫人郑袖知王之说新人也，甚爱新人。衣服玩好，择其所喜而为之；宫室卧具，择其所善而为之。爱之甚于王。王曰：“妇人所以事夫者，色也；而妒者，其情也。今郑袖知寡人之说新人也，其爱之甚于寡人，此孝子之所以事亲，忠臣之所以事君也。”

译注：魏王给楚王送来一位美人，楚王很喜欢她。他的夫人郑袖听说楚王非常宠爱这位美人后，也装作非常喜欢这位美人。一切服饰珍玩，都挑美人喜欢的给她送去；住室和卧具，也都按美人的喜好来置办。表面看来，郑袖喜欢这位美人比楚王还多些。楚王称赞她说：“女人都是用美丽的容颜来侍奉、取悦丈夫，而有妒忌心也是人之常情。但如今郑袖明知我喜欢新来的美人，她不但不嫉妒，怜爱的程度居然胜过我，这简直像孝子侍奉父母、忠臣侍奉君主一样啊！”

郑袖知王以己为不妒也，因谓新人曰：“王爱子美矣。虽然，恶子之鼻。子为见王，则必掩子鼻。”新人见王，因掩其鼻。王谓郑袖曰：“夫新人见寡人，则掩其鼻，何也？”郑袖曰：“妾知也。”王曰：“虽恶必言之。”郑袖曰：“其似恶闻君王之臭也。”王曰：“悍哉！”令劓之，无使逆命。

译注：郑袖察觉楚王认为自己没有嫉妒心了，就对新来的美人说：“大王喜欢你的美貌，可是却不喜欢你的鼻子。你如果再见大王，务必要捂住你的鼻子。”新来的美人再见楚王的时候，果真捂住了自己的鼻子。楚王问郑袖：“新来的美人每次见到我，都捂着她的鼻子，不知是什么缘故？”郑袖说：“我知道原因。”楚王说：“即使是很难听的话，你也务必告诉我。”郑袖说：“她好像是讨厌闻到大王身上的味道吧。”楚王听说，非常生气：“太大胆了！”于是下令割掉美人的鼻子，不得违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