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贵之家

周福贵

<p class="ql-block">金贵之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故事发生在大约半个世纪前,鉴于当事人大都还健在的原因,隐去了真实姓名,然故事大底是真实的,让读者诸君去评判吧。</p> <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听说金贵死了!”李蛮牛一望见张母狗就急匆匆地跑过去,气喘吁吁地说。各位看官不要以为这名儿是瞎编乱造的,在当时的农村这名儿可不少见,那时生活条件不好,大多的百姓认为贱名儿更容易养活小孩儿。</p><p class="ql-block">“吹牛皮不得哟,上前天都还好好的,还和我五咦六呀的划拳打码,整了好几杯烧酒呢!”张母狗眼睛鼓得浑圆,盯着李蛮牛,显得很吃惊。</p><p class="ql-block">“哎呀,您不晓得,昨天不知道又在哪里喝麻咯了,摔得头破血流,不省人事,听说今天早上老李头一大早放牛时发现的,还吓了他一大跳,大家赶到时还有点气气,弄到家不久就克火喽,张赤脚背着药箱都还没走拢他家就回去了。不过这狗日的,死了也好,留起反而是祸害!”</p><p class="ql-block">“话不能这样讲,死者为大,左邻右舍的,咱们还是去看看,可怜巴巴的,总不能让孤儿寡母的守着尸体!”李蛮牛和张母狗边说边向金贵家快步走去。</p><p class="ql-block">此时的金贵家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闻讯而来的乡亲,有的不停叹息,有的嘘寒问暖,有的正在出这样或那样的主意……金贵婆娘袁六妹正六神无主地坐在乌漆嘛黑的板凳上,左手抱着不足周岁的小儿子寿儿,右手不停地抚摸着孩子的光脚丫,无声抽泣、泪眼婆娑。黑黢黢的铝锅早已黯然失色,失去了原来亮堂堂的俊俏样儿,孤独地吊在快要熄灭的火堆上,锅里没有经过清洗,此时煮得半生不熟的几个洋芋,正懒洋洋地躺在冷冰冰的水里,吊着锅儿的铁丝从横梁上穿出来被烟熏火燎得不成样子,横梁周围缀满了黑得发亮结成颗粒状的烟灰,受到震动时不时从上面掉进锅里,呈雾状散开了。两个儿子光着脚丫子在泥地上无拘无束地跑来跳去,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大儿子硕大的右裤筒被撕裂成了碎片,左衣袖也破得飘飘撒撒,跑起来像随风起舞的连衣裙。二儿子不时用冻得通红的手背擤鼻涕,嘴唇上、脸上、手背上、衣袖上都留下了鼻涕的累累印迹,唯有两只眼睛是闪光的、精灵的。有什么办法呢,大儿子福儿不过七岁,二儿子禄儿不到五岁。</p><p class="ql-block">“看啥子热闹的些哟,赶紧去帮忙,该干那样的就干那样!”张母狗扯着像要撕破的嗓子,大声舞气地喊道。张母狗是个热心人,办事公道,做人踏实,寨上的大屋小事总管的位置非他莫属。李蛮牛虽没上过学,但为人正直,喜欢打抱不平,认定的事儿九头牛也拉不过来。两人经常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农忙时互帮互助,困难时相互商量,成了形影不离无所不谈的好友。</p><p class="ql-block">张母狗这一声吼,大家仿佛才醒悟过来,男女老少赶紧各司其职,挑水的挑水,砍柴的砍柴,借家什的借家什……按照当地风俗习惯,紧要的是将尸体抬出来打整好停在堂屋中间,好供亲朋好友悼念,请道士先生念经超度灵魂。可这时大家犯了难,金贵死得太突然,棺材板板肯定是没有的,就连停放尸体的木板也找不到,矮小的土坯房里只有进家门时的一扇破旧的,中间缺了一块门板的大门。</p><p class="ql-block"> “大门也要取下来,不然用什么呢?用完了装上不就得了。”张母狗一声吩咐,李蛮牛找来夹钳、锤子,几个帮忙弟兄齐上阵,三下五除二取下门板,放在刚从邻居家借来的两根粗条凳上,这时有人找来一块奇形怪状的木板凑合着将缺的地方堵上了。