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光里的情笺

二两月光

1957 年 9月 28日，金风初拂，秋意悄临无为市汤沟镇陈家墩，村书记那洪钟般的嗓音，蓦地撞破午后的静谧，顺着喇叭口倾泻而出：“请村里 16 岁以上未婚女子，迅速到村口梧桐树下集合！”

那时，17岁的凤正与几个姑娘在村口小河的青石板旁素手浣衣，笑语嫣然。这呼喊似一阵奇异风，卷着好奇的姑娘们，一齐汇入梧桐树下。梧桐树垂着泛黄的叶片，微风拂过，沙沙轻响。村书记高擎喇叭，声如响雷：“姑娘们，站成一排！刘排长到了成家年龄，念着乡情返乡寻亲，今日便在你们当中挑个伴儿，都把头抬起来！”

凤随着一列少女仰起面庞，目光轻落于书记身旁男子。只见他身着军装，身姿笔挺似松，几枚勋章悬于前襟，日光倾洒下跳跃闪耀着光芒。凤抬起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眸，恰好对上刘排长那深邃如海的目光，星火燎原般烧得她双颊滚烫，慌不迭垂首，手指下意识缠上油亮乌发编成的长辫稍，心尖恰似被疯长的藤蔓紧缚，突突乱撞。她感觉到那灼灼目光正绕过周边姑娘身影，独独落在自己身上，热度从脸蔓延至耳尖，烧得她几近眩晕。

很快，高大身影稳步趋近，沉稳的靴声敲在地面，似步步轻敲凤的心门。众人目光如潮水般涌来，凤却只敢盯着脚下那双破旧的绣花鞋，恨不能立刻化作蝼蚁，隐入这方寸鞋履中。

“你叫什么名字？”温润的嗓音在耳畔轻落。

“陈四凤。”声若流萤地答道。

“我想娶你为妻，你愿意吗？”

这句话就像巨石入潭，激起了凤心湖千层浪，害羞与惊讶之情交织，令她猛地抬头，再次对上那双诚挚温润的眼眸。那一刻，一股漩涡尽卷她的神智，令她不由自主地轻点下颌。顿时四下哗然，一片嘘声与艳羡声。

“我叫刘民友，明早来接亲。”言罢转身，背影利落。村长一挥手，人群散去，凤如在云间飘行，村长随她归家，告知双亲这门婚事。那夜，月光如水，凤卧于榻上，仿若置身梦幻，辗转难眠。等到晨曦透帘，成亲礼成，洞房花烛短，蜜意却悠长。

第三日回门，一路上，32岁的他紧扣着17岁妻子的小手，掌心温热，十指交缠，心心相印。凤那娇柔的模样和温婉的性格，将这历经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各种惨烈沙场的铁血男儿心儿融化，化作满腔的爱意。两人渐近村口，凤轻挣素手，害羞地说“让别人看到牵手不好。”却被他攥得更紧：“怕啥？你是我刘民友的妻子，余生我定将护你周全，绝不让你委屈半分！”他紧紧攥着凤的手，那力道仿佛要将两人的命运就此牢牢相扣，不容一丝分离的可能。那坚定且霸气的话语中丝丝缕缕缠绕的柔情如春日暖阳，轻而易举地淌入凤的心间，让她仿佛置身于最甜美的梦境，满心满眼都是幸福。

婚后的悠悠岁月里，他把凤妥妥地护在掌心，如同父亲对于女儿般细致入微、毫无保留的宠爱着。即使在那个多数人被贫穷扼住咽喉、连口热饭都求之不得的三年自然灾害的艰难岁月里，凤也未曾尝过饥寒之苦。很快，一个虎头虎脑的儿子，两个软糯可爱的女儿也相继降临，一家人的欢声笑语交织相融。

倘若一直那般岁月静好该有多好啊！然而，命运的轨迹不会永远风平浪静。

在那些他经历过的一场场惨烈的战争中，作为坦克手的他肺部早已在一次次炮弹烟雾侵蚀下遭受重创，病根深植，如同隐匿暗处的不定时炸弹，无情地侵蚀着他的身体根基。

1965年组织上体恤他的战功，委派他转业管理工厂，他本想借此一边不辜负组织重托一边调养身体，奈何旧伤拖累太重，身体终是不堪重负，摇摇欲坠。凤看着心疼不已，执意带着他辞职归乡，踏上养病续命的艰难归途，可是归家不久，衰弱身躯便再难抵抗病魔啃噬，迅速凋零。

1969年临终之际，他满心满眼眷恋不舍，双手似用尽此生最后力气，攥紧凤手：“凤，我曾对天、对地、对心盟誓，要护你一世，如今却要撇下你一人拉扯三个孩子，我不甘心，不舍得啊！”他到底没能斗过命运翻云覆雨的手，食言而去，徒留 29岁的凤和三个懵懂幼子哭成泪人。

“迎春啊，你外公去世那年，外头鞭炮声声，阖家团圆，别人都在热热闹闹守着三十晚上过大年，只有我，孤孤单单地领着三个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你外公坟头赶，满心悲苦地在你外公坟头大哭。”54 岁的凤，脸上早已爬满岁月犁出的深深沟壑，可回忆起往昔时，眉眼间还是不自觉地溢满温柔，她那骨瘦如柴、粗糙干裂得像老树皮的手，紧紧牵着六岁外孙女的小手，一步一步慢慢走着，嘴里喃喃低语：“你亲外公啊，他是真的把我放在心尖上疼，嘘，快到家了，别说话，别让你如今这个外公听到。”

“嗯。”六岁的我懂事地点点头，那年寄住在外婆家读小学一年级的我时常听外婆讲起这个故事。

后来，外婆被迫嫁给村里的恶霸，三个孩子被前夫的父亲心疼地带回家拉扯长大，好在政府补给三个孩子，发放抚恤金直到18岁。而她自己，却被困在一段无爱的婚姻里，小心翼翼伺候着性情暴戾的现任丈夫，动辄被丈夫拳脚相加，那些淤青伤痕成了生活最狰狞的注脚。

如今想来，外婆定是在那几十年漫长如夜的孤苦岁月里，无数次在心底默默将外公想起、念起，那些过往的甜蜜与恩爱，成了慰藉也是利刃，却偏生无人能倾诉衷肠，也只能对六岁的外孙女提及一二。

一个女人，若是从未尝过幸福滋味，或许尚可麻木度日，可我可怜的外婆啊，她分明被那样深情地爱过、宠溺地疼过、细致地惜过，却又陡然被命运夺走一切，只能永远地活在痛苦的当下，一遍又一遍地在孤单回忆里徘徊，直至被岁月熬干了心血。

如今，外婆已经去逝两年了，记得她去逝前，也是金风拂过的时节，她瘦弱地躺在床上，仿佛一片凋零衰败的落叶，看见我时她的泪水滚滚而下，用尽力气告诉我，她想再去看看村口的那棵梧桐树。

我推着轮椅带着外婆来到了村口那棵老梧桐树下，那曾是故事开始的地方。微风拂过，片片落叶飘零，仿若岁月寄来的信笺，写满往昔。阳光透过稀疏的泛黄的梧桐树叶缝隙安安静静地倾泻在外婆瘦弱的身上，外婆静静地看着，目光悠远，面色温柔，仿佛望穿岁月，看见当年那个羞涩抬眸的自己，和英姿飒爽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