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鸦老师

九州观象台

<p class="ql-block">  我们村距离镇子四十多公里,仅有一条羊肠小道,几乎很少有外人来。村里有一所学校,总共有一个老师,很少超出十个娃娃,还分为四个年级。之前,是一位民办老师,五十多岁,白头白胡子,爱戴一顶白布做的圆帽子,很有古代私塾先生的气质。老师很凶的,每天都会考我们唐诗三百首和乘法口诀,至于其它课程他似乎并不感兴趣。</p><p class="ql-block"> 学校一共三孔土窑洞,一孔是老师的办公室和生活的地方,一孔是一年级和三年级的教室,剩余的一孔是二年级和四年级的教室。校园没有墙,就是一个土院子,七八棵白杨树钻天而立,中间是一个旗台,用土夯筑起来的,一根锈迹斑斑的钢管插在中间,褪色严重的国旗在风中飘扬,算是我们村唯一的地标。</p><p class="ql-block">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民办老师被调到镇子上,来了一位公派老师。毕竟,公派老师肯定有水平。全村都这么认为。为此,村书记高兴了几天,还和几个家长忙乎了几天,把老师的办公室拾掇一遍,把校园的杂草全部铲除,添平了院子里的坑坑洼洼,特意更换了一口大锅,迎接老师的到来。</p><p class="ql-block"> 我们八个娃娃齐齐整整站了两排,在太阳的照耀下,犹如对面山峁上的高粱,头大体瘦,在风中微微摇晃。村书记呵斥一声:“都给老子站好,再不听话,跟我去担茅粪。”我们收起嬉皮笑脸,静静望着村口。</p><p class="ql-block"> 二婶家的猪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达到学校院子,哼哼不停,还想冲进老师办公室。村书记早就等着有点不耐烦,迎面一脚上去,结果猪一躲,自己摔了面朝天。我们遮嘴偷笑。围观的几个村民哈哈大笑。三姥姥竟然把假牙笑的掉到地上,山羊须抖个不停。几只老母鸡受到惊吓,翅膀扇起一通尘土,呱呱叫个不停。远处的狗也凑个热闹,汪汪几声。</p><p class="ql-block"> “都给老子站好!”村书记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灰土蒙脸爬起,拍拍裤腿,低头看看裤裆,还好没有撕破。众人又开始笑个不停,直至二叔喊了一声“来了”,才安静下来,齐望向村口。</p><p class="ql-block"> 老师个子不高,三十多岁,胖墩墩的,肩上扛着铺盖卷儿,手里提着一个蛇皮袋子,装着盆碗和一些生活用具。村书记代表全体村民热烈欢迎,事先安排的几位家长送上米面、土豆、白菜之类,供老师日常生活使用。</p><p class="ql-block"> 老师有点腼腆,自我介绍说:“我姓高,大家就叫我高老师。”</p><p class="ql-block"> 村书记说:“叫高校长。”</p><p class="ql-block"> 我们按照村书记教我们的喊着:“欢迎高校长。欢迎高校长。”</p><p class="ql-block"> 高老师是第一位来我们村里教书的公派老师,也是最受村民敬重的。村书记隔三差五就来学校,问高老师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还特意安排村民轮着给高老师挑水吃,这是少有的待遇。后来,部分村民出去打工,挑水的事就由我们学生承担。</p><p class="ql-block"> 村里唯一的饮水源在学校山坡下,一条小道像小肠一样,折折叠叠,拐拐弯弯,盘旋在土畔上,几棵酸枣树瘦骨嶙峋,成为悬崖上的装饰。水是在一个草湾上挖出来的,席子大的水坑边有一棵歪脖子老柳树默默守护。</p><p class="ql-block"> 我们拿着马勺,尽最大可能把树叶、苔藓和羊粪珠子撇开,一点一点倒进水桶。有时,还是会把小蝌蚪舀进去,以至于会被老师罚站。桶不能装得太满,三分之二最好,一方面好抬着走,不会洒到身上,另一方面可以多抬几次,不用上课,可以在沟里玩耍。</p><p class="ql-block"> 抬水也有技巧。因为坡陡,前面要小个子,水桶尽量靠前。摇摇晃晃中,水会洒到地上,洒到衣服上。要是冬天,在火炉上烤棉袄棉裤,不小心烧个洞,少不了父亲的一顿打。</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二蛋和我抬水时,他脚下一滑,人和桶全部掉下土畔。酸枣树把二蛋的衣服挂破一个口子,水也全倒了。我俩只得再去装水。我蹲下舀水,二蛋解开裤带,直接尿进桶里。冰蚕吐丝,嗖嗖作响。水桶里冒出一梭子气泡,又一个两个的破碎。我吓得要命,想把水倒了重新舀。二蛋双眼瞪大像个铜环,拳头攥紧像个铁疙瘩,要揍我。最后,我假装没看到,至今也不敢说这个事。</p><p class="ql-block"> 高老师喝着我们抬回来的水,给我们上课。