</p> <p class="ql-block">潮湿阴暗的小屋里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巴掌大的窗户被破布堵住了,只有几丝微不足道的光线溜了进来,将空气中的尘埃照得若隐若现。这时有胆大的乡亲打燃了火机,凑近金贵一看,只听“妈呀”的一声,火机“啪”的一声顿时掉了地,众人心头一紧,大气都不敢出。</p><p class="ql-block">“没出息!”张母狗摸索着从地上捡起火机,再次打燃一瞧,吓得禁不住退了半步,后脊背发凉,只见蜷缩在床上的金贵面目狰狞,身体扭曲,眼睛睁得老大,舌头外唾似乎要掉出来,脸上斑斑血迹,头发被血水杂乱无章地凝固在一起。破旧的床单被瞪到床沿,扭曲在一起,铺床的稻草散得七零八落,旧衣裤作的“枕头”东一件西一条,像乱鸡窝似的,一条破褂子掉在地上,被潮湿的泥地浸得像块湿漉漉的烂抹布。这时有人点亮了煤油灯,大家才看清了屋里的陈设,摇摇欲坠的大床不知什么时候缺了一条腿儿,被几块石头垫起。孩子们睡的小床紧挨墙壁铺在大床斜对面,床上到处是脏兮兮的衣服,东一只西一只的几只烂鞋胡乱地散落在地上,房间的霉味不失时机地钻进鼻孔,令人窒息。大家嘘唏不已,知道金贵家穷,但想象不出会穷成这样子。</p><p class="ql-block">正当大家想要把金贵抬起来时,又犯了难,金贵的尸体早已僵硬,两只脚像被钢筋水泥浇灌了似的,紧紧缠绕在一起,怎么掰也掰不开,怎么拉也拉不直。这囊个行呢,尸体整不称展是装不进棺材的,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着。</p><p class="ql-block">“我看用磨浆的小石磨压压看,那玩儿不重不轻,估计能达到压直又不会破坏尸体的目的。”正当大家激烈争论时,李蛮牛熄灭了烟头,仰起头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有人说拿刀儿砍、用锯子锯肯定是不行的,说不定会犯法,被抓了吃牢饭不划算。有人说模仿城里的火葬场,整几捆柴火来烧掉算了。有人说这些做法是在侮辱尸体,金贵再混蛋,毕竟已成仙,胡乱折腾仙人是不对的,会遭报应的……最后大家还是一致同意李蛮牛的意见,用磨子压压试试看。几个年轻人立即找来小石磨,大家七手八脚将金贵仰面放平,用东西将其下半身两边撑住,将轻一点的上磨放在小腿上,另一扇重一点的下磨放在大腿上。您别说这办法还是很管用的,大家一支烟还没有抽完,金贵的尸体就被慢慢压抻展了。很快大家把他抬到门板上,将他捋顺好,仰面朝天躺着,盖上苫脸纸让他不要再吓人,点上长明灯让他照亮忏悔修行之路。</p><p class="ql-block">乡亲们陆陆续续赶来帮忙,张家送来几斤粮食,李家摘来一背篼白菜,王家拿来一袋豆子……物资大致齐备后,女的烧火煮饭,男的砍柴挑水,老年人洗洗碗摆摆桌子,唯有无忧无虑的小孩子是最高兴的,因为热闹,因为可以暂时不干活,甚至不上学,但最紧要的是这几顿饭菜要吃得巴适丰盛些,可以打打牙祭。</p><p class="ql-block">葬礼的各项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张母狗把最紧要的工作,准备棺材材料这事儿交给李蛮牛,叫他带几个兄弟去把树砍回来。李蛮牛眼一愣说,他一家人都懒眉日眼的,有鸟的树,烧火棍都没得一根!金贵家的条件自然是没钱买棺材的,找一张席子裹去埋了,寨子里的人会被别的村子笑话,抬不起头来,大家丢不起这个人。这时有人提议去集体林场偷木料来打棺材,李蛮牛豁的一下站了起来,扯着嗓子说你们支瞎子跳岩啊,违法的事儿哪个敢干?一时大家没有了注意。最后还是张母狗拍了板,叫大家去悬崖峭壁的地方去砍枯死或病死的大树,这些树公家是难以运出来的,退一万步讲即使可以运出来,成本远高于木材价值得不偿失,迟早会烂在林子里,再说法不制众,又不是为了自己的那丁点利益,这是为了“五保户”,即使被抓住问题也不大,最多教育几句就算了。