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泪为您而流

李老师.

★ ★梦见外婆

李老师今早从睡梦中醒来，发觉眼泪淌满了脸，打湿了床单，任凭怎样揩拭，它还是不断涌出。

妻子惊觉了，连忙问：“怎么了，你？”

我揩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眼泪，长吁了一口气，浅浅一笑，说：“没什么，没什么，我梦见死了好多年的外婆啦。”

“那为什么要哭呢？”她不解地问。

是啊，为什么要哭？在我的记忆里，可是好久好久没流过泪的。倒不是说生活中没有挫折，没有苦痛，而是这些年来，苦难早就把我的心态锤练得波澜不惊了；再者，总觉得为人师者，得有个师者样儿，理性应高于感性，便是有泪也要咽到肚子里去。可是啊，一见到外婆，哪怕是在梦中，便全然不管不顾，突然发觉自己变得脆弱了，感性了，仿佛好久好久没见到母亲的小孩一般，任由眼泪逆流成河。

梦见我死去的外婆，大概有三次吧。

第一次梦见她时，我还在生产大队里念小学。仍清楚地记得那天父母出早工，已把我们兄弟姊妹几个都喊起了床，他们先后都去上学了。我当时已穿好了衣服，背上了书包，发现天色尚早，便想在床上躺一会儿再走，不料睡着了，就在这时，我梦见了外婆——竟然是梦见她死了，那时，她从我家回去才两天！我害怕极了，就用被子把头蒙起来，直到父母收工回家才敢露出来。

我瑟瑟发抖地把这事说给他们听，母亲没有好声气，呲着牙骂了我一顿：“小短命鬼儿！早上不上学还来瞎嚼，小心老子一笤帚抽死你……”

我挺识趣，连忙帮她择菜，生火，烧饭。早饭还没有烧熟，我小舅舅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边跑边冲我母亲喊：“大姐!大姐！妈死了！妈死了!”

“妈死了？真的？”母亲哭了。

他们的对话我听得清清楚楚，我真的梦死外婆了，眼泪禁不住簌簌而下。说心里话，我打小最亲近最喜欢的人就是我的外婆，怎舍得她死呢？读书那会儿，每当老师布置写“我的XX”的作文时，我会不假思索地填上“我的外婆”。从来怕写作文的我，几乎每次都能得到老师的表扬，说我把一个勤劳、朴素、慈爱的外婆写活了———那是自然的，小时候我跟外婆呆在一起的时间比我妈长，外婆在我家呆的时间比在她家多。

　　外婆的家和我家只隔着一条浅浅的小河。那时，由于我家小孩多，母亲身体不大好，经常生病卧床，本是贫困的人家就更雪上加霜了，有时连一顿饱饭都难以吃上。外婆非常惦记我家，心疼我妈，时常涉水过来帮她做事。什么浆洗缝补呀，烧火做饭呀，喂猪喂鸡呀，一到我家就未见她歇息过。其实，外婆个子瘦小，身板儿也不硬朗，做这些事是很吃力的，尤其是她缠过小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颤颤巍巍的，随时像要倒下去的样子，让人揪心啊。可是，我们兄弟姊妹几个都还小，帮不了她什么忙，只能围着她打转转。

外婆常一边做事，一边用老话教育我们：“勤快勤快，一生舒泰；懒惰懒惰，冷馑受饿。”待我们几个大了些，便都争着帮她的忙。特别是我，七八岁个子就长得比外婆都要高，常能帮她打些下手，还能给她抬些重物。这时，外婆总是将扁担的绳子往她那边挪，我不服气，认为比外婆力气大，要抬她那一头，外婆就笑眯了眼说：“苕伢儿，当心压矮啦，长大接不了媳妇儿！”外婆做饭时，我常帮她添柴火，有时还抢过锅铲，学着她的样子炒菜。这时，外婆就教我什么时候炒，什么时候煮，什么时候放盐，什么时候出锅……不过，外婆炒菜的水平确实不怎么的，我烧了几回菜后，父亲总说我炒得好吃些，外婆撇撇嘴笑着说：“这个苕伢儿是个败家子，很舍得放油。”那时，生产队分给每家每户的粮油都是定量的，而且非常少，我炒几回菜就能把全家一个月的油用光。外婆就说：“米多油多，没日子多；细水长流，吃喝不愁……”

