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这篇《一束光》很好地区别了起点和终点,让主题得到了升华。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同学,在“我”独自放学回家漆黑的路上,打开手电,为“我”投来一束光,将恐惧驱散;也是这个同学,多年以后,自掏腰包给村里安上路灯,为全村贡献一份光。学生时代那夹杂着苹果清甜气味的时光“甜蜜又温暖”,自然因为某种青春美好的青涩,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邂逅了那发自内心的善良。</p><p class="ql-block"> 周建新的微小说《背叛之后》,描写我们的民族性格中深深铭刻着“义气”二字,无数荡气回肠的篇章将其讴歌。然而文学是开放和鼓励“冒险”的,对舍弃了“义气”的人又该如何面对?《背叛之后》尝试着进行探索。小说中,刘志新力排众议,孤注一掷,重新重用背叛过自己的“白眼狼”刘贵松。结局,宝押对了。如此安排情节的用意藏在作者精心插入的一段回忆中——儿时,“我们”共享刘贵松偷来的鸡,事发,却无一人共担责任。由此及彼,凭什么不给刘贵松机会?人,或许真的不够伟大,会被贪婪蛊惑,会向心中的怯懦屈服;但人也足够伟大,因为人同时有改过自新的勇气和决心,一度背叛的人,还是可以二度义薄云天。</p><p class="ql-block">原上秋的微小说《英雄》,这篇作品有两个“多”——人物本身是多面的,观察视角是多元的。樊海堂这个英雄让人“一时拿不准”,打起仗来神出鬼没,敢在鬼子面前“耍花样”,却也有些任意行事、不听调遣。体恤百姓疾苦,舍米舍面,却也有时大手大脚、公私不分。作者有意塑造这样一个多面立体、有血有肉的英雄形象,要跳出传统将英雄塑造成完人的窠臼。但不完美便容易招致质疑,这时,多元的视角发挥了作用——作者巧借解读档案述说英雄事迹,自然而然地引入他人的评价,避免了自抒胸臆的偏颇,用县长那句“伟大的民族英雄樊海堂同志永垂不朽”为英雄一生的伟业,定准基调。</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一束光</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黄小雅</p><p class="ql-block"> 苹果清甜的香气笼罩着我的童年。不是因为我喜欢吃苹果,而是我父亲在离村两公里外的山上种着三十亩苹果园,我常常想象从我家烟囱里冒出的炊烟都是苹果味的。我父亲为他的果园围上围墙,盖上了瓦房,我们住在里面,守护着果园。</p><p class="ql-block"> 在我步入中学之后,我便没有时间像小时候那样整天爬上树摘苹果吃了,学习侵占我的生活。晚自习是难熬的时刻,我的心事仿佛是煮不烂的牛肉,连高压锅都破坏不了的肌肉纤维堵住了我的嗓子眼儿,让我无法把重重心事下咽。千万别误会,我这样并不是厌恶学习,而是另有原因。自习上到晚上九点半,我跟小姐妹们结伴走到村头大坝后便要分开了,我目送着她们三三两两往西边方向的村子里走,而我要走北边,上山去。人多真好啊,人多我就不会害怕。人多即使头顶是溢出墨汁一样的天空,黑夜也像流淌在宣纸上一般令人舒畅。我站在岔路口那里,等待黑暗中格外明亮的笑声和喧哗声慢慢离我远去了,我一个人只身弥漫在黑夜之中。只有这时我才能下定决心,一个人踏上回家的路。我瞥见了他,一个我们班最少言寡语的学生,我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一年四季只穿着他哥哥的破旧衣服,我从来也没跟他说过话。他跟在放学的孩子后面,向村子的方向走去。沉默和寂静加深了夜的颜色,在我耳边闪烁着,我的内心告诉我,我站在原地只是因为恐惧。</p><p class="ql-block"> 两公里并不算远,是胆怯加长了这段距离。我侧着身子,头不时向后看,以此来观察周围的环境。我强烈地渴望着朋友们折返回来抚平我的局促,陪我一起回家。这时候的听觉比视觉更敏锐,我紧绷地捕捉着虫鸣鸟叫,连猫头鹰的翅膀拨弄树叶的响声都可以让我踉跄摔倒跌一跤,可是那些窸窸窣窣在白天明明如此悦耳啊,但是现在却令我恐惧害怕。远远地,我能看见我家的苹果园了。我曾想过跟爸爸说我很害怕晚自习自己一个人回家,我想让爸爸出来接我。可是我知道,一到晚上他必须寸步不离地守着苹果园,以防止贼把苹果偷去了。我自己毫不动摇地以为,这里离村挺近的,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揭开如电影中蒙太奇一样的夜幕,我隐约望见了我家的果树,后面好像有人在追我,我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了果园,我使劲喊着母亲。</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每天回家的行程,我更愿意称它为“旅程”,只是我并不享受它。虽然害怕,但所幸无事发生。有一天晚上稍显怪异。我和往常一样,只身走在山路上,回头看时,发现我身后一反常态闪起模糊的光亮。我有些慌张,不自觉加快了脚步。走这条山路的人很少,在下了晚自习回家的路上我基本上见不到人。忽地,我感觉我身上轻快了许多,低头一看,走得太急从我兜里掉出来两个苹果——那是妈妈早上放进我布包里的。他们巧妙地躲开了石头的尖利,却逃不过牛顿的定律,止不住地往山下滚去。那束隐隐约约的光似乎离我越来越近,我顾不得再返回拾起掉落的苹果,拼命往前跑去。我发觉之前希望走这条山路时能有束光的想法是多么幼稚。我几乎是踉踉跄跄跨进了果园。</p><p class="ql-block"> 次日,我到教室,桌子上竟摆着两个苹果。我拿起来端详着,苹果上并没有泥垢,有些轻微的擦伤,并不厉害。对比着花纹肌理我确定了是前一天晚上掉落的苹果,我环顾教室,不明白是谁放在我桌子上的。同桌阿琴告诉我,是他。我现在才明白昨天晚上是他。果不其然,自此以后夜晚走在山路上,有束光会跟在我身后,我侧过头,知道是他拿着手电筒。我站在原地等着他。直到离我五米远距离,他也停下了。我向他招手,他朝我摆手,没说一句话。然后我们一前一后继续向北走。我的心里踏实了许多。</p><p class="ql-block"> 我们在学校里依旧不说话,只是默契地在岔路口的地方等着对方,然后一前一后地踏上回家的路。我经常在他的书桌里放几个苹果,为此我必须赶在班级所有人到之前来学校。我用余光看见他进教室后,把苹果装进布包。布包里鼓鼓囊囊,我知道里面除了苹果,还有他的手电筒。我写了一张纸条,明天晚上没晚自习,放学早,你来我家果园吧,我给你摘苹果吃。</p><p class="ql-block"> 那是我第一次那么期盼夜晚的降临。到了果园,我指了指门口的板凳,示意让他坐下。我叫着爸妈,只有母亲回应了我,闺女,同学来了摘苹果吃,你爸去你二舅家了。我挑了一棵种在最外层的树,它一直享受着最富裕的阳光,苹果熟得特别好。我正在摘苹果,忽然啪的一声,从围墙外扔过来一块石头,接着,两块,三块……有一次石头贴着叶子从我面前飞过,我心里明白是偷苹果的人在试探果园里有没有守门的人,我在树上不敢出声。他站起来,把扔到围墙里的石头悉数扔了出去。围墙外有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p><p class="ql-block"> 后来,由于种种原因,父亲没有再继续经营苹果园,我也进县城里去上班了。我再也没有机会经历那些年一个既甜蜜又温暖的夜晚。但那一束光一直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我再回到当年的岔路口,只见上山的路早就安上了太阳能路灯。同乡告诉我,是他自掏腰包给村里安的,是他。</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背叛之后</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周建新</p><p class="ql-block"> “刘总,您听说了吗?那个‘白眼狼’到外面兜了一圈又回来了,现正在家里闲着呢。”公司会计“快嘴娟”,第一时间把听到的消息告诉了总经理刘志新,眼里尽是幸灾乐祸的喜色,“一个坐过大牢的人,谁还敢用他?活该!”</p><p class="ql-block"> 刘志新愣了一下,他知道“快嘴娟”说的“白眼狼”是谁,是他的死对头刘贵松。</p><p class="ql-block"> 刘志新只平淡地哦了一声,继续忙手头的事,他的这种态度让“快嘴娟”非常失望,她自讨没趣地退了出去。