李蛮牛摸头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儿,立即安排人找来几把斧头,吩咐弟兄们磨得锋利,灌上几壶水,拿上两瓶酒,带上几袋干粮,领上二十余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树在哪里,李蛮牛心中是有数的,放牛砍柴种庄稼时摸得一清二楚,就连那棵树下生什么菌子,那块石缝下有什么药材,那个林子里有什么鸟儿……他都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要把粗大的木料,从布满荆棘,崎岖陡峭的山里扛回来却是异常艰难的,好在这些棒小伙从小吃得苦、下得烂,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大家挥汗如雨轮番砍树,鼓足干劲轮换抬树,直到凌晨才齐心协力将材料运了回来,精疲力尽的他们随便吃了点东西,各自找个卡卡角角倒下,不一会就鼾声四起。数个年轻人接力做棺材,在几个老叫雀的指点下,下材料、改板子、戳孔子、钉钉子……忙得热火朝天,天亮前终于把棺材做好了。</p> <p class="ql-block">八十三岁的李大爷颤巍巍地拿着几张钱纸教大家如何装棺,在他的耐心指点下,很快将金贵入殓完毕,棺盖合上的那一刻,金贵的七个姐姐哭得死去活来,尤其是大姐迎娣,几度昏死在地,但金贵婆娘好像已经麻木,没有掉一滴眼泪。</p><p class="ql-block"> “我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门神门神,大显威灵,我今借路,遣发丧行。”道士先生扯着喉咙,“啪”的一声将令牌砸在桌子上,吓了大家一跳。</p><p class="ql-block">“大路开启丈二,小路开启八尺,人要魂走,丧要正行。此人非凡人,化作黄龙上天堂。雷神风婆空中现,八大金刚站两旁。”道士先生继续大声念叨。</p><p class="ql-block">“尽是瞎球扯淡,金贵这种烂人都会化作黄龙,老子死了怕是要成巨龙哟。”有人小声开玩笑说。</p><p class="ql-block">“您怕是----怕是要成玉帝----玉帝老儿哟,不要----不要乱说,积----积点口德!”李结巴额上青筋突出,费了不少劲才将话吐完,更多的人笑而不语。</p><p class="ql-block">“一切凶神恶煞,速速回避,不得阻挡。弟子今日发出去,亡魂金贵安息上仙乡。起棺起棺,吉时良辰,福禄绵长,寿喜流芳。” 道士先生一说完,赶紧退步让出道来。</p><p class="ql-block">“起!” 张母狗带头喊了一声,累了一昼夜的他声音已经嘶哑,几乎说不出话来。</p><p class="ql-block">“起,起,起……”抬棺的人异口同声,其他的人随声附和,此起彼伏的呐喊声将棺材送往墓地。</p><p class="ql-block">“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鞭炮声在送别金贵,金贵的儿子福儿、寿儿,赤着光脚板儿与小孩子们抢拾鞭炮,金贵老婆袁六妹带着小儿子寿儿紧紧地跟在棺材后面……</p> <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金贵的父亲祖上是地主,家庭条件较为优渥,上过好几年私塾,是村里有名的文化人。金贵的母亲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和金贵爹结婚时家道中落,剩下的家产早被无产者瓜分一空。好在金贵娘长得五大三粗,又没有裹过脚,干起农活来是一把好手。两人结婚后夫唱妇随,日子过得虽艰难,倒也其乐融融。令人遗憾的是婚后金贵娘接二连三生下的迎娣、盼娣、招娣、望娣、来娣都是清一色的金花。在养儿防老的农村硬是让人抬不起头来,金贵娘总是埋怨肚子不争气,不是在这里上香,就是到哪里拜佛,想方设法要生个带把的,免得遭婆婆嫌,被左邻右舍弃。金贵的父亲毕竟是文化人,觉得养男养女都一样,无所谓,并没有把这事儿放心上。</p><p class="ql-block">后来金贵母亲又接连生下两个女儿,金贵娘如斗败的公鸡,不无遗憾地说这辈子与儿子无缘了。金贵爹则乐呵呵地说,这不就是七仙女下凡吗,多好!如果都是儿子您要准备多少彩礼,怕婆娘都讨不来哟,知足还来不及呢,不要一天想精想怪的!金贵爹越这样讲金贵娘越觉得对不起他。不曾想正当年近五十的金贵娘死了心时,老天开恩让她又怀上了,在解放前夕生下了金贵,当接生婆告知她说是个带把的时,金贵娘激动万分、泪流满面,仿佛所有的委屈在这一瞬间都得到了释放。