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片雪

塞北草豆·原创

我是一片雪，化雨珠，变水汽，或浮于云，或飘于风；或滋润于一粒种子，或冻折一株枯苗，或凌游于天空俯视大地，或横卧于大地仰望天空。有生有灭，万道轮回，前生今世，千生万世。我们没有语言文字的文明，我自然听不懂人类的说话。好在，宇宙万事物，有命无命皆有灵。所以，我能感受到世界上的喜怒哀乐，一撮土，一缕风，一棵草，一个人。这一点，“水知道答案”可以为我做证。 1我第一次睁眼就与你相遇，我与你相遇时，是一片棱角分明，瓣齿精致的雪，而你，也是第一次知道，美丽的世界上，有一种美丽的东西，叫雪花，有一种颜色，叫洁白。亿万分之一的概率，没有任何刻意，我幸运的落在你黑亮光滑的袄袖上，你发现我，兴奋与欢乐就变的那么夸张，而这夸张让我记住了你。你是那么可爱，漂亮，一直到我不敢不忍回忆你，因为回忆，有毒。但这有毒的回忆，就像生在唇里的溃疡一样，碰碰都疼，却忍不住去咬，咬一下，再咬一下……我多么愿意与你同在，永永远远，生生世世，看着你长大，青春，恋爱，结婚，中年，满头白发。但是，初遇，即是永别！你活泼的生命，定格在8岁，定格在2024年12月的某一天。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晴朗的天空瞬间暗黑，阴沉，我的胸腔吸不进氧气。我凝固了！我融化了，我流泪，沥血！透明的，白色的，你们人类定义的所有的颜色，都失去颜色了。我想象不出你的爸爸妈妈那撕心裂肺的伤心与疼痛。我忽然心痛于生而为雪的轻微，如果我是你们上古神话（或者不是神话）中那无所不能的元素，该有多好！！周星驰电影《长江七号》里那个有超能力的外星生物七仔，除了能带来快乐，也能起死回生。我为什么不是它！水滴筹里的杯水车薪，没有留住你。人类的钞能力也有力所不及之时，之处。这个冬天，某个夜晚，我只能在天地间飘零，再也没有归宿。我发不出声音，变幻不出形状。我想说许多话，但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可爱的你可知道，有一种沉默，才是世界上最沉重的万语千言……我愿你也变成一朵雪花，洁白无瑕，精致玲珑；在另一个维度空间，健康，快乐，无忧…… 2那是一个连阴雨后，天空初晴的日子。耕过一遍又吸饱了水的麦茬地皮，在热烈的太阳几天照耀下，已经发干变白。地肯定是不粘了，车完全可以进地了。你用力的把烟头吐掉，换上一身劳动服，打火，倒车，掉头，一气呵成！你挂上悬耕机，加油空转试火了一下机器，挂档加油的时候，忽然头疼了一下，你腾出右手，呲着牙咧开嘴，用手后跟在太阳穴砸几下，向东壕自己承包的四十亩地冲去。明日秋分，今日悬完，地歇一天，后天就能播种。去年你买了宽幅调播机，正是如今农牧局推广的那种新产品新技术。在你准备播种的那天，下雨了。久雨天涝，有云即雨。在那场雨中，我被秋风吹的冰凉，滴在你厚实的手背上。你说：“秋后北风雨，雨滴手上冰冷冰冷的。按老说法，白露前十天不早，后十天不迟，秋分都过了，迟了——日怪，天气预报说这几天没雨了。日怪，这阵子老头疼。”后来我宁愿相信，那不是一场雨，而是他维空间里，什么人或什么神无奈的眼泪。人类的科技，不是所有的计算都准确的像神话。就像天气预报。而在那场雨中，我认识了你。我认识你没有诗情，也没有画意，你也不会刻意的留意我，平淡的像你呼出去的烟。但我少之又少的原子粒子渗入了你手背皮肤的纹理。