</p><p class="ql-block"> 刘志新的心里五味杂陈。</p><p class="ql-block"> 刘贵松是个可恨之人,二十年前刘志新宰了他的心都有。那时公司刚创办不久,刘志新求贤若渴,将自己的发小刘贵松招进公司并委以重任。</p><p class="ql-block"> 哪料到,不知受谁蛊惑,掌握公司核心技术的刘贵松却突然辞职,竟然与人创办了和刘志新一样的食品公司,与刘志新唱起了对台戏。刘志新投资几十万元攻关取得的配方技术,尚未申请专利,就被刘贵松轻而易举地“顺手牵羊”了。</p><p class="ql-block"> 当时,刘志新还欠银行一屁股债。这无疑给他当头一棒,市场一下子就被抢走了一大半。</p><p class="ql-block"> 刘志新气愤地责问他为何恩将仇报背叛自己?刘贵松竟厚颜无耻地回答他:“现实是残酷的,为了发财过好日子,我只能这样。”</p><p class="ql-block"> 那阵子刘志新真是度日如年,为应付灾难一般的逆境他被搞得焦头烂额,朋友叫他跟刘贵松打官司,他哪有心思打啊,怪自己瞎了眼,自认倒霉吧。</p><p class="ql-block"> 后来,折腾了整整一年,公司才逐步走上正常轨道。</p><p class="ql-block"> 刘贵松想走捷径发财,偷偷地用病死的猪肉做肉松,后被工商查获,结果厂被封人被抓。因加工病死猪的肉松时间长数量大,性质特别恶劣,因此获刑八年被罚十万元,落得个坐大牢的下场。</p><p class="ql-block"> 刘贵松出狱后去了东北,之后便没他的消息。</p><p class="ql-block"> 时间像万能的涤濯大师,刘志新对刘贵松已没了怨恨,代之而生的却是怜悯,毕竟是最好的儿时伙伴啊!一想起他,儿时在一起玩耍时的情景便在眼前浮现。小时候刘贵松就是个爱耍小聪明的调皮鬼,除上树摘桃掏鸟窝下河洗澡摸鱼虾,没少干过偷鸡摸狗的事。刘志新记忆最深刻的是那年冬天的晚上,他偷光棍汉春根的一只老母鸡,第二天和五个小伙伴一起到山上偷偷地烤了吃,让伙伴们分享,刘志新大快朵颐,比过年还开心。</p><p class="ql-block"> 那时刘志新他们年幼无知,像夸英雄似的纷纷夸赞刘贵松,刘贵松得意极了。几天后春根便知道偷鸡贼是谁了,逮住了刘贵松一顿暴打,刘贵松为此付出被打落一颗牙的代价。吃过烤鸡的伙伴们只有同情却不敢言,很过意不去,直至今日刘志新想起此事,心里仍有一丝愧意。</p><p class="ql-block"> 如今刘贵松因犯罪坐牢抬不起头,挺不直腰,可他要养家糊口呀!我不帮他还会有谁帮他呢?这是刘志新最近几天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p><p class="ql-block">刘贵松犯罪,但已被政府严惩。想必他该知道以后如何做人干事了。刘贵松聪明过人,他的技术是顶呱呱的,公司里只有唯一没有第二,是块好料。</p><p class="ql-block"> 思来想去,最后刘志新决定“收留”刘贵松。</p><p class="ql-block"> “你疯啦?这种‘白眼狼’你也敢用?”妻子得知刘志新的打算后,噼里啪啦把他一顿数落。</p><p class="ql-block"> “过去的事我一点儿都没忘。”刘志新认真地说。</p><p class="ql-block"> “狗改不了吃屎,‘白眼狼’就是‘白眼狼’!”妻子严厉地警告他,“假如你再引狼入室,你会被害得更惨,到时肠子都悔青了,别怪我没提醒你!”</p><p class="ql-block"> 刘志新像和妻子赌气似的,不仅“收留”了刘贵松,还让他官复原职,当了负责技术的副总。此举如一声炸雷,把全公司的员工都“炸”蒙了,他们都往坏处想,都说这不是现实版的《农夫和蛇》的故事吗?都背地里劝刘总收回成命。</p><p class="ql-block"> 刘志新却置若罔闻。</p><p class="ql-block"> 刘贵松心无旁骛,一心扑在公司技改攻关上,短短几年取得八项专利,让公司财源滚滚、生机勃勃。</p><p class="ql-block"> 为了奖励刘贵松,刘志新让刘贵松技术入股,成为公司的新股东之一。 </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英雄</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原上秋</p><p class="ql-block"> 年初,上级安排我整理一套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教材,查资料时发现一个叫樊海堂的人,晋察冀时期的游击大队长,是个战斗英雄,因犯错误几次被处理,后来又平反。从大的方面说,他绝对算英模人物,只是觉得能不能编进教材,一时拿不准,就把他选到一边。所以印象深刻。</p><p class="ql-block"> 我找过曾在晋察冀打过鬼子的军分区老首长了解情况,他说:“那是响当当的人物,打胜仗多,是个英雄。军区抗敌剧社还演过他。”</p><p class="ql-block"> 樊海堂后来怎样了?老首长说全国一解放,大批干部回地方工作,天南地北的,大都没消息了。</p><p class="ql-block"> 没办法,我又回到资料馆,期冀在文字堆里寻找一些关于他的信息。</p><p class="ql-block"> 抗战时期的读物不少,想着樊海堂当时的职务较低,参加的又大都是小规模战斗,有关他的文字找起来没那么容易。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在一堆《文史博览》《星火燎原》《在晋察冀的那些日子》等书籍中,还真的看到有他的文字描述。把这些零零碎碎的记录串联起来,竟然有了活生生的樊海堂。一个让人敬佩又不十分完美的抗日英雄。</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行军都靠两条腿。樊海堂的游击大队两条腿很厉害,夜行军几十里,眨眼就到。拿据点,搞偷袭,常常出其不意,并总是以少胜多。搞得鬼子焦头烂额,顾此失彼。一次一个小分队被鬼子围在村庄里,上级要求樊大队长去解围。他们来个八十里奔袭,硬是钻进鬼子包围圈里把大部人马救了出来。日本鬼子整蒙了,这是哪来的天兵天将啊?</p><p class="ql-block"> 樊海堂打仗英勇,战斗中总是带头冲锋。他的队伍自然也是动如猛虎,没有完不成的任务。那时候,日军占领一座城,想攻下它很难,没办法就袭扰。定襄县的日军不堪忍受,就派人给樊海堂送来一封信,说大日本皇军驻定襄县最高长官山本联队长想和樊大队长见一面。樊海堂不知道鬼子搞的啥名堂,就答应会会他。</p><p class="ql-block"> 在约定地点见了面。</p><p class="ql-block"> 山本说了一些恭维游击队的话,说八路军游击队打仗很有一套,他们不怕国军,就怕和八路军交手。说了半天,樊海堂让他直言想干什么。山本看樊海堂直爽,也就直接说出了目的。他希望在他守备定襄县期间,八路军不要攻城,给他留个脸面。</p><p class="ql-block"> 那个时候,樊海堂的游击大队连一件像样的武器都没有,整个晋察冀的重武器都不行,应付个扫荡都很吃力,哪有力量去攻有坚固工事的城市?</p><p class="ql-block"> 尽管如此,但樊海堂却装出很大度的样子说:“时间长了不敢说,可以两个月不去攻击你们。”</p><p class="ql-block"> 联队长一听很高兴,连说樊大队长够意思。他问樊海堂:“需要什么,尽管提出来。”</p><p class="ql-block"> 樊海堂随口就说:“需要一挺歪把子机枪,两箱子弹。”</p><p class="ql-block"> 本来是开玩笑,哪有双方打仗一方向另一方要武器的,想着要也不会给你啊,但这个鬼子联队长真的给了。</p><p class="ql-block"> 隔几天,几个民夫不但把机枪和子弹送来了,而且押运的两个日本兵也说不走了。原来山本的意思是,俩士兵是携枪“投奔”了八路,这样他好向上级交代。</p><p class="ql-block"> 突然队伍钻进俩日本兵,樊海堂不知道咋处理。思来想去,把他们上交给了军区。军区本来不知道这件事,俩日本兵咋来的肯定调查。一调查不要紧,好家伙,这么大的事不请示、不报告,和鬼子私自达成互不侵犯协议,这还得了?首长们一怒,把他大队长撸了。</p><p class="ql-block"> 樊海堂倒不在意。他说,咱们大队有机枪了,值。</p><p class="ql-block"> 后来情况清楚了,樊海堂只是犯了自由主义,没必要上纲上线,就恢复了他的职务。