盼星星盼月亮得来的儿子当然金贵,这就是金贵名字的由来。</p><p class="ql-block">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这话放在金贵娘身上一点不假,日思梦想的儿子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就是她的命!让人喜上眉梢的是解放后百废待兴,人才奇缺,当地政府知道金贵爹有文化,便让他去乡政府工作,从小老百姓成为国家干部,那是吆不到台的事,有人说他家祖坟山埋得好,更有甚者说自己亲眼看到他家祖坟山冒青烟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睛。金贵娘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挖空心思想把儿子培养成像他爹的一样人才,别的孩子玩金贵是不行的,别的孩子干家务活,金贵是不允许的,放了怕飞捏起怕死,许说的是金贵娘之类似的人儿吧。几个姐姐对他也是疼爱有加,金贵爹当然一有时间就辅导他,大家都把他当成了宝,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了下去。</p><p class="ql-block">古语讲“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不幸来得总是那么突然,金贵上中学时,父亲在众所周知的十年浩劫中被打倒,时不时拖着骨瘦如柴的身体游街,动不动就是咪着高度近视的眼睛整夜写检讨,作为知识分子的他哪里受过这等窝囊气,一气之下趁金贵娘没在家,将一根绳子甩过房梁,狠心丢下妻儿自尽了。顶梁柱没有了,天塌了,金贵娘整日以泪洗面,不知道如何是好!金贵娘伤心过度哭瞎了双眼,不久追随金贵爹去了。雪上加霜的是公家分的房子被收了回去,老家的土坯房没有人照料,早就垮塌了,如今杂草丛生,成了蛇鼠竞技的游乐场。从掌上明珠到孤儿,从众星拱月到无家可归,命运和金贵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七个姐姐或多或少受到父亲的牵连,日子过得也很煎熬,加上都嫁到了外地,想帮助金贵也是有心而无力。</p><p class="ql-block">金贵在家人的百般呵护下在温室中长大,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哪里会做什么事,更不知道人情世故。乡亲们念及金贵父母以前对大家的好,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帮助金贵在老家旧屋基上重建了三间土坯房,金贵这才有了栖身之地。金贵不会干事儿大家都心知肚明,好在当时是集体,队长就让他干些记账啊之类似的轻巧活儿,当时的大集体人浮于事,出工不出力的又不止他一个,谁也不会说他是滥竽充数,记公分时从没给他少记过,日子就这样将就过了。可金贵的好日子没过多久,改革的春风吹进了这小小的寨子,包产到户的好政策让家家户户欢呼雀跃,村民兴高采烈地分到了田土。唯有金贵有苦说不出,他何曾种过地?只好将分到的土地承包给别人,收取点救命的粮食。</p> <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金贵大姐迎娣离金贵家有五六十公里,是几姊妹中最近的一个,但山一程水一程,交通极为不便,不是羊肠小道,就是爬山趟水,每次来看金贵天不见亮就翻山越岭,夜半三更黑灯瞎火时才走拢。第二天鸡还没叫就起床,不是帮金贵缝缝补补,就是帮他收拾里里外外。她家里负担也重,有六七张嘴巴要吃饭,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琢磨着帮金贵找个老婆。正好她家寨子里一户袁姓人家有一个姑娘,排行老六,叫袁六妹,年芳二十七八,与金贵相差不大,迎娣想撮合给弟弟当老婆。她在这方面是有经验的,曾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成功做过几次媒,尝过几次甜头。