庆幸的是,我们不用再背唐诗三百首和乘法口诀了,只需要念课本上的知识。至于,念对没念对,他不管;念会没念会,他也不管。他只管你得念,念出声,念着要摇头晃脑,不听话的用一根枣木棍打手心,也打屁股。</p><p class="ql-block"> 有时,上课忘记带棍子,他就喊一声:“二蛋,去找我的‘尚方宝剑’去。”二蛋极不情愿起身,因为他是挨打最多的那个。要是二蛋起身慢了,他就会脚一抬,踢上去,吓得二蛋赶紧跑。</p><p class="ql-block"> 在高老师的“尚方宝剑”震慑下,除了二蛋敢偶尔顶嘴,我们基本很听话。我们怕打,怕疼,还怕高老师叫家长。二蛋的父亲被叫了几次,二蛋本来只要挨老师一顿打,结果他父亲补上一顿,就成了两顿打。</p><p class="ql-block"> 高老师来了最大的变化就是举行升旗仪式和早操。村书记很高兴,专门跑到乡上汇报,并得到乡长的表扬,还特意手写了一封表扬信。村书记拿着乡长的“手谕”,像拿回一道圣旨,叫他老婆用面粉熬了一盆浆糊,一本正经装裱好,在学校土窑洞的墙面挖个洞,摆放进去。</p><p class="ql-block"> 三姥姥家的老公鸡是村里唯一的男性鸡,承担着传宗接代的任务同时,最重要的是凌晨打鸣。雄鸡一鸣混沌散开,太阳和我们一样赶早出操。</p><p class="ql-block"> 高老师作为“监军”,站在院子里手提“尚方宝剑”。我们八个娃娃一字摆开,像一条贪吃蛇绕着院子慢跑。尘土和脚步声、鸡鸣声搅浑在一起,又在晨光中慢慢消散。高老师一会喊着“一二一”,一会喊着“一二三四”。我们跟着喊“一二三四”,你踩碎他的影子,他踏住你的影子,倒也快乐。</p><p class="ql-block"> 后来,高老师不用站在院子,他相信自己的震慑力,就在办公室喊口号,我们在院子里跑操。至于,我们跑的整齐不整齐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轻松,我们也没压力,尤其是二蛋胆子大,竟然敢偷偷溜回教室,成为伙伴的偶像,十分羡慕。</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我们跑着跑着,听不到高老师的口号声。二蛋爬到窗前偷看,用手指头蘸着口水戳烂窗纸,看见高老师穿着红叉裤在炕上睡着,鼾声此起彼伏、此消彼长。二蛋笑着给我们招手,八个伙伴轮流看了一遍,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胜利喜悦感。</p><p class="ql-block"> 那时,三年级只有我一个人,与我同一个教室的一年级三个娃娃,二年级和四年级各两个娃娃。教室一分为二,一边一个年级,黑板在中间,是一块石板,涂上墨水。上课也是一分为二,一个年级一半时间。</p><p class="ql-block"> 高老师通常先给低年级上课,上完课布置几道作业题,再给高年级上课。至于考试,我不用担心名次,怎么考都是第一名,而一年级的第三名还会因为是倒数第一名被打。</p><p class="ql-block"> 我唯一的挨打是嘴太多。一年级语文课本有一篇课文叫《乌鸦喝水》。高老师领读课文时念到:“一只鸟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学生也跟着念到:“一只鸟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p><p class="ql-block"> 我听到后,一时糊涂,胆从心底生,竟然说:“老师,不是鸟鸦,是乌鸦。”</p><p class="ql-block"> 高老师听后,拿起“尚方宝剑”对中我的脑门就是一棍子,说到:“你以为我不知道?乌鸦就是鸟,乌鸦和鸟鸦就是一回事。”</p><p class="ql-block"> 这件事不知道怎么流传出去,私下有人偷偷叫他“鸟鸦老师”。等我师范毕业后,分配到乡上教书,恰好和高老师在一个学校。他早已不担任教学任务,在后勤上,还主动担负起厨师的角色,为学校省下一份开支。</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才知道高老师的父亲是乡里远近有名的老师,因意外去世,没有上过学的他就这样“接班”,从一个文盲摇身一变称为一名人民教师。这种“禅让”的特殊方式是一个时代的产物,但有的东西是亘古不变的。</p><p class="ql-block"> 比如,高老师用“尚方宝剑”打完我后,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一直琢磨,始终不能理解。</p><p class="ql-block"> 他说:“有的人天生在罗马,有的人一生在去罗马的路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