</p><p class="ql-block"> 聂司令员听说了这个人,想培养他,就送他到延安学习。那时候边区正开展大生产运动,往包头、兰州跑运销经常有土匪袭扰,甚至有时还遭抢劫。领导认为樊海堂有作战经验,枪打得准,就派他押运。奇怪得很,一路上风平浪静,都说那些土匪是躲着他走。</p><p class="ql-block"> 学习完,日本投降了。好多部队开拔东北。樊海堂所在部队走的时候,是师的架子,他当后勤部长。到了东北便成了军,他依然是后勤部长。那时候老百姓穷,一路看到的都是受苦人。樊海堂就是穷苦出身,他就让手下给老百姓分东西、送钱。有干部提醒他:“樊部长,这都是军用物资,咱们是犯错误。”樊海堂说:“你们只管执行命令。”</p><p class="ql-block"> 也是这次行军,路过他的家乡,乡亲们听说樊海堂当大官了,都来看他。他令人杀了一头猪,有肉有酒,管够。反正他是后勤部长,有的是钱。有点衣锦还乡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酒足饭饱之后,一个打小在一起玩、在县里任职的干部看中了他腰上的手枪,樊海堂随手就给了他。据说这次荣归故里,光各种枪支就送出去十多支。不管咋说,枪支等财物都是公家的东西,随便送人,总说不过去。但是战争年代,就是上级知道了,也是骂一句:“娘的樊海堂,胡闹。”严重的调换岗位,了事。</p><p class="ql-block"> 后来进行“三反”运动(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樊海堂的一些行为被人扒拉出来,紧接着批斗、写检查、下放、劳改……三中全会之后,组织落实政策,恢复了他的待遇。有战友忆起他的晚年,爱喝酒、下棋。还时常见他蹲在马路边,要么下棋,要么说“老子当年……”</p><p class="ql-block"> 樊海堂逝世于定襄县。</p><p class="ql-block"> 给他念悼词的是一位县领导。悼词的最后一句这样写的:伟大的民族英雄樊海堂同志永垂不朽。 </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断路</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红墨</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原载《金山》2023年第9期</p><p class="ql-block">月亮白阴阴的。我漫无目标地走。抬头见一座孤零零的坟,墓碑上写:应一帅、艾晴之墓。应该给他俩烧点什么,手里竟拿着一帧应一帅和艾晴的结婚照片。我点燃婚照,算是祭奠他俩的爱情。</p><p class="ql-block">叮咚。我拿出手机看微信。是馅饼微我。馅饼是我大哥的初中同学,大哥年长我八岁。总记不住馅饼的姓名,他那张扁而宽的脸过目不忘。</p><p class="ql-block">明天晚上五点半见。流芳苑。我只请你这个大美人喔,不见不散哈!</p><p class="ql-block">添上玫瑰和垂涎的表情。</p><p class="ql-block">垂涎我,还是让我垂涎这顿饭呢?</p><p class="ql-block">又发来定位。谁不知晓“流芳苑”?“流芳苑”是饭庄,是当下网红打卡地,头顶是玻璃,能看见蓝天白云、月亮星星。我百度过“苑”字,苑:古代养禽兽植林木的地方。吃客又不是禽兽,咋带个“苑”字呢?倒也是植林木,一餐桌为一个单独空间,餐桌与餐桌之间以活绿植分隔。宾客如在大自然中用膳,心情被“清新”漫过。</p><p class="ql-block">这馅饼倒是“贴心”的男人。</p><p class="ql-block">我和老公说,今夜赴一个饭局。老公从不问啥饭局,一个人还是几个人,是男是女,老公从来给我“自由”。</p><p class="ql-block">我住应家村,离县城十五里,穿过县城抵达“流芳苑”大约还有十五里。</p><p class="ql-block">五点钟,我驾“小面包”出发。刚挨县城边上,路被封堵:前方施工,绕道而行。这路我熟,虽窄、凹凸不平,但去“流芳苑”近。我想起这里将建一所小学,我见过报纸上的规划图,没想这么快就动工了。应家村划入这所新增学校的招生区域,我的孩子能进县城学校上学了。可我没有孩子,甚至没有怀孕,结婚五年了。也不知道是他的原因,还是我的问题。他在厂里打工,我也在厂里打工,活儿累、工资低,还憋屈。亚历山大!有没有孩子无所谓,由天安排。是我倒追他,图啥?当初只图他长得帅。</p><p class="ql-block">我只能倒车。因恐惧下班高峰期,我不想穿城过,绕着城边走。结果道路又被封堵:前方施工,绕道而行。这里正在建造“大润发”,我看过效果图,一层是菜场,二楼卖服装,三楼、四楼、五楼……将是我县最豪华、最让顾客放心的商场。是的,衣服假冒伪劣可以丢弃,而有毒食物吃进人体等于慢性自杀。</p><p class="ql-block">当然我只能倒车。车到县城东南部拐角,前面出现两个水泥墩子。我估计我的“小面包”勉强能通行,结果被磕到了。我下车查看,车前脸一角塑料板已垂挂。我复上车,缓缓倒车,垂挂的塑料板磕到地上咔咔咔响。这里是翻新、拆修、添建的“步行街”,明清建筑、青石古巷、曲水廊桥、翘檐粉墙变换的灯光秀……“亮丽”了新城古迹。我复下车,打开后备箱,想找到一截绳子把垂挂的塑料板绑起,却没有。我复上车,车子磕巴磕巴前行。</p><p class="ql-block">前方的路越来越泥泞,轮子在原地打转。这里正在建高铁站。好不容易把车子退出来,点开馅饼给我发的定位,沿着左边岔路往前开。导航一直语音提示“您已偏航,请在合适位置选择掉头,重新规划路线”。只有一条路,又窄,仅容一辆车通行,无法掉头,也无法倒车,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开。</p><p class="ql-block">车子终于驶上水泥道,出现一牌坊,依稀看见“留芳园”字样。穿过牌坊,松柏夹道。车子继续向前,竟然出现了一排排坟墓。我赶紧掉头,车子却熄火了,再也发动不起来。我不敢出车厢,锁住门窗。看手机,已是六点半。我在车里不停地与馅饼联系,他的手机一直关机。</p><p class="ql-block">那是半个月前的一次对话——</p><p class="ql-block">馅饼:我们村“城中村”改造,我家有新幢房、店面,村里有农贸市场,每人年分红八万元以上……我们村的光棍都娶上了老婆,姑娘不肯嫁出去。你离婚吧,嫁给我!</p><p class="ql-block">我:你不是和一个寡妇长期相好吗?这可是公开的秘密。</p><p class="ql-block">馅饼:嗤——如今我还用得着她?</p><p class="ql-block">我:你是成了香饽饽,咋不娶个黄花闺女呢?</p><p class="ql-block">馅饼:你是我心中永远的女神!我一直在等你……</p><p class="ql-block">我:我是已婚女,可能,不会生育……</p><p class="ql-block">馅饼:我不在乎你二婚、三婚,不在乎你会不会生育,我心中只有你!当年我向你表白,你往我脸上吐唾沫……</p><p class="ql-block">我:不提当年……</p><p class="ql-block">馅饼,是天上掉馅饼,还是垃圾食品?是发霉腌菜馅,还是鲜肉馅?</p><p class="ql-block">正思忖着,有人敲车窗。白阴阴的月光下,我看见一个人影——一会儿是馅饼,一会儿是应一帅;一会儿又都不是,像鬼魅。</p><p class="ql-block">啊——我惊叫一声。</p><p class="ql-block">我被自己吓醒了。叮咚。我拿起枕边的手机,点开微信。是馅饼微我。</p><p class="ql-block">艾晴,今晚五点半见。流芳苑。我只请你这个大美人喔,不见不散哈!</p><p class="ql-block">添上玫瑰和垂涎的表情。</p><p class="ql-block">还发来了定位。</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原载《金山》2023年第9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解良:关大姑</b></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都叫她阿牟(满语,意为伯母)。</p><p class="ql-block"> 阿牟一个人生活,小院里种满了芍药花,屋内是各种盆养兰花,去她家就像去花仙宫。