大家暗地里说迎娣不要说做媒,即使是树上的雀儿也是能哄下来的,给自己的亲弟弟介绍这门亲事自然水到渠成。迎娣将袁六妹的优点添油加醋地给金贵一说,本就干柴烈火的金贵,听得心花怒放,恨不得立即就去找个麻布口袋将袁六妹扛回家来。但又担心自己家徒四壁人家不会同意,迎娣拍了拍胸脯说,只要弟弟同意,没有姐姐办不成的,你就放心等新娘子上门吧。</p><p class="ql-block">迎娣冒着毛毛细雨,沿着泥泞的山路扑爬礼拜地回到寨子里,还没来得及进家,立即跑到袁家提亲,说自己的弟弟有文化有知识,勤快肯干,肤白貌美,苦命的是父母死得早,没有给他留下什么财产,三十岁了仍孑然一身,想和袁家开亲。这袁家家庭条件也不好,四个女儿嫁出去了三个,唯独这大女儿婚姻久久不见动静。听迎娣这么一说,两老当然巴心不得,在农村袁六妹早成了老姑娘了,倒不是没人上门提亲,只是老俩口选来选去放心不下,迟迟没有嫁出去成了老人的心病,但转念一想世上哪有这等好事?估计这多舌婆是来忽悠自己的吧。迎娣看两老欲言又止、半信半疑的样子,赌神发誓似地说,袁老爹您老人家是晓得的,自从嫁到这个寨子后,您何曾看我说过假话,您看我帮张家说了媳妇,给李家嫁了姑娘,有人说过我半句坏话没有?人做事是要讲良心的,没良心的人迟早是要遭天打雷劈的。迎娣看袁老爹若有所思,又转过身来对正在纳鞋底的袁老妈说,您我两老幼您是最了解我的,我们是最有感情的,最玩得好的,您我两家田挨田,路挨路,哪天不见面,哪天没串门?我们同赶一个场,同喝一井水,您老数数寨上哪家母女感情有我两个好!您两老抽时间去我弟弟家看看不就知道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就当去旅旅游、散散心,去看看保管您们不会少一根毫毛。事实上两家人虽然是在同一个寨子里,但只是认识,晓得名字,见面打过招呼,并没有多大交情,迎娣的巧嘴滑舌硬是把两老夸得飘飘然了。</p><p class="ql-block">双方约定第二天一大早去金贵家里,合适就立即把这事儿办了,省得夜长梦多,农村人讲究那么多繁琐的规矩干啥。迎娣带着两个老人爬坡上坎,走走停停,直到晚上十点才疲惫不堪地赶到金贵家里,金贵按照姐姐的吩咐,早就向寨邻借来一些家什,将家里布置地有模有样,床上的被单也换了干净的。即使这样乔装打扮,袁家人一看也心凉了半截。但听见金贵滔滔不绝地规划未来,姐姐添枝加叶地附和,袁家人想这人还是挺聪明的,农村人只要肯干吃穿是没有问题的,困难是暂时的,不肯干万贯的家产也是没有用的。再想到自己的女儿也就那个样子,大家凑合过算了。金贵看袁六妹虽长相平常,但也见得观众,只是袁六妹一言不发,金贵以为她不同意,他哪里知道这是迎娣和袁家人来的时候就反复交待叫她不要乱说话的。聊到公鸡打鸣天快亮时,袁家向迎娣表态说,这事就这样定了,明天就把这事儿办了,跑来跑去省得麻烦。金贵暗自盘算,说得轻巧像根灯草,钱都没得一分,办个铲铲。迎娣知道弟弟的难处,赶紧向金贵使了使眼神,找了借口把他叫了出来,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包在手帕里的一叠皱巴巴的钞票,用拇指和食指在嘴唇上沾了点唾液,反复数了几遍递给他,不停叮嘱金贵节约点用,先把事儿办了再说。</p> <p class="ql-block">第二天,乡亲们听说金贵讨了婆娘,赶来凑热闹,有的站在门槛上像看马戏,有的爬在仅容下一个头的窗户上嘻嘻哈哈,有的想方设法接近袁六妹说些荤段子……可任凭年轻人怎么胡闹,新娘子就是不说一句话。搞急了,袁六妹就说他们不让我说话的嘛。大家认为新娘子羞涩,自知无趣,逐渐散开。张母狗说大家不要瞎闹了,金贵这天大的喜事,也是寨上的喜事,可喜可贺!大家总得表示表示嘛!于是有人立即去小店花几毛钱买一串炮仗来放,有人马上回家拿来几个碗儿,有人差小孩送来一个饭瓢,有人叫妻子送来一块旧枕巾……总之山里人家就那个条件,家里有什么就地取材送点什么。几个年轻人随随便便整了几个菜,打来几壶包谷烧,煮起酒儿来。娘家人看金贵对袁六妹没什么意见,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金贵用姐姐给的些许钱打发了娘家人,让他们高高兴兴地回去了。