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稻穗

阿芬

在遥远的童年记忆里，有三件重要的事情：一是念书，二是樵草（割草），三是拾穗，稻穗和麦穗。念书是一年四季的主要功课，樵草是每天的家庭作业，拾穗是两个忙假的短期任务。排序有先后，但重要性不相上下。

记忆里的11月中下旬，从艳阳的秋末到霜冻的初冬，是收晚稻的季节，也是拾稻穗的季节。那时候还没有读几本书，还不懂“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深秋意境之美，只知道拾稻穗的早晨，要起早，有霜，有点冷，也有点饿。

冷飕飕的大清早，外面的天还黑着。

我被亲娘（祖母）叫醒，吃一点小点心，然后穿上御寒的衣服，穿上布鞋和袜子，扎上青布围兜，戴好手套，包好头巾，准备出门。

头巾是亲娘的，是一条青灰色的旧方巾，用柔软的细棉纱织成，两条侧边有着同色的流苏。我不喜欢这块方巾，嫌它老气，总是想，亲娘为什么不给自己买一块红色方巾呢？不管什么红都比这个灰不拉几的颜色好看。但是又很喜欢方巾那两边的流苏，有种说不出来的妩媚。这方巾老太太平时不太舍得用，基本上就归我用了，尤其是冷天拾稻穗和割草的时候。

老太太说：昨天晚上，咱们生产队收稻了，今天你就去那块地拾稻穗。

又说：咱们早点去！你是小孩子，抢不过大人的，所以咱们要赶在大人之前去。

然后又说：昨天收了好几亩地呢，今天你肯定可以拾很多！

我问：那大人们会不会比我还要早呢？

亲娘肯定地说：不会，昨晚他们开夜工，不会起这么早的！

我又问：那其他小朋友，会不会比我更早？

亲娘又肯定地说：不会，咱家丫头一直是咱村里最勤快最懂事的！

出门前，亲娘再帮我紧紧衣服，紧紧包头的方巾，说：就是有点远，不要怕，不要迷路啊！我在家做好早饭，等你回家一起吃！

然后，带上一根喜欢的细草绳，去往亲娘说的昨天晚上刚收过稻的稻田。

如果是拾麦穗，我会带上一只大竹篮，因为麦杆脆，所以会拾到很多不带秸秆的麦穗头，不好捆扎，只能放在篮子里。水稻棵杆柔韧稻穗不易折断，每根稻穗头都拖着长长的稻草，所以带一条绳子捆扎，就可以了。

通常，出门的时候，天也只是蒙蒙亮。

从村子到稻田，往往有10多分钟的路程。田埂上的枯草和青草上，河边越来越秃的树枝上，收割后稻田的稻草根上，都盖着一层厚厚的霜。白雾雾的，像下了一点点雪。

大地还没有在睡梦中苏醒，田里一个人也没有，周围很宁静，能听到稀稀落落的秋虫鸣叫的声音，和自己走在田埂上的脚步声。这时候，会有点害怕，会想起亲娘在被窝里讲的“野人婆婆捉小佬”的故事。又总觉得，包裹着青灰色方头巾的自己，鬼头鬼脑的，也像极了故事里的“野人婆婆”。

早起的鸟儿有食吃。大部分的清早，我是稻田的第一个拾穗者，第一个赶早的小精灵。但是其他的小伙伴也很勤劳，像桂芬、惠芬，也不会比我晚多久，总是前脚后脚相差那么一点点。

刚收过稻的一大片光田，静静地躺着一根又一根硕大的稻穗，上面结着一层薄薄的霜花，拾起来时，这些拖着稻草的稻穗有点僵硬。

因为人不多，早到的小朋友会顺着稻根的竖线，快速又定定心心地寻找捡拾，大家都很专心很安静，但每发现一根大稻穗都会很喜悦。捡起来，一根一根聚在手里，攥在一起，满一把就用稻穗上的稻草，在稻穗与稻草的连接处扎成一扎，放到田埂上，摞在带来的绳子上。

大约半小时以后，天完全亮了，绳子上可能有了好几把稻穗，手套也被冰霜融化的水气湿透了。这时候，同一个生产队的小朋友就陆陆续续都来了，基本上都是女孩子，也会有一些中年的婶婶嬢嬢，她们是烧好了一家人的早饭再来的。大家叽叽喳喳的，穿着布鞋，踩着收割后裸露出来的柔软的黑土，踩着一棵一棵的带霜的稻草根，满田快速又认真地寻找散落的稻穗，稻田一下子变得很闹忙。

这时，大人们也都已经在田里开工了，队长时而吹着哨子或大声吆喝，社员们大声说话。如果是一起干挑担的重活，大伯大叔们会不约而同发出很有节奏的嘿约嘿约的声音，很好听。有拖拉机耕田的声音，也会有赶牛犁地的熟悉的鞭子声。不远处的村子，炊烟袅袅。