小镇里仅有一家小医院,另有高台阶药铺子。阿牟每隔一段日子就会用药炉在小小的后院熬制膏药和兰花药,邻里就能隔着栅栏闻到弥漫而来的药香。在街坊四邻一年四季的日常用语中,时常会出现两句与阿牟有关的话:“快去阿牟家拿几包兰花药来。”“去拿几贴阿牟膏药。”“兰花药”和“阿牟膏药”两个词带着老巷深宅的味道。阿牟靠卖这两种药过活。阿牟膏药治跌打损伤、疮疖,消肿痛;兰花药治急慢性扁桃体炎、齿龈红肿、咽喉疼痛和小儿疳症。撕开兰花药简易的小纸袋,倒出一粒粒黑色的小水丸,口服几粒,味苦涩,口腔与腹肠一阵清凉。</p><p class="ql-block"> 街坊邻里来阿牟家拿药,家里富裕的她会收一点儿钱,家穷的她就白送,所以阿牟在街坊四邻中人缘特别好。孩子们发现,阿牟熬膏药的时候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念叨几句就添些柴火,用木勺在锅里搅拌,好像在祷告。熬好药后,又哼唱小曲儿,唱的是清水河调。唱词孩子们听来听去已记得滚瓜烂熟,只是阿牟的小曲儿每次只唱一段,始终不唱下一段:</p><p class="ql-block"> 什么花白来什么花黑?</p><p class="ql-block"> 抬头望见什么花飞?</p><p class="ql-block"> 什么花开在老龙岗?</p><p class="ql-block"> 什么花开大姑归?</p><p class="ql-block">阿牟喜欢孩子,邻家女孩儿景兰儿、玉兰儿常去她家听鼓艺儿(故事),晚了就睡在她家不走了。男孩子享受不到这个待遇,只能听二手故事。</p><p class="ql-block">“阿牟,我们想听你唱‘什么花白什么花黑’。”</p><p class="ql-block">“阿牟,你唱的‘大姑’是谁呀?”</p><p class="ql-block">阿牟说小曲儿的下一段要过年时再唱,她先给女孩儿们讲大姑的故事。</p><p class="ql-block">“大姑”是满族人对未婚女子的敬称。阿牟说的大姑姓关,名叫兰花。兰花的心上人名叫哈郎阿(满语,意为好男孩儿)。哈郎阿与人结伴进山挖参,感冒引起急性扁桃体炎,发高烧,颈部肿痛,吞咽困难,病倒山林。同伴用土法子给他扎咕(满语,意为治疗)不见效,最后死在地窨子里,葬于山林。兰花悲痛欲绝,终身不嫁。她不信扁桃体炎治不了,怀着对心上人的不舍毅然走进十花顶子、老龙岗等山林,开启了别样的人生。兰花女扮男装,放山、打猎、进木帮,一年到头回家一次,带回黄芪、桔梗、龙胆草和串地龙等药材。她不识字,叫来哈家的学童为她记录她口述的亲身经历。木帮里有人嗓子红肿发炎,吃了几个没把儿的略带臭味的山梨嗓子就好了,没把儿的山梨是黑瞎子生吃生拉的山梨。山中的野兽也得病。她悄悄跟踪病兽看它吃什么草。病兽吃什么草病好了,她就把这种草采回来。她把听来的秘方、偏方和亲眼所见的放山人、猎人、木帮人、刮痧、热敷、冰敷等治病方法,以及他们用动物或植物酿泡的药酒,丹、散、膏和丸等方剂或成药的过程讲出来,一讲就是三天三夜,学童记下厚厚一大本。过完年她又走了,傍年根再回来。年复一年,学童变成了青年,录下十几册《兰花口述录》,试着配药给人扎咕病,声名鹊起,成为小镇有名的满医。又一年,兰花过完年后去了长白山,这一次走后再也没有回来。阿牟就是《兰花口述录》记录者的妻子,一直在高台阶药铺做药工。丈夫病逝后,她将十几册《兰花口述录》及各种秘方全部献给官家,自己回到民间,制作膏药和兰花药。兰花药以关大姑的名字“兰花”命名。</p><p class="ql-block">“阿牟,小曲儿的下一段为什么要过年才唱呢?”</p><p class="ql-block">阿牟说:“从前,关大姑长年在山里采药,每年过年才下山回家,与家人团圆。后来她留在长白山不下来了,家里人每逢佳节倍思亲,就唱小曲儿的下一段,请她回家来团圆。”</p><p class="ql-block">终于等到过年,孩子们一个接一个来给阿牟拜年。阿牟给孩子们吃糖果、花生、瓜子。孩子们吵着要她唱小曲儿的下一段,她眼含泪水唱起来:</p><p class="ql-block"> 葫芦花白来茄子花黑,</p><p class="ql-block"> 抬头望见雪花飞。</p><p class="ql-block"> 药香花开老龙岗,</p><p class="ql-block"> 兰花开了大姑归。</p><p class="ql-block">孩子们吸吸鼻子,闻到一股清香味,问阿牟什么这么香。阿牟笑了,指着窗台叫孩子们看。窗台上的那几盆春兰都开花了,香气扑鼻。</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砚痴</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阿英</span></p><p class="ql-block">易水自古出壮士,也出名砚。</p><p class="ql-block">制绝品砚台,须有绝品好石。易州之石,质坚而润,色柔而纯,声清而冷,为砚颇佳。制砚匠人众多,不乏高手。少了四颗门牙的“奚豁子”,便是其中之一。</p><p class="ql-block">奚豁子爱砚如痴,每觅得一块好石,都像新抱了个胖孙子,摩挲呵护,翻覆端详,灵感不来,绝不下刀。有的石头,竟已搁置多年。早年间,他将一方奇石以细绳缚之,悬于梁,日夜冥思。鼠啮绳断,石落齿碎,嘴“豁”了。这便是奚豁子诨名的由来。</p><p class="ql-block">奚豁子缺牙,也缺媳妇,但刻砚的家伙什儿却齐全得很,各式刀、钻、铲、锯……长长短短一溜儿排开。大锤如拳,小錾如针,探手便可取到。奚豁子干起活儿来,击顽石似山崩,琢细处似刺绣,仿若手底有一出跌宕大戏,正在紧锣密鼓地上演。看客禁不住叹一声:“妙啊!”可抬眼一瞅奚豁子的脸,又把那“妙啊”吞回肚里。——他半咧开嘴,断牙瘆人,下唇吊一丝涎,抬头纹一挤一挤,眼皮一翻一翻,委实煞风景。</p><p class="ql-block">看客离去,奚豁子不送,也不吭声。</p><p class="ql-block">那年,嘉庆帝到清西陵祭奠,把玩易砚,喜爱非常,遂命当地召集巧匠,制砚五十方,进献宫中。</p><p class="ql-block">于是全州出动,攀壁探洞,下河潜潭,遍寻好石。不仅把新近的采石点刨了个底朝天,连前朝的老坑也刮了好几层。</p><p class="ql-block">终于,在易水激流底部岩隙,开出一大块百年一遇的极品砚石。敲除杂皮,顺裂痕剖开,不多不少恰好五十块。大者如鼎,小者如履,细观之,花纹、石眼、石胆、石晕皆可因势雕出小品。众匠人领石而去。轮到奚豁子,不禁傻了眼。分给他的那一块,尺寸如线装书,确是好料,但中间鼓起一个褐色疙瘩,丑极俗极,如一枚烂土豆。凿掉它,则石料洞穿;刻成祥云,则混沌如烧湿柴;雕为瑞兽,则皮毛脏似野狗。</p><p class="ql-block">奚豁子求别人分一点儿石料给他,哪个肯应?</p><p class="ql-block">人们等着看奚豁子的笑话。</p><p class="ql-block">期限到,奚豁子捧一木匣来,小心抽去棉絮,但见那大丑疙瘩,已被细雕为荷之败叶。筋脉凸浮,呈细网状;叶肉枯槁,疲疲沓沓,耷拉在干朽的锈色叶梗上,似乎一阵风便可摧折,却坦然而立,自带风骨。一块废石,摇身变为宝贝。</p><p class="ql-block">砚装船,擂鼓放炮。奚豁子两臂奓开,追着船跑,说那砚再补两刀更佳,路人笑而讥之。奚豁子自此扬名。</p><p class="ql-block">数月后,砚界有传言曰:“易州毕竟僻远,真正的琢砚大师深居于京城,其技已臻化境,远胜奚豁子。大师近日新出一砚,被藏家巨资买走。其雕工尤绝:一老顽童,将拐杖插入岸边软泥,蹲身捧鱼放生。既有凡尘实景,亦有仙佛虚境,非俗匠所能为也。”</p><p class="ql-block">奚豁子闻听,坐不住了,踯躅三天,未进水米,一跺脚,只身赴京,但求一睹。辗转多日,总算寻到藏家。藏家一见奚豁子,疑惑道:“你这人忒面熟。”但提及宝砚,却不愿展示,说怕看坏。奚豁子日日登门,有天忽然扑地咳血,面色蜡黄。</p><p class="ql-block">藏家心生恻隐,扶他坐定,说好只在五步外观看,不可趋近碰触,不可超过半炷香工夫。待藏家净手取砚出来,奚豁子长长地抻着颈子,睁大眼细瞧,突然扑哧一声乐了,说:“我的。”</p><p class="ql-block">原来,这正是奚豁子刻的那方砚。荷叶磕碰碎落,叶柄被误识为手杖。谁也没想到,他以奇技,将自己的形象藏于叶下,豁牙傻笑,眉眼仿佛因叶片移去、阳光太炽而微皱。</p><p class="ql-block">藏家惊喜感慨,与奚豁子彻夜畅谈,并将砚台还给他。