</p><p class="ql-block">金贵连续累了几天,无暇顾及袁六妹,更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但心里热乎乎的,等亲朋好友散尽,迫不及待地将一瘸一拐的袁六妹拉上床,一番风云后才问起袁六妹,刚才上床时脚怎么一瘸一拐的,袁六妹气呼呼地说本来就是这样的嘛。金贵认为她在开玩笑,这不过是时间坐久了坐麻了的缘故,也没放在身上。</p><p class="ql-block">太阳照到屁股了金贵也还没有起床,袁六妹倒是起了,咪着眼睛坐在外面晒太阳。金贵有点生气,怎么不做饭呢!可想想人家是新媳妇得担待点。金贵赶紧起床煮面条吃,袁六妹进屋吃面时,不小心将筷子掉在地上,在地上摸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金贵睁大了眼睛,明明筷子就在自己的脚边,摸了几遍都没有发现。原来袁六妹昨晚说的不但是真的,眼睛还是萝卜花,也就是夜盲症,这种眼疾在夜间或光线昏暗的环境下视物不清,行动困难。后来金贵还发现她有点痴呆,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绝不多做一丁点儿,且大多数都做不好。金贵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气不过去找姐姐,迎娣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说自己好心当成驴肝肺,要不是她当姐姐的,金贵连婆娘的味儿都闻不到!金贵不但没有找到说理的地方,姐姐反而要求他尽快还钱,否则姐夫知道了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p> <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金贵气呼呼地回到家,叫袁六妹煮点东西给自己吃,袁六妹见他恶狠狠的样子,慢吞吞地去弄吃的。没多久弄来几个烧得焦黑的洋芋,金贵顾不得那么多,将烧洋芋在地上拍了拍,捡起来又在衣袖上擦了擦,去掉外皮,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咕嘟咕嘟喝了两口烧酒,抹了抹沾在嘴唇四周的洋芋粒后,爬上床呼呼大睡。</p><p class="ql-block">自此金贵与酒结了缘,愁也喝乐也喝,苦也喝闲也喝,有人时喝独自时也喝……逐渐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可生活还得继续。突然多了一张嘴巴,靠租地那点粮食怎么够,于是他把土地收了回来,高兴时与妻子同耕种,不高兴时安排袁六妹自己去种。您别说这袁六妹虽然身体残疾,脑子不太灵光,动作笨拙,种庄稼毛糙,但收成还是勉勉强强够吃的。金贵偷得一身清闲,游山玩水,不亦乐乎!然金贵有段时间还是像丈夫样子的,那就是袁六妹怀第一个孩子时。您想想这袁六妹连经期都不怎么会收拾,有时顺着大腿留下来也不知道,怀孩子这种大事金贵怎敢粗心大意?您别说穷人有穷人的过法,富人有富人的难处。这袁六妹吃不像吃,穿不像穿的,可身体倍棒,不久就给金贵生下一个大胖小子。金贵高兴地合不拢嘴,破天荒地给妻子煮了几个荷包蛋,坐在门槛上笑逐颜开,想这憨婆娘真是开了个好头,老子这一辈子怎么也得按照“福禄寿喜”的顺序生四个儿子,第一个儿子叫福儿,第二个叫禄儿,第三个叫寿儿……人丁兴旺了老子看哪个还敢欺负我。</p><p class="ql-block">偏僻的山村历来有重男轻女的思想,袁六妹真如金贵所愿,一口气生下了三个儿子,人家有一个儿子走路都挺胸抬头,三个儿子更让金贵有了底气,每次在酒桌上必然滔滔不绝地谈儿子。</p><p class="ql-block">“不是吹的话,等我三个儿子长大,一个儿子修一栋房子,在村里熊火不,一个儿子拿几百斤粮食给我们,吃得完不,再给我俩拿几十元零花钱钱,用得完不。要是我再生一个姑娘,那才叫完美,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喜儿,福禄寿喜多安逸,知道什么叫‘好’字不?儿女双全才叫好!”金贵喝得脸红筋涨,醉意朦胧的脸上写满了得意,仿佛自己已儿孙绕膝,正在享受天伦之乐。