我遗憾为什么渗入的是手背，而不是头颅，如果是，也许我可以发现和预见什么。但是，但是，唉，就算是这样，又能改变什么呢？我是一粒无声无息无形无迹无能无力的水粒子啊！ 我在你手背的纹理里岁月静好，不愿意被风日蒸腾。那一天，应该是星期五，晚上九点多了，一缕秋风唤醒了在你温暖肌肉中沉睡的我。我看见，我的同伴们在你的家门口的旋风里打转。我看见魁梧健壮的你，从刚换的白色四驱车里出来。你的妻子刚烫了头发，也许是叫“大波浪”的那种发式，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你的妻子很美，你的儿子很乖。此时他半个肩膀背着书包，手里还拿着“川妹子烤大骨”的肉在意犹未尽——“川妹子烤大骨”位于县城繁华地段，每天晚饭时分，热闹异常，一桌难求。你说要带妻子去吃“川妹子”许多天了，总是没空。这天，你早早坐在订好的桌子上，静静的等待去接孩子放学的儿子。邻桌的人在议论前段时间邻村出的一起交通事故：一个50出头的妇女A，这几天正忙着给赶元旦要结婚的儿子忙碌新房。2024年11月的一个清晨，邻居的Z婆娘拉着她到大路上走个来回锻炼，刚开始说不去，婆娘说，走下走下，一会就回来了，回来了咱俩一搭给你收拾，额闲着呢。同村的男人D开着外出打工留车在家的儿子的车，操作失误，飞车，一撞两人，A妇女当场脑出血，Z婆娘被撞到土涧之下。可恨之处在于：D在撞了人之后，知道自己无照驾驶，竟于第一时间驾车回家，然后骑摩托车返回事发现场。A死，Z伤，D被警察带走。你还知道在上个月，在天耳沟北坡第一个拐弯处，一货车与小车相撞车祸，现场惨烈。从视频中解说中了解到，都是因为速度过快，我车好，我车重，所以都理直气壮的认为应该必须是对方给我让路才对，一死一伤。“追责”，呵呵。你无声的叹气……回家的山路上，你认真开车。对媳妇儿子叮咛着交通安全的细节。“车祸猛于虎啊！”你说。——你从车里出来，把儿子沉重的书包接过来背上，你与妻子儿子说着我听不懂的人类语言。但是从你们的表情中，我确定你们是幸福快乐的一家人。人类家族的幸福让我愉快，你不会想到吧？一片雪也有一片雪的快乐。“车祸猛于虎啊！”你又说。“车祸，其实是人祸，本来完全是可以避免的。”你的妻子说。冬天到了，这是我喜欢的季节，这个季节，我洁白，轻盈，妙曼，我爱人，人也爱我。“大雪”节气后的一天初夜，我们万树花开，猛猛的纷扬了绽放了短暂的一刻，我和同伴停留在你的窗台。清晨，你早早的在村道上走路锻炼身体。那戴着银灰头盔，双腿绑着黑皮护膝，骑着弯梁摩托去上工的“岁来球滴”喊着说：“二哥，你不抱着二嫂暖被窝，出来喝西北风！”“你岁来球滴放的车不开，图凉快！”“图省油！车开不起了！”摩托车绝尘而去，轮子带起的槐树碎叶，顺地而腾。你回来，给杯子里倒满水，二嫂早饭都做好了：蒸鸡蛋糕，馏的热软的锅盔，猪肉酱辣子，红枣小米粥，腌白菜和洋葱炒肉。你说头疼。然后就倒了。120来了，你走了。“这也太快了！”人们的哀叹也只能是哀叹，他们和我一样，无奈于无常，心疼于将寡已孤的女人和孩子，他们的天，在一瞬间，崩塌了。在2024年12月的某一天。但是我想，天不会蹋！生活只是改变了模样，生活当然还会继续。我想起了车祸。与疾病相比，车祸算什么？车祸是人祸，而疾病，是天收，天收！人力何奈？？这个时候，我就多么希望《西游记》和《八仙全传》中的故事是真的，有一种离开，叫被招回。 