京城人都知道,嘉庆帝有个大舅子,贪而蠢,常偷宫中珍宝出去换钱。这易水砚就是他带出来的。</p><p class="ql-block">此事传出,砚台沾过皇气,不断有人天价求购,奚豁子均闭眼摆手。</p><p class="ql-block">之后,这石砚再没出现过。时人揣测,其或被供奉于某处,或坐等更高出价,或将陪主人入坟。奚豁子的身份也渐渐查清,他是易砚鼻祖——唐代奚超的后人。</p><p class="ql-block">隔年大涝,易水桥塌,奚豁子以此砚募资修桥。愿出重金者随他到家,奚豁子弯腰,从破木桌腿下抠出一物,豁嘴洞呼气,吹落浮灰,说:“拿去。”</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郝大嘴</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安学斌</span></p><p class="ql-block">郝爷生前接受采访的时候,已经八十岁了。他右手握拳,塞到嘴里,然后拿出来得意地晃一晃。“我的外号‘郝大嘴’,名副其实。”随后,老爷子话头一转,“都说嘴大吃四方,那纯扯。我从小到大,尽为嘴忙活了。”</p><p class="ql-block">“我小时候嘴馋,啥都吃。烂木头里的蛀虫,白白嫩嫩,烤熟了外面是脆的,里面鲜滑发黏,就像朝鲜族人做的烤大米饼,真的香,就是不好找。山上的洋辣罐(一种昆虫的茧)秋天挂在柞树棵子上,像家雀蛋,蹲在灶坑口拿火烤煳巴点儿,越嚼越香。找洋辣罐得眼尖,不能着急,细心找一天咋的也能找到十个二十个。”老爷子说起吃的来,如数家珍。</p><p class="ql-block">老爷子说:“我十四五的时候特别能吃,老觉得一根肠子空半截,天天饿得眼睛瓦蓝。我家没有地,靠老爸的木匠手艺养家。家家都穷,打棺材的多,打家具的少。老爸弄吃的没辙,给我做了个木头鸡腿,让我吃饭时拿着蘸酱裹一裹,说是抗饿。那天,爸妈上地里了,我晌午就拿着木头鸡腿蘸酱下饭。老妈留的那点儿饭几口就吃没了,我只好裹着木头鸡腿舔饭碗。我刚舔了几口,有人嚷嚷土匪进村了。我寻思舔干净再跑,正舔着碗一伙土匪进屋了。打头的土匪看见鸡腿,骂了一句:‘这小兔崽子,伙食不差,还有大鸡腿吃。’拿起一看是木头的,就打了我一脖溜子:‘小兔崽子,白长了大傻个子,拿个木头鸡腿糊弄自个玩儿,那能咂吧出什么滋味?想吃鸡跟爷上马,想吃啥吃啥,走到哪儿吃哪儿。’又吩咐手下:‘拉上这小兔崽子。’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当了土匪。不怕你们年轻人笑话,那时候我啥也没工夫带,就顺手把木头鸡腿带上了。</p><p class="ql-block">“书上写当土匪吃香的、喝辣的,论秤分金银,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回事儿。真正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都是‘响窑’,高墙大院,养着炮手。绺子要去抢,就得拿人命来换。不少绺子背后靠着大户,明着占山为王,暗地里当着大户人家的家丁。我刚上马,才十六,给大当家的当马童,天天和马匹住在一起。要打仗了,马有豆子和鸡蛋吃。我饿得眼睛发蓝,那也不敢偷吃一个鸡蛋,只敢偷偷藏起点儿豆子来,没人的时候用石头碾成饼慢慢嚼着吃。有一回,绺子砸了‘响窑’,大当家的摆庆功宴。我是小崽子,靠不上边,还得站岗,一边闻着酒肉味儿一边舔木头鸡腿,冻得咝咝哈哈的,饿得浑身哆嗦,忍不住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了起来。喝得醉醺醺的小头目带人查哨,听我在那儿哭,上来就一鞭子,打得我抢来的破棉袄撕开一道大口子,里面又旧又脏的黑棉花蛋儿掉出来一堆,眨眼工夫我浑身就冻透了。</p><p class="ql-block">“民主联军围剿山寨的时候,我和大当家的顺暗道溜了。我俩躲在老林子里,啥吃的都没有,我饿得眼冒金星。大当家的拿枪逼着我出去找吃的。我没地方找去,就掏出木头鸡腿让大当家的舔一舔,恳求挺到天黑再说。我看着大当家的伸着舌头舔木头鸡腿,小声劝他慢点儿舔,舔一会儿咽一回口水。大当家的慢慢舔,觉着饿劲儿过了,拍我的肩膀,夸我孝顺。</p><p class="ql-block">“大当家的被民主联军抓住了,查清有血债,公开枪决了。我是个马童,宽大处理,问我想回家还是想参军。我说想回家问问,民主联军就给我开了路条。我回到家,才知道家里分了地。老妈给我蒸了一锅一层白面一层高粱面的花卷,说让我吃个够。我一口气吃了十个,撑得直翻白眼。老妈怕我撑死,看了我一宿,抹了一宿眼泪。第二天,爸妈一块儿送我去参军。爸妈要回家的时候,我把木头鸡腿交给老爸,说以后天天都能吃饱饭了,用不着了。老爸说:‘还是带上,别忘了让咱家吃上饱饭的恩人。’连长得知我肚量大,吩咐伙房多给我打一份饭菜。连长说:‘打仗要吃饱肚子,那才能打胜仗。等咱们打赢了,要让人人都吃上饱饭。’</p><p class="ql-block">“我在民主联军当马夫,把战马养得膘肥体壮、毛色发亮。有一回,部队被围,固守待援。我心疼战马,就偷偷把我的口粮分出一半喂马。饿极了,就舔木头鸡腿挺一挺。没想到饿得头晕眼花,一头栽在地上。连长知道了,开会决定干部和党员一人省一口喂马。我也要这么干,连长说:‘你不是党员,也不是干部,用不着你省。’我着急了,当天晚上就申请入党,理由就一个:‘我今天挨点儿饿,是为了今后再没有人忍饥挨饿。共产党让我有饭吃,我愿意跟着党让老百姓人人都有饭吃。’”</p><p class="ql-block">郝爷带着村里人凿石种树,担土造田,把到处是石头的家乡变成了米粮川。郝爷当了四十年的村党支部书记,县里人人都知道“郝大嘴”的事迹。村里的乡亲告诉我,“郝大嘴”一辈子省吃俭用,没占过村里一分钱便宜。郝爷临终就一个要求——把木头鸡腿放在村史馆的显著位置。</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嫂子</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李娟 </p><p class="ql-block">嫂子沉默寡言,稍显严肃。但兴致来时,也会一把搂过居麻“吧”地亲一口,令其一时懵然。</p><p class="ql-block">长年的劳累和疾病使嫂子总是紧锁眉头,神情冷漠。因腰腿有恙,弯腰取物时总会沉重地呻吟。别看她干活时显得麻利又厉害,一干完活回到房里,便累得蹲都蹲不下去,蹲下去了又站都站不起来。每当结束了一天的劳动,她就挣扎一般地爬到花毡上,请我为她揉背踩腿。但如果那时她又听说花脸牛闯进了毡房,便会立刻一跃而起,像小伙子一样精神抖擞地冲上地面投入战斗。</p><p class="ql-block">居麻胖高胖高的,嫂子却瘦高瘦高的,显得单薄而怯弱。我妈对她的印象是“老实巴交”。以前,每当居麻耍酒疯时,她只能在一旁哀愁地等待一切结束,顶多在他最胡闹的时候轻喝一声:“够了!”</p><p class="ql-block">每次我们去她家喝茶,作为主妇,从没见她主动攀谈过什么,只是坐在下席低声劝茶递食,毫不失礼。每当大家说起什么哄堂大笑时,她会低声问居麻:“怎么了?”她不会汉语。</p><p class="ql-block">嫂子难得一笑,总是冷冷淡淡,令人心里发毛。而一旦笑起来,竟非常明媚,眉目之间登时大放光明,好像比任何人都更适合“笑”这件事。</p><p class="ql-block">加玛走后,居麻每天出去放羊。不放羊时也得常常出门找马、找骆驼,或是修圈棚。因此大部分时间都只有我和嫂子在家。我俩沉默着各做各的事,交流大多辅以手势。劳动告一段落,就坐下来一起喝茶。安静得像生活在几百年前。但这种安静和沉默是自在舒畅的,毫不勉强。</p><p class="ql-block">可才开始并不这样。才开始因交流上的困难,两人间总是误会重重,弄得我非常紧张。当然了,越紧张,错事就做得越离谱。而这样的反应多少令她也很有压力。</p><p class="ql-block">慢慢相处久了,才发现嫂子其实是单纯又大方的人,是我多心了。我为之不安、无措的那些,她才不会在意。</p><p class="ql-block">洗碗时不小心洒了许多牛奶,大惊,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居麻吓唬我:“快点!快点!你嫂子要来了!看到了要打你!”其实嫂子才不会打我。而且嫂子弄洒牛奶或酱油的时候远比我多。</p><p class="ql-block">当她惊奇地说“李娟,猫!”的时候,小猫咪一定正肚皮朝天,四仰八叉地睡着觉。