</p><p class="ql-block">“您说得轻松像吃根葱,球事不干,只会生不会养,娃娃些长期像花猫似的在地上爬来爬去,抓到烂纸呀垃圾啊什么脏东西都往嘴里塞,遇到水坑往里滚,几个娃儿也算是阿弥陀佛洪福齐天,居然没有生过病!您还是应该理点事儿,帮衬一下袁六妹,把家撑起来”李蛮牛说。</p><p class="ql-block">“看兄弟您说得,娃娃不能太娇气,就像您说的,几个娃娃身体巴适得很,弄大了硬是药都没有吃过一颗,温室里的花朵是见不得阳光的。那是我们穷没有育婴堂,否则我把孩子全部送进去还好些,自己好去发展自己的事业。什么是育婴室,这个你当然不懂,不像我们的孤儿院只收留弃婴或者孤儿,人家是专门收留各种孩子的地方,只要您不想养,都可以正大光明的送进去。卢梭您晓得不,法国十八世纪著名启蒙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文学家……他说‘我一想到孩子将由一个乱糟糟的家庭抚养,就感到害怕。把孩子交给他们,只会愈教愈坏。孤儿院的教育要好得多,这是我决定把孩子送进孤儿院的理由。’您看看这样伟大的人物,亲生的五个孩子无一例外的都被他送进了育婴堂,自己从没有管过,否则他哪里有今天的成就。他没有养过一天孩子,不影响他成为伟大的教育家。唉,您没读过书,说了您也不知道!”金贵讲得头头是道。</p><p class="ql-block">“球,您还发展自己的事业,心有天高命只有纸薄,先把一家人的肚子填饱再说吧!”李蛮牛楞了金贵一下。</p><p class="ql-block">“古语讲‘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古人又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这不是在等待机会吗?”金贵已经口齿不清。</p><p class="ql-block">长期酗酒的金贵患上了严重的肠道疾病,上茅厕都成了一件难事。坐在粪桶上瘪得满头大汗也解决不了问题,为了减轻痛苦,他常常像个神经病似的,不时用五音不全的嗓儿哼出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时而哭泣时而呻吟,时而哈哈大笑时而自言自语……然痛苦一过,他就会好了伤疤忘了疼,一旦缓过神来就想方设法搞酒儿吃,家里的东西能换酒的都换了。只好蹭酒喝,哪家婚丧嫁娶没有他不知道的,哪家来了客人没有他不清楚的。左邻右舍碍于面子,都不好拒绝,由他去了。</p><p class="ql-block">想不到一场酒儿要了他的命,至于他在哪里喝的酒,喝的什么酒,喝了多少,至今成迷。</p> <p class="ql-block">五</p><p class="ql-block">金贵死了,留下孤儿寡母的袁六妹。更为要命的是抱着棺材哭得死去活来的迎娣,还没等葬礼结束就向袁六妹讨要当年金贵娶她时借的钱。这钱迎娣讨要了多次,每次来金贵都横眉毛绿眼睛,说要命有一条要钱没有,矛盾激化时,就地取材随手抓起“武器”追赶姐姐。说要不是您当年糊弄我找了这憨婆娘,那会像今天这样造孽。</p><p class="ql-block">袁六妹哪来的钱?收的份子钱还不够开支,傻愣愣地看着迎娣。迎娣说当姐姐的不是心狠,自己也有苦衷,丈夫为了这钱差点与她离婚,边说边用衣襟擦拭眼泪。看到袁六妹这个老鼠也不愿光临的家,迎娣也没有了主意。突然从灌木林中传来“哼哼”……“嗷嗷”……断断续续的声音,迎娣停住了话头,两耳倾听。好像是猪的声音,又感觉不是,这样的家庭,蜘蛛也不会有几只,哎,万一是呢,还是出去看看。迎娣赶紧跑出来一看,只见两只小猪在灌木林中嬉戏。福儿与寿儿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地说小猪回来了,小猪回来了,小猪快点长大,长大有嘎嘎吃,长大有嘎嘎吃。迎娣知道这是弟弟家的猪无疑了,想了想对袁六妹说,我说六妹,您孤儿寡母的,哪里有时间养猪嘛,猪圈都没有一个,猪儿满山跑害了人家庄稼,还得讨赔账。我把猪儿赶回家去帮你养,过年给你提几块腊肉来还撇脱些,你们欠我的钱就算了。袁六妹呆呲呲地看着迎娣,点了点头。