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

江上白鸥

匠心

----题记：我们走过的路，鞋知道。那么，修鞋的人，是不是最懂得路呢？

小街好像冻僵了。走在冷风中，心中忽然想起虚与委蛇几个字，想起农夫和蛇的寓言。

薄薄的阳光里，街角，依着右手边的高楼，临着横行的马路，忽然涌起“修鞋店”几个招牌大字；而且越见清晰了。

终于想起了慰劳自己的脚，于是拽开那扇模糊的窄窄的门，扁进去，再折过来。

这是一个奇怪的星球：扑面的热浪的源头，是一只熊熊燃烧的小煤炉，一种久违了的冬天的地标，怪兽一样，蹲在自己的脚下，对着为客人预设的横板，诉说着只有在乡村里待过的孩子才懂的语言。怪兽的右前方，赫然坐着的，自然是小屋的主人：方头，寸发，亮眼，隆鼻，看不清的脸色上，嘴角倔强的上扬，勾勒出一幅青铜像的样子；梗着长的出奇的脖子，直直的坐着，好像上半身就是身体的全部，让我想起——去了盔甲的兵马俑。

他似乎正在吃饭，但又看不清吃什么，大约是米饭，也或许是豆腐；却分明的是在喝酒，散而白的，装在一个大的矿泉水瓶子里，鲜明的手指印，证明着确是“陈酿”。

我们的对话，在炉火的烤炙与白酒的熏陶中开始。

我说你先吃我不忙。他也并没有停下午饭的意思，边啧啧地吃着，边一仰脖咕嘟喝一大口，然后一抹嘴，说：“你是第一次来我的店吧，你算是来着了！”

我说：“这小炉子很旺啊！这要是烤土豆，都不用别的菜。”他说：“你说怪不怪，炉子，就是比电好吃。”

我问：“一顿喝多少？”他回：“二两！”跟着又一仰脖，又咕嘟喝了足足一两，然后抹了抹嘴和脸，“不喝了，不喝了！”

明显的，酒精“催话剂”的作用开始显现了。

他让我把鞋给他。接过，放在一个平板上，平托着，眯着眼看。

说，你真是来对了，我要的贵，十元，我整完你就不后悔了。

他说他原来是做鞋的，老家在内蒙古，是呼伦贝尔的，出来四年了。

我说你象棋下的不错，我经常路过你这里看你下棋，想一步棋都憋得脸通红。他说我干啥都认真，不光在鞋摊下，也在广场下，公园下。

然后他感叹，这里太穷了，生意不好，告诉我这恐怕是最后一次给我掌鞋了。说，过完元旦就走。

我认真的看了看他，他眼睛里有闪闪的东西。

小屋太热了，太热了，我有一种被炙烤的感觉，多少年啊，没和小火炉这样贴近。

看他左挑右挑，熟练地粘上胶皮，用剪子齐齐地剪好，又眯起眼睛，用砂轮刷刷地修边。鞋匠的手和脸，离我的鞋是这样近哪，好像把他的呼吸都粘在我的鞋底里了。

我侧过头，看见身后的南墙上，贴着一块一尺见方的镜子，竟没有一点污点，亮闪闪的，烘托出镜子右上角一个临摹的“心”字，竟是那么大，那么红艳！忽然在镜子里，瞥见他弯下身子的一刹那，露出身侧一副磨得溜光的一双拐杖。

“这才完工一半哪！”原来他是弯腰从箱子里摸出一桶鞋油，“看看，我这是鞋乳，20块钱一桶的，你在商店里都买不着！”说着就把鞋抱在胸前，细细地美容起来。

一会儿，一双油光程亮的新鞋，赫然重生在我的面前。

我忙不迭地扫码，郑重的接过，像握住久违的朋友的手。

“你不光是做鞋的啊，”我调侃：“还是美鞋的啊！”

他一愣，摆摆手：“我是贫鞋的！”

走出热浪炙人的小屋，看见屋前是一个半人高的橱柜，摆着三四层鞋垫之类，屋的南侧，停着一辆小三轮。

我裹紧了大衣，穿着焕发了生命的鞋子，挺直了腰身，踏踏实实地走向前去。

2024年12月18日午后 于黄龙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