当她说“李娟,洞!”的时候,是她发现了一个硕大的狐狸洞。——当时我们正穿过西面的荒野去往尽头沙丘下背雪,漫长一路一直无话。她突然的这么一句,让人觉得之前那沉默的一路上,她的心其实一直都是平静轻松的。</p><p class="ql-block">虽说嫂子不会汉语,但毕竟是居麻这家伙的老婆,多多少少还是能掌握些“牛”、“羊”、“马”、“骆驼”之类的常用单词,比起牧区的其他妇人要强出许多。加上后来又有了默契,我们之间的交流顺溜极了。</p><p class="ql-block">嫂子说:“牛,房子。”我就跑出去看花脸牛有没有靠近毡房。</p><p class="ql-block">嫂子说:“水,暖瓶。”我便把开水冲进暖瓶。</p><p class="ql-block">——措辞简练而有效。居麻啧啧赞叹:“就像老板一样!”</p><p class="ql-block">并且时不时还出其不意地有所发挥。当她要我帮忙把奶牛赶到小牛这边时,就说:“李娟,黑的小的牛的妈妈,拿来!“嫂子每天一大早第一件事就是先把大牛放出去,赶离沙窝子。等大牛走远了,再把小牛放出去往相反方向赶得很远很远。这样白天里母子们就不易碰面了。——碰面后会有什么后果呢?后果就是天色很晚了大家都不急着回家,而且小牛会把妈妈的奶水吮得一干二净,我们就只能喝黑茶,没得奶茶喝了……</p><p class="ql-block">自从李娟来了,赶小牛的任务就给她包揽了。而赶小牛最费事,因为大牛被赶了多年,对牧人的用意早就心领神会,一赶就对直往前走。而小牛以犯犟为天职,至少得把它们赶一公里远才能断了它们常回家看看的念想。</p><p class="ql-block">总之,我算是帮了嫂子一个大忙。她为此非常高兴,表示高兴的方式就是先抱我一下,再牵起我的手,一起走向西面高地,把小牛所在的方向及赶牛的方向指给我看。那时的我也为之快乐不已,顿时对往后的相处满怀信心。</p><p class="ql-block">在这个家里生活了一冬天,嫂子教会我许多事情——捻羊毛线、合股毛线、绣花毡、编花带子……以及生活中许多的小技巧和小常识。比如扛雪时,要先捡块马粪团裹在袋口里,然后连袋子和马粪一同握在手心,这样便于使力,不会打滑;比如清理炉灰时如何才不至于弄得沸沸扬扬;比如使用手捻的羊毛线缝东西时,用完一截线后不能急着打结,只需把仍穿着旧线的针插进新线末梢的环头绕几圈,使之结实又匀称地和新线套在一起……其实,当我一离开这样的生活,这些技巧就全都用不上了,永远用不上了。但我还是为收获它们而感激。倘若我能在这样的生活中走得再长久一些,妥实一些,说不定会顺着这些小小的生活经验摸索出更大的生存智慧来。</p><p class="ql-block">阴天里,夫妻俩总是一同浑身发疼。尤其腰部,似乎都坐不起来了。我临行时准备了两包发热贴,便一人给贴一张,希望能起点作用。他们一贴上,立刻安慰我说肯定会有效的。为了不辜负这两张膏药,两人立刻投入劳动,用两根棍子每次抬三袋面粉或饲料,硬是把近一吨重的冬储物资从很远的北面雪堆中挪进了毡房里。</p><p class="ql-block">发热贴有没有起作用我不知道,不过居麻一直贴了三天才舍得揭下来。我大吃一惊:“不痒吗?没过敏吗?说明上说贴八小时就可以了!”他笑着指指嫂子:“她只贴了半个小时!”……然后就不知掉到哪儿了。</p><p class="ql-block">嫂子真的很潇洒。用完扫把、火钳、炉钩什么的,朝后呱唧一扔了事。也不规整个合适地方放着。大约在大自然中生活惯了的原因吧。害我整天跟在她屁股后面不停地拾这拾那。</p><p class="ql-block">一次炸包尔沙克时,嫂子惊叫了一声。我扭头一看,原来她被溅起的滚油烫着了。正想起身看看是否严重,却又见她立刻恢复了平静,继续打捞锅里的饼。我以为无大碍,便没在意。只见她捞完全部油饼后,先把滚油的锅子端开,放平,还晃一晃稳当否,才卷起袖子,用凉水淋在患处镇痛。那时我才知道,伤得非常严重!烫起了一大片厚厚的水泡,好几天不能触动。</p><p class="ql-block">若是受伤后第一时间就用冷水浇洗患处,伤情也许会缓和许多。嫂子又是怎么想的呢?——好像受伤这件事的严重性远远排名在几只炸糊的油饼之后!又好像表现出对病痛的重视会是多么丢脸的事!这真是令人难以理解的坚忍与节制。</p><p class="ql-block">然而嫂子又远非无趣刻板的人(当然,也远没有居麻那么出精捣怪),偶尔迸发的幽默感还很扎实的。</p><p class="ql-block">嫂子逗弄小婴儿喀拉哈西时,总是说:“喀拉哈西,跳舞!喀拉哈西,笑一个!喀拉哈西,姐姐在哪里?喀拉哈西,阿帕在哪里?……”似乎再也没有其他的哄法了。哪怕小家伙已经上绑,被结结实实地固定在摇床上了,她还在津津有味地撺掇:“喀拉哈西,跳舞!喀拉哈西,姐姐在哪里?”喀拉哈西无奈极了。</p><p class="ql-block">隔壁家的喀拉哈西是他们一家人的生活重心,使家里永远充满欢乐与笑声。而我家就无聊多了,只有一只猫。于是嫂子灵光一闪,给小猫也取名为“喀拉哈西”。从此,嫂子一有空就扯着梅花猫的两只小前爪命令它唱歌、跳舞、指认姐姐,也不管人家配不配合。</p><p class="ql-block">没多久,居麻也落得同样的绰号。一大早上,嫂子就甜言蜜语地哄道:“喀拉哈西?嘿!喀拉哈西!起床了,你看,姐姐都起来了!”</p><p class="ql-block">居麻倒是非常配合。嫂子说:“喀拉哈西,跳舞!”他就缩着脖子和胳膊,前后摇晃不停。</p><p class="ql-block">嫂子说:“喀拉哈西,姐姐在哪里?”他就把指头伸到自己下巴上,害羞地指向我。</p><p class="ql-block">关于“喀拉哈西”这个笑话,不晓得隔壁的妇人萨依娜晓不晓得,乐不乐意。</p><p class="ql-block">相比萨依娜,嫂子邋遢了许多。有时头巾一歪,就露出乱糟糟的头发,两根辫子也不知是哪一年编的,散成了两只大饼。而萨依娜永远头巾裹得紧紧的,辫子梳得光光的。当然了,嫂子远比萨依娜操劳,尤其在加玛走后,更是陀螺一样整天忙得团团转。</p><p class="ql-block">通常揉完面还要醒一会儿,醒面的空当里她就争分夺秒地捻线。于是在馕块里吃出羊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有次还吃出了一团报纸)。烤馕时,烤好一面后,翻过来烤另一面的那段时间里,她能绣两寸长的黄色羊角图案。衣服洗到一半,等热水的时间里(洗衣时,总是把大锡锅支在外面空地上烧水),再回地窝子里边烧茶边在新毡片上描花样子……所有破碎的时间缝隙都被她填得满满当当,连去隔壁家聊天喝茶都从不忘带上纺锤或绣了一半的毡片。干完牛圈的活回来,一边休息一边思索——实在没什么事可做了,羊毛线捻够了,新毡片刚染好还没干,李娟已经背了两袋雪回家……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起身拆了两只旧枕头,掏出里面的羊毛片——就洗洗枕头套子吧!</p><p class="ql-block">可我觉得居麻这家伙很多时候非常任性,一点也不体谅嫂子。有时家里的晚饭眼看就出锅了,他还跑到隔壁去聊天。我们等了许久也不见回来,又不好去叫他。最后嫂子只好盛了大半盆炒面片叫我送过去,让他与邻居一起分享。可为这事,居麻还发了一场牢骚,说自己放了一天的羊,那么辛苦,回家却不能立刻吃饭,还要让他等!所以就赌气跑到隔壁蹭饭……可是那天嫂子也很辛苦啊,那天傍晚突然下雪了,我们赶在羊群回来之前拼命清理羊圈,干了很久的活,回到家都很累了。再说了,隔壁家的晚饭不是做得更晚吗?……</p><p class="ql-block">夫妻俩偶尔也会起争执。那时的居麻总是暴怒不已,以嗓门大和语速快屡占上风。而嫂子不为所动,细言细语、冷静分辩,到头来总会取得最终胜利。而这种胜利表现出来时,倒像是两人的共同胜利。居麻为之心平气和,再无话可说。我看着实在有趣……</p><p class="ql-block">除了偶尔的争吵之外,两人还时不时生会儿闷气。谁也不说话,也不知为了什么,更不知如何收场。于是一整个晚上,居麻不停扯着我没话找话说,而嫂子能一口气捻完全部的羊毛。最倒霉的是小猫,经过谁就会挨谁的打,弄得它一头雾水。</p><p class="ql-block">第二天喝早茶时,冷战继续。居麻喝完一碗茶,递过去空碗。嫂子没有伸手去接,居麻只好放在餐布上。嫂子取过去续茶后再放回原处,不顾居麻的手已经伸了过来。</p><p class="ql-block">居麻最先耐不住了。他左思右想,突然飞快地脱掉身上的旧外套,起身从粪墙上取下装着干净衣服的编织袋,掏出最好的那件衣服——果然,嫂子中计了,她扑过去就抢衣服。居麻扯着另一头不放。