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十年前的除夕之夜,正是万家团圆的时刻,而我却痛失了亲爱的父亲。刻骨铭心的日子烙在我的心里,成为了永久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父亲生于1942年,算上大阿婆生的大姑,他有七姊妹。爷爷1959年就去世了,据说解放前他曾吸食鸦片,把好好的家业败了。可想而知,父亲经历了多少生活的磨难。父亲曾经对我说,小时候饿得胃痛,双手抠着墙壁,几乎渗出血来。那是我对父亲最初的印象。</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解放初期读完了高小,算得上山里的文化人。他长期担任生产队会计,每天晚上在昏暗的祠堂里记工分,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年底决算,我家总是欠队上不少帐,母亲有些无奈,但没有半点怨气。</p><p class="ql-block"> 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父母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但从不惯着我。上学前砍柴割草,放学后担水放牛,我不敢偷一点懒。做错了事,一样惩罚。有一次,父亲抄了一根柴火棍,把我追出门楼外,那是父亲痛打我的唯一记忆。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惹父亲生气。</p><p class="ql-block"> 父亲三十多岁时,生了一场大病,一年多的时间里,动了两次手术,几乎要了他的命。母亲风里来雨里去,在山路上奔走,一边照顾父亲,一边照顾五个年幼的孩子。出院后,父亲身体差了很多,干不了重活,性格也变了,偶尔有一些叹息。父亲身体变差,母亲便坚强起来。分田到户后,父亲进山烧炭,母亲喂养母猪,辛辛苦苦生活下来。</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但他对子女的爱,如村前的雪岗寨一样沉稳,滁水河一般宁静。</p><p class="ql-block"> 少年不识愁滋味。读小学时,我想要课外书。第二天傍晚,父亲从三十里外的老滁口带回一本连环画《三打白骨精》。七分钱的小人书,让我快乐了整整一个童年。</p><p class="ql-block"> 在小镇读初中时,我每个周末回家背米,有时还拿一点生活费。有一天,我背上书包出门,见父亲坐在屋檐下抽着旱烟,我随口问父亲有没有零钱。父亲似乎有些为难,翻遍口袋,从夹衣中掏出一张绿色的两元纸币。那天,我去供销社买东西,店员拿着纸币看了很久,确认是一张1952年的真钞。我生怕店家不收,而售货员却掩着心头的狂喜。现在忆起,那或许是父亲一直珍藏着不舍得花的钱。这件事,让我对父亲有了长久的愧疚。</p><p class="ql-block"> 父亲做人本分,做事实在。为了筹集我的学费,我家经常在开学前卖掉肉猪。有一年,猪肉不好卖,父亲要我提前去瑶岗仙观察行情。我回来兴奋地告诉父亲,下午一点多市场上已经没有肉卖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凌晨两三点钟,父亲打着手电,请人把猪杀下来。父亲和我担着猪肉赶到瑶岗仙时,天刚放亮。我们请了一个专门卖肉的屠夫,那人善于说辞,刀法又好,专在市场揽活儿。那天父亲只管收钱,我就坐在旁边,看着摊子。顾客很少,父亲和我都十分着急,屠夫也很无奈。我不时起身,在空空的街道上来回走动。</p><p class="ql-block"> 下午两点,我已饥肠膔膔。父亲把卖剩的肉送到街边的饮食店加工,借着款待屠夫的由头,带着我吃了一顿难忘的大餐。在父亲大方的举止之间,我分明看到了父亲的不舍。</p><p class="ql-block"> 我读初中起,就是一个人独自去学校,父亲是从来不送的。在邻县复读的那一年,父亲得知我生病了,便背着一大包草药、煤油炉,赶到学校,为我熬汤煎药。晚上,父子俩挤在窄窄的木板床上,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时光飞逝,不曾想到,那竞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与父亲睡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大学毕业时,父亲希望我回老家工作,我却固执地留在了湘潭。从此,父子天各一方,只有过年时才能相聚。在没有手机、电话和高速公路的年代,我们只能通过书信交流。</p><p class="ql-block"> 我是队上第一个大学生,也是第一个国家干部。我参加工作后,父亲眉头舒展了不少,腰杆也挺直了很多。他经常说,一个儿子抵得上人家几个。这话让当年仗着子多欺负他的人有些不高兴。</p><p class="ql-block"> 父亲十分关心我的婚姻,曾在老家帮我物色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我想着隔天隔地,婉拒了父亲,他似乎有些失望。几经周折,我总算结婚了,父亲很高兴。举行婚礼的前一天,父母亲和舅舅三人凌晨四点起床,步行到瑶岗仙,坐汽车到郴州,一路风尘仆仆到湘潭,已是晚上8点多。他们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手里只有我办公室的电话号码。那天晚上,我按照约定,一直守在电话机旁。当公用电话亭的老板打来电话,说有三个操外地口音的人找你,那一刻,我差点落下泪来。</p><p class="ql-block"> 我后来当了一个所谓的领导,成为了父亲和宗族里长久的光耀。但我生性木讷、不屑钻营,又让父亲有些黯然。大概看到邻村有人在外当官,“鸡犬”升天了。有一天父亲对我说,年纪大了,不想在乡里做事。我沉默着,不置可否。</p><p class="ql-block"> 父亲这个愿望其实很简单,无非是想来城里找个守门卫的工作,在我这里住一住,体验一下城市生活。我居然没有帮他实现!我只是怕麻烦,或许还怕没面子。我保住了面子,却让父亲在乡亲们面前丢了面子。</p><p class="ql-block"> 父亲被母亲照顾了一辈子。那一年,母亲中风倒在菜地里。我从外地赶到医院时,父亲手足无措,竟然像小孩一样哭了起来。我知道,他很恐慌,生怕母亲离他而去。我把母亲接到湘潭治疗。在母亲住院的一个多月里,我和父亲一左一右,每天搀着母亲下楼行走三四次。父亲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让母亲康复如初。</p><p class="ql-block"> 2014年初,父亲总是感觉没有胃口。我带他去医院检查,一查就是胃癌晚期。在与病魔顽强抗争的八个月里,父亲一直靠止痛药坚持过来。父亲在除夕之夜安详地离开了我们。就在前一天,他两次对我说:“快点帮我穿好衣服,我要回家。”后来才知道,那是冥冥之中父亲在向我们告别!</p><p class="ql-block"> 邻居章茂兄和父亲从小长大,父亲生病后专门找到他说,我可能治不好了,我最担心的是双爱,你也要多担待照顾她。父亲一辈子让着母亲,最挂念的也是母亲。 </p><p class="ql-block"> 父亲大半生养牛种田,伐木烧炭,巡山走棚,是一个标准的山里人。庆幸的是,在他能走动的时候,我带着他和母亲去了一趟厦门。父亲说,坐了飞机看了大海,这辈子值了。</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父亲辛劳一生,节俭一生,也是好面子一生。今天回想起来,没有让父亲来湘潭,是我最愧对他的事,也让我后悔至今。</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清明时节,我跪在父亲的坟前,深深向父亲道歉。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