3许多年前，南国，一个冬天的晚上，如果不是舍命陪君子的喝了半瓶勇闯天涯，他回到房间就不会脸红心跳头晕眼花；就不会在打开手机，看见你发的朋友圈时冒冒失失的给你发了一句“我想你了”，就不会在第二天早上看见你于半夜时分回的两条信息：“我都无语了”，“你是个聪明人”时，羞愧难禁尴尬难当，就不会从微信里删除你的名字……你们就不会从此你们彼此消失。 我一定与你有着某种联系，你的名字就是我。你爱我，呵护我，不许男孩子碰我，让他们“把脚扛在肩上”飞过去。他的永忆可以做证。只是他的记忆太厚，不知还能否翻起？你知道，他读五年级的时候就在你们村子借读寄宿，在他还因为周日晚上去学校哭鼻子的时候，你的胸脯就已经在连衣裙里花骨朵蕾，你已经婷婷玉立，是老师们眼中为数不多的能支住事的“大女子”了。你们的教室是六间土木结构的“公”字房，两间教室的隔壁就是老师的办公室兼宿舍。早上晨读，教室噪杂声大作，老师就在隔壁房间喊：“雪！你给一岁了！跟着一起吱哇！给额把那几个不好好念书的抽几棍棍！”然后教室一下安静了。你用教棍在桌面使劲一擂，一声令下：“都认真念书！”于是，读书声大作。五年以后，他上高中，你在县城某工厂做工。六年以后，他辍学在西安的小饭馆里学扯面，你去了东南方，进了一家生产打印机配件的电子厂。同年，他去学五笔字型打字，你谈了一个安徽的男朋友。七年以后，一个冬天，你忽然骑着自行车，来到他家的窑洞里。你的到来，让他的爸爸妈妈像年轻了十岁。无奈于家穷儿丑的母亲，对你的爱怜，藏都藏不住。那个晚上你没有回去，睡在他家窑洞的热炕上。他叫来九岁的外甥女陪你，自己住到村尽头的饲养室。你回去的那个上午，我在天空静静的飘，往北上山，他帮你推着自行车到山顶，你接过车子，说：你回吧，我走了；你，瓜很。你骑车下山，风怜你冷而停，我爱你纯而舞，停在他目送你的睫毛上，又停在你飞肩的头发上……次年，他去了广东，你回家待业。这年，他的妈妈因肺水肿与风湿心脏去世，临死，还对你念念不忘，在她心里，你已经是儿媳妇了，那是对一个老人去世之前最大的安慰。仅此，就足够他记恩于你一辈子。十年以后，你的弟弟通了13662984110那个号码，那是一部摩托罗拉8088的手机，说：雪想到东莞去找你，你，你，要好好的，照顾她……他给你寄了一笔路费，结果，你去了北京……我在天安门，八达岭，香山，都遇见过俏丽快乐的你，和你甜美动人的歌声，你的歌是唱的真好……那时的我比现在更洁白，你比现在更健美……你知道，他配不上你。他也明白，他配不上你。你的父亲在他村里只有初小的学校教书，有一次他的父跟你父亲谝闲橼，给你父亲敬了一根带过滤咀的纸烟，笑着说：咱商量商量，把你雪女子给额鹏去？你父亲把烟扔到他爸怀里，说：滚你的狗蛋！就你屋喔几孔破窑？2012年，智能手机使用，有了同学群，在相忘于江湖并各自归宿他人的安心和坦然中，你们相遇微信。你说，当年突然改道北京事出有因，没有想骗你。他说，明白，理解。2014年同学加盟开了老台门的包子店，混的都不好的你们去帮忙做活。五个月后，店铺倒闭。天无绝人之路。机缘巧合，天可怜见，他又去了南方，这一次，他挣钱了。感谢老天！感谢大地！感谢朋友！感谢公司！感谢老板！但却删了你的微信。男人稍微有点余银，就意味着潜藏了某种可能。而删了你的微信，又意味着那种潜藏的可能失去可能。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一切当然是最好的安排。这些年，你儿子毕业了，女儿工作了，公婆去世了，你在县城找了一份工作，岁月静好。而在他踌躇满志之时，一通电话，让他滚回老家，原谷掉原囤。 许多年来，他常用微信记录照片，用美篇书写文字，用全民保存歌声；他想着积极努力的留下过心的思绪和过眼的风景，以证明存在于每一天的意义。