两人僵持了许久,突然“扑哧”一声,两人一起笑了起来。接下来,换不换衣服是次要的事了。两口子坐回餐布前继续喝茶,开始不停地说这说那。唉!好久没说话了!</p><p class="ql-block">在结束一场辛苦的劳动之后。两人回到家,站在地窝子里,疲惫又茫然,似乎一时不知先干什么好。居麻便一把搂住嫂子,他以为这样会吓嫂子一跳。谁知嫂子这时难得幽默了一把,立刻也反手搂住他,倒把他给吓了一跳。于是两人如此这般在炉子前勾肩搭背地站了好一会,亲热得让人都看不下去了。我取出相机,他们立刻同时撒手。</p><p class="ql-block">嫂子出生于农民家庭,少女时代生活在距离阿克哈拉三十多公里外的恰库图。有一次我问:“恰库图离阿克哈拉那么远,你们咋就认识了?”——顿时打开了居麻的话匣子,说了老半天。原来当居麻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眼光蛮高的,前前后后结识过好几个姑娘,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好容易看上一个,双方父母又不同意,便渐渐折腾成了大龄青年。直到某年秋天,他在恰库图的一场拖依(舞会、宴席)上认识了嫂子,从此三天两头往恰库图跑……他喜滋滋地说:“左看,右看,还是这个丫头子最好!瘦瘦的,高高的,白白的……”一来二去就绕到手了,至今得意非凡……嫂子在一旁端着茶碗抿茶,不知听懂了没有,神态安然。</p><p class="ql-block">显然居麻对自己的婚姻还是极满意的,叹道:“要是过得不好,早就离婚啦!”接下来,向我列举了村里一些刚结婚就离婚的夫妻,以及一些结婚多年了又离掉的。——“唉,现在的人,脾气越来越大了!”说完后,扑在嫂子怀里,用抽咽的声音撒娇道:“这么好的老婆子,给我生了四个娃娃的老婆子……呜呜……”嫂子一手摸着他的头,一手持碗继续喝茶,不为所动。</p><p class="ql-block">快要离开这个家庭时,我挑一个光线柔和的黄昏给这夫妻俩好好地照了一张相。看照片时,居麻沉重地说:“我明明在这边,你嫂子的头为啥要往那边偏?可能不喜欢我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杜甫埋伏在中年等我</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潘向黎 </p><p class="ql-block">从初中开始,我就和父亲一起谈论古诗,这样的好时光有二十多年。</p><p class="ql-block">父女两人看法一致的很多,也有一些是同中有异,唯独对杜甫,差异最大。父亲觉得老杜是诗圣,唐诗巅峰,毋庸置疑。而当年的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读中文系的文学少女,怎么会早早喜欢杜甫呢?</p><p class="ql-block">父亲自顾自享受他作为“杜粉”的快乐。他们那一代,许多人的人生楷模都是诸葛亮,所以父亲时常来一句“诸葛大名垂宇宙”“万古云霄一羽毛”,或者“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然后由衷地赞叹:“写得是好。”</p><p class="ql-block">他读书读到击节处,来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是杜诗;看报读刊,难免遇到常识学理俱无还无赖的,他怒极反笑,来一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这也是杜诗;看电视里,不论哪里的天灾人祸,他会叹一声:“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还是杜诗;而收到朋友的新书,他有时候读完了等不得写信而给作者打电话,如果他的评价是以杜甫的一句“庾信文章老更成”开头,那么说明他这次激动了,这个电话通常会打一个小时以上。</p><p class="ql-block">父亲喜欢马,特别喜欢徐悲鸿的马,有时会赞一句:“一洗万古凡马空,是好。”——我知道“一洗万古凡马空”是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中的一句,可是我总觉得老杜这样夸曹霸,和父亲这样夸徐悲鸿,都有点夸张。我在心里嘀咕:“人家老杜是诗人,夸张,那是专业需要,你是学者,夸张就不太好了吧!”有时对着另一幅徐悲鸿,父亲又说:“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着实好。”杜甫《房兵曹胡马诗》中的这两句,极其传神而人马不分,感情深挚,倒是令我心服口服。</p><p class="ql-block">父亲有时没来由就说起杜甫来,用的是他表示极其赞叹时专用的“天下竟有这等事,你来评评这个理”的语气。“你说说看,都已经‘一舞剑器动四方’了,他居然还要‘天地为之久低昂’。”我说:“嗯,是不错。”父亲没有介意我这个唯一听众敷衍的态度,他右手平伸,食指和中指并拢,在空中用力地比画了几个“之”,也不知是在体会公孙氏舞剑的感觉,还是杜甫挥毫的气势。然后,我的父亲摇头叹息了:“他居然还要‘天地为之久低昂’!着实好!”我暗暗想:这就叫“心折”了吧。</p><p class="ql-block">晚餐后父亲常常独自在书房里喝酒,喝了酒,带着酒意在厅里踱步,有时候踱着步,就念起诗来了。若是杜甫,父亲就会念得有始有终,最常听到的是“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他总是把“哭”念成“阔”的音。有时候夜深了,我不得不打断他“阔”,说:“妈妈睡了,你和杜甫都轻一点。”</p><p class="ql-block">有一次,听到他在书房里打电话,居然大声说:“这篇文章,老杜看过了,他认为——”我闻言大惊:什么?杜甫看过了?他们居然能请到杜甫审读文章?!这一惊非同小可。却原来此老杜非彼老杜,而是父亲那些年研究的当代作家杜鹏程,长篇小说《保卫延安》的作者。有一些父亲的学生和读者,后来议论过父亲花了那么多时间和心血研究杜鹏程是否值得,我也曾经问过父亲对当初的选择时过境迁后作何感想,父亲回答:一个时代的作品,要放在那个时代去看它的价值。杜鹏程一直在思考时代和自我反思,他这个人很正派很真诚。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有了一个“大胆假设”:杜甫是“老杜”,杜鹏程也是“老杜”,父亲选择研究杜鹏程,有没有一点多年酷爱杜甫的“移情作用”呢?</p><p class="ql-block">“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怎奈去日苦多,人生苦短。直到父亲去世,我才真正懂得“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这几句的含义。父亲是如此地喜欢杜诗,于是,安葬他的时候,我和妹妹将那本他大学时代用省下来的伙食费买的、又黄又脆的《杜甫诗选》一页一页撕下来,仔仔细细地烧了给他。</p><p class="ql-block">不过这时,我已经喜欢杜甫了。改变来得非常彻底而轻捷。那是到了三十多岁,有一天我无意中重读了杜甫的《赠卫八处士》:</p><p class="ql-block">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p><p class="ql-block">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p><p class="ql-block">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p><p class="ql-block">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p><p class="ql-block">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p><p class="ql-block">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p><p class="ql-block">这不是杜甫,简直就是我自己,亲历了那五味杂陈的一幕——二十年不见的老朋友蓦然相见,不免感慨:你说人这一辈子,怎么动不动就像参星和商星那样不得相见呢?