</p><p class="ql-block">迎娣先是用饵料诱猪儿,可这猪仔在林子里跑惯了,趁迎娣不注意,将诱饵吃得精光,跑的无影无踪。她只得漫山遍野地寻找,费七八力的弄了大半天,才抓住两只小猪。孩子们看到迎娣要牵走小猪,哭得伤心欲绝,反复说爸爸说过的,等小猪长大给我们嘎嘎吃,你这个坏蛋,要被老虎吃的。迎娣充耳不闻,牵着不停嚎叫的小猪回家了,福儿、禄儿追了好远好远,直到猪儿不见了踪影。迎娣不知道的是这唯一的财产,两头小猪是政府扶贫弟弟的。</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六</p><p class="ql-block">离开金贵的日子,袁六妹生活更加雪上加霜,带着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艰难求生,吃饭都成了问题。不过她尚年轻,没多久上门提请的单身汉、丧偶的鳏夫络绎不绝。袁六妹带着最小的儿子寿儿,嫁给了山那边一个大她十几岁的单身汉,福儿、禄儿留给了远房亲戚。</p><p class="ql-block">不久听说袁六妹在种地时挖到了一坛白花花的银子,过上了有滋有味的好日子,她一改以前的邋遢样,穿得有模有样,寿儿还被送到了城里的学校读书,说将来把他培养成大学生,一时间她成了寨子里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有人羡慕,有人嫉妒,当然更多的人是祝福。福儿、禄儿在亲戚的关心关爱下,不断茁壮成长,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收养他们的两位老人先后逝去。两个孩子又成了孤儿,不是睡在这家的牛圈楼上,就是躺在哪家的谷草堆里,不是在张家讨一顿,就是李家乞一餐……大儿子福儿特别想读书,在老师的帮助下终于上了学,可上学回来没有吃的,有时在地里砍几根青包谷杆,吸食汁水充饥后去上学,饱一顿饿一顿的,没有坚持几天就回来了。从此两个孩子开始流浪,睡桥洞,钻水泥管,有时靠捡拾垃圾为生,有时靠帮助别人做点力所能及的活来养活自己。</p><p class="ql-block">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飞逝,十多年后小儿子寿儿突然回来了,一生脏兮兮的,两只烂鞋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儿,冷得瑟瑟发抖,哪里像个学生的样儿。大家一询问才知道,袁六妹何曾挖到银子,在新家又生了四个孩子,继父同样嗜酒如命,寿儿在那里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八九岁就跑出来像两个哥哥一样四海为家。好在寿儿后来在亲戚的帮助下,学得一门手艺养活自己,加上脑袋灵光,成年后修了房子,讨了婆娘结了婚,生活步入了正规。</p><p class="ql-block">袁六妹快六十岁时第二个老公死了,她先后和几个男人相处过,可这时的她早已不是生育的机器,没有了利用价值,这些男人只要看她不顺心就把她当出气筒,她只好在这家呆几天在那家住一宿。寿儿看到母亲如此可怜,把她接到身边生活,如今也进入耄耋之年的她仍在健康地活着。至于她留在那边的四个孩子是成了孤儿,还是被人领养,抑或是成了栋梁之材,谁知道呢!</p><p class="ql-block">福儿、禄儿快五十岁也先后回到村里,只可惜“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这些年流浪在外,吃点做点没有什么积蓄,只好在弟弟家暂时安身。好在当地搞建设,征占了他家一些土地,两人才建起了栖身之所,如今仍孑然一身,最终将孤独终老。</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今天我在宽敞亮堂的家里,吹着空调,坐在转椅上,怀着感恩的心情含泪写下这个故事。因为金贵一家所处的时代,是自己亲身经历的时代。</p><p class="ql-block">2024年12月17日星期二于清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