想着终于有一天，当许多曾经得志非凡的人，只能袖着手，靠着北墙晒太阳的时候，他想着自己还可以写写毛笔字，写一段文字，唱两段乱弹和不再流行的经典老歌，或者还可蹦一段“鬼步”——如果还能蹦动的话。一年前，在全民K歌里，你竟然刷到了他，还访问了他的主页；他再回访，于是，你们又相遇了。从少年走到中午年，生命的河流里再也没有了激浪。某一天，你洗澡时，忽然，意外，惊恐的发现，自己的右边乳房，有个硬块！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乳腺癌。不能接受也得接受。当医生告诉你时，你没有哭；儿女老公安慰你时，你没有哭；年迈的父亲给你钱时，你哭了；有一次，你和他聊天时，又哭了。“不怕！乳腺癌能看好的。阿石，他媳妇之前就是，看好了，后来还生了一个女儿。”这事你知道，阿石，你认识。“我记得你以前发给我的老碗油泼面。现在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和你去东莞......小时候不知道瞎好......我想见你……你再见我的时候，我就没头发了……”他去你家看你，实实在在的久未谋面，实实在在的久违。你穿着宽松舒适的居家棉衣，暖气的温度适中，你气色不错，状态也挺好，那个可怕的“癌”的阴影有若似无；家里整洁干净，摆放整齐。你们各坐沙发的两边，你的光头闪着明亮光。一些不着边际的旧事新闻，驱赶着时间从午到昏。离开时，你们的眼神万千，他拉起你的手————你的手已经不再纤若玉葱。想说一些安慰鼓励的话，却说不出口。——你忽然抱住了他。——他是那么瘦，而你，身材也早已不再窈窕。——“你闲了再来看我。”——“我后面再来看你。”——你引导着他的手，轻轻的搭在你的乳房病灶处。“硬块开始变小了——你摸摸吧，弄不好，就切掉了，切掉了，我就没有了......”——他的手发抖，感受着指头下的异样，没有一丝丝邪念滋生，触手惊心。也是在这个时候，你们忽然意识到，“男女有别”这样重大的事，已经不是那么重大了。——“配合治疗，医生说能好就一定能好。”——他放下手，又拉起你的手，抚摸着你的手背，笑：“终于牵上你的手了。”他揽过你光洁的脑袋，吻了一下你的额头。“不要惹你媳妇置气。男人置气，就会胃疼，女人伤害的就是乳房。”你说。 那个夜晚，床上，他解掉妻子的文胸，把手轻轻的放上去，一厘米一厘米的感受，感受着那弹性中的柔软组织。她不知道，那个时刻，那是一只近乎于把脉的手。她烦，推开他的手，他平心静气，对她说你的事，对她说，要开朗，要乐观，不要置气。谁想生气？为啥不能置气？因为，因为，因为乳房。 这个下午，四面云开，天亮了起来，明雪暗雨，我在云中待机而起；风静云安，我开始在天地间飞花舞白。我看见，人们行色勿勿，车子南来北往，各有各的忙，各有各的精彩，各有各的疲惫，织着尽其一生都织不完美的网。我哀其不幸于人类，那最真诚的情感，都以乞求卑微的姿态出现；那最好最美的的追求，都在难以到达的远方。在县城的单元里，你戴着一顶上有绒球的粉色帽子，在客厅隔窗外望。而沟北的山村门前菜地边，他紧握电锯，把老房上拆下来的梁檩锯成轱辘，然后用两面斧，一劈而开。我从你的窗外徐徐落下，又在他的斧中腾腾而起；额侧，阳光透过云层，撒下金光万丈；而木屑飞溅之角，一朵黄色的小花，对我绽开冬日暖阳里的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