很快，稻田里再也找不到稻穗了，于是小伙伴们各自捆扎好自己的战利品，拖着脏兮兮湿滋滋的布鞋，各回各家。捡拾多的小朋友，肯定很开心，感觉自己做了一件很光荣的大事情；因为起得晚没捡着多少的，往往会有些难为情，不知道如何向家里的大人交代。

记得有一次，起得特别早。天乌蒙蒙的，出了村子才发现不是天黑，是雾大。

我一个人往村外的地里走，要去的地方很偏僻，稻田也大，是离村庄最远处的一大块农田，村里人叫它“岸里”，因为在运河防护堤岸的内侧。

走着走着，雾越来越大，能见度越来越小，几乎看不见周围的情况了。这样，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在离家不远的田埂上迷路了。

真的是好怕啊，好怕从迷雾里出来个“野人婆婆”，把我捉了去做成“人干”吃了。不知道该往前走，去寻找那片拾穗的稻田，还是寻找回家的路。回家又是不甘心的，好像“拾稻穗”是与生俱来的责任，是一定要去做的最重要的事。

于是，小姑娘就坐在田埂上哭了。当然，只敢一边流泪一边用袖口不断地抹擦，不敢哭出声音来，怕被野人婆婆听见了。

终于，听到有脚步声走近，是村里人呢？还是真的有野人婆婆？小姑娘紧张得要命。还好，是村里的一个嬢嬢，也是一只早起的鸟，去拾穗的。

好心的嬢嬢帮我擦干眼泪，笑着说：哪里有什么野人婆婆啊？那都是吓唬小孩子的，让你们晚上不要乱跑！然后牵着我的手，结伴前行。

因为大雾，很多小朋友都没有参与这天的捡拾，于是，我们俩每人拾了一大捆，难得有这样好运气，这样的大丰收，开心坏了。

当然，大部分时间是下午收稻，所以拾稻穗的常规时间是傍晚。傍晚的拾穗，几乎所有的小朋友都会参加，人太多，收成不会太好。

那个年代，每家门口都有一块青砖铺就的砖地，是农家的晒场。捡拾回家的稻穗，会被晒在自家的砖场上，晒干后用连枷鞭打脱粒。我的亲娘很有意思，总会把我拾穗脱粒的稻谷单独存放汇总，还要称个斤两，以让我知道这一季的收成。其实收获也不多，也就二十来斤的稻子吧，而且良莠不齐，大部分只能喂喂鸡鸭。

但是亲娘总是说：你看，满满一口袋呢，真是好呀，我们家丫头会帮家里干活啦！我们家的鸡鸭吃了，又可以多生好多蛋呢！

祖母这么说，我也是很高兴，很有成就感，感觉自己在做着对家庭有贡献的事。

事实上，在那个年代，生活艰难，刚刚经历过60年代初大饥荒的村里人，刻骨铭心的饥饿仍然是很大的心理阴影，所以对每一粒粮食都很珍惜，我的祖母就是。在祖母的影响下，我一直把每年两季的拾穗，当成是特别重要、非做不可的要紧事情，现在回想，对捡拾那些散落田间的粮食，似乎怀着一种神圣的使命感。

后来，看到米勒的油画“拾穗者”，看到画面上的三个妇女，正弯着腰、低着头在已经收割过的麦田里寻找、捡拾剩落的麦穗，顿感异常亲切和熟悉。这三个妇女皮肤黝黑，扎着粗布头巾，身穿粗布衣裙，围着脏兮兮的围兜，在她们身后是广阔的麦田、多云的天空和隐约可见的劳动场面。米勒没有对三个妇女的形象进行美化，她们就如现实中的农民一样，朴实地、默默地劳动着。

米勒之后，雷荷密特也有著名的画作《傍晚的拾穗者》。仔细了解，原来拾穗是西方农村的传统，由拾穗还引发了贵族地主和下层人民的矛盾冲突和有识之士的激烈争议。直到一五四一年起法国在法律中明文规定，收成后的农地，农场主应开放给一般民众捡拾收割者所掉落馀留的零星农作物。这项政策惠泽了无数贫困的家庭，妇女们所拾取的麦穗也成为家中的额外收入或餐桌上糊口的食物。

一直以来，总觉得欧洲人和我们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看到那个画面的时候，才知道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文化，底层劳动者生活的困苦和艰辛，是何等惊人的相似。就连劳动时的神态和装束，捡拾和捆扎麦穗的方式，也是类同的。

每每想到这些画面，总能感受作品在淳朴中散发的那种震撼人心的力量，那种关注农村生活、展现底层劳动群体生活困顿面貌的写实主义情怀，那种对人性的关怀和对社会问题深度思考的理性光芒。

每每看到这些画面，就会联想到自己从幼儿园到小学的拾穗经历，就会回首那种为了日常果腹或贴补家用而对每一粒粮食的辛苦寻觅、耐心捡拾和无比珍惜的童年时代，也倍感今日富足生活的来之不易。

备注：部分图片选自网络，对原创作者诚致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