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能让同一片灯烛光照着!可都不年轻喽,彼此都白了头发。再叙起老朋友,竟然死了一半,不由得失声惊呼心里火烧似的难受;没想到二十年了,我们还能活着在这里见面。再想起分别以来的变化有多大啊,当年你还没结婚呢,如今都儿女成行了。这些孩子又懂事又可爱,对父亲的朋友这么亲切有礼,围着我问从哪儿来。你打断了我和孩子的问答,催孩子们去备酒。你准备吃的自然是倾其所有,冒着夜雨剪来的春韭肥嫩鲜香,还有刚煮出来的掺了黄粱米的饭格外可口。你说见一面实在不容易,自己先喝,而且一喝就是好多杯。多少杯也仍然不醉,这就是故人之情啊!今晚就好好共饮吧,明天就要再分别,世事难料,命运如何,便两不相知了。</p><p class="ql-block">这样的诗,杜甫只管如话家常一般写出来,于我却有如冰炭置肠,倒海翻江。</p><p class="ql-block">就在那个秋天的黄昏,读完这首诗,我流下了眼泪。奇怪,我从未为无数次击节的李白、王维流过眼泪,却在那一天,独自为杜甫流下了眼泪。却原来,杜甫的诗不动声色地埋伏在中年里等我,等我风尘仆仆地进入中年,等我懂得了人世的冷和暖,来到那一天。</p><p class="ql-block">我在心里对梁启超点头:您说得对,杜甫确实是“情圣”!我更对父亲由衷地点头:你说得对,老杜“着实好”!</p><p class="ql-block">总是这样,父母对儿女多年施加影响却无效的一件事,时间不动声色、轻而易举就做到了。</p><p class="ql-block">岁月匆匆,父亲离开已经十年。童年时他送我的唐诗书签也已不知去向。幸亏有这些真心喜欢的古诗词,依然陪着我。它们就像一颗颗和田玉籽料,在岁月的逝波中沉积下来,并且因为水流的冲刷而越发光洁莹润,令人爱不释手。</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无 题</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唐】李商隐</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阆水歌》</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唐.杜甫</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正怜日破浪花出,更复春从沙际归。</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巴童荡桨欹侧过,水鸡衔鱼来去飞。</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阆中胜事可肠断,阆州城南天下稀。</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落花》</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李商隐</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稀。</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纸鸢</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宋·寇准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碧落秋方静,腾空力尚微。</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清风如可托,终共白云飞。</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满江红·题冷泉亭①</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辛弃疾</p><p class="ql-block"> 直节②堂堂,看夹道冠缨拱立。渐翠谷、群仙东下,珮环声急。谁信天峰飞堕地③,傍湖千丈开青壁。是当年、玉斧削方壶④,无人识。</p><p class="ql-block"> 山木润、琅玕⑤湿。秋露下,琼珠滴。向危亭横跨,玉渊澄碧。醉舞且摇鸾凤影,浩歌莫遣鱼龙泣。恨此中、风物本吾家,今为客。</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注]①冷泉亭:西湖名胜之一。②直节:形容松竹貌。③天峰飞堕:传说东晋时,有天竺僧慧理见此山曰:“此是中天竺国灵鹭山之小岭,不知何年飞来。”因称其峰为“飞来峰”。④方壶:中国神话传说中的仙山。⑤琅玕:原指青色美玉,此指绿竹。</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至日前思亲</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宋・杨万里</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节近亲庭远,天寒日暮时。</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未风窗已报,欲雪脚先知。</p><p class="ql-block">译文:</p><p class="ql-block">佳节临近,却远离亲人,思念愈发深切;</p><p class="ql-block">寒冬时节,暮色渐沉,天际更添几分清冷。</p><p class="ql-block">未见风起,窗棂却已悄然鸣响;</p><p class="ql-block">雪还未至,脚下已感到它将来临的气息。</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村雪夜坐</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唐·白居易</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南窗背灯坐,风霰暗纷纷。</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寂寞深村夜,残雁雪中闻。</p><p class="ql-block">注释</p><p class="ql-block">霰[xiàn]:空中降落的白色不透明的小冰粒,常呈球形或圆锥形。多在下雪前或下雪时出现。有的地区叫雪子(xuězǐ)、雪糁(xuěshē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酬乐天频梦微之</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元稹〔唐代〕</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山水万重书断绝,</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念君怜我梦相闻。</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我今因病魂颠倒,</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唯梦闲人不梦君。</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注释:</span></p><p class="ql-block">唐宪宗元和十二年(817),白居易和元稹同时遭贬。白居易写了四句诗给元稹:“晨起临风一惆怅,通川湓水断相闻。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元稹写了上面这首和诗。</p><p class="ql-block">1.乐天:白居易的字。微之:元稹的字。</p><p class="ql-block">2.书:信件。</p><p class="ql-block">3.病:诗人在通州得过一样严重的疟疾,病后身体一直很差,记忆衰退,同时也包含内心的苦闷。</p><p class="ql-block">4.闲人:不相干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