　　那个时候生活上的苦，我们一点都不在意，挺恼人的是穷人家常燃战火，特别是我母亲，多年卧病，不知不觉中，生性要强的她脾气越来越坏，恨不得逢人就发脾气。不说与我父亲吵嘴，就拿我们几个小孩来说吧，只要做事不顺她心，或者读书不能名列前茅，她便会非打即骂，常常一人犯错，株连几个，打得满屋伢儿哭，而且越哭越打。外婆常劝母亲，但倔强的她连外婆也敢顶撞，于是，每逢她发脾气，外婆就叫我们跑到外面去躲会儿。我识相些，一看苗头不对，就立马跑开，但我哥和弟弟像个呆子，不敢挪步，便常常挨打，这时瘦小的外婆就用自己的身子挡住我母亲的笤帚把儿。

有一回，我妈打得很凶，外婆护得了我哥哥就护不住我弟弟，便搂着他们伤心地哭了：“苕伢儿们，不知道跑哇，我个老不死的不能总护着你们呀！我闭眼以后，看你们怎么办？看你们怎么办？”

看见外婆哭了，我就跑回去抱着她哭，我妈丢了笤帚把儿，蹲下身子也哭了，不记得后来是怎么收场的。

长大后，我们兄弟几个常回忆起这些往事，都说母亲像严父，外婆像慈母，我小弟有回还干脆说：“如果说我们还能得到一些母爱，那也多半是外婆给的……”

这话很有杀伤力，母亲伤心了好久好久。后来，她找了一个理由堵住了我们的嘴：“不是我的笤帚把儿厉害，你们几个都能考得上大学？看看左邻右舍你们大伯三叔家的几个伢儿……”

外婆死后的第二年，年仅十五岁的哥哥高考后成了我们大队第一个跳出农门的大学生，为此，我父亲还准备了一串长长的鞭炮，到外婆的坟前报喜，我们兄弟姊妹几个都跪在坟前哭了。

　　其后好多年，我没有梦到外婆，以至她瘦小的身影在我脑海中逐渐模糊起来。忽然有一天，我又梦到了她，那是我大学毕业的前夕。

由于高考成绩不太理想，加上家庭困难又不容许我复读，我便只能填报不收学费的师范院校。其实，我心里一直渴望报考某名牌大学的哲学系，所以就是临近毕业，还心心念念，痛苦不已，甚至老想退学回去重考。在年底的一次同学聚会上，我闷头闷脑地喝得酩酊大醉，东摇西晃地回到宿舍，倒头便睡，大约是午夜时分，突然梦到了外婆。她老人家拿了一件衣服，双手颤抖抖地给我盖上，像活着时候一样慈祥地说：“苕伢儿，不盖被窝儿，会着凉的。就要上班了，能拿工资贴补你妈了，还吃的是国家饭，不要瞎想，不要瞎想，当先生多好哇……”

我陡然一惊，爬了起来，发觉身子几乎冻僵了，便连忙扯上被子。回想起梦中外婆的话，顿时感伤起来：外孙不争气啊，还要让死去多年的外婆牵挂，还要劳碌她老人家的灵魂！在那段迷茫混沌的日子里，梦中外婆的话神奇地化解了我的困惑。毕业后，我平静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踏进了一所高中的大门，开始了我的执教生涯。虽然那时教师的工资待遇很低，条件很苦，但我仍笔里笔直地站在了讲台上，这一站就是三十年。如今，我所教的数千个学生绝大部分已成为有用之才，其中不乏社会精英——这要归功于您，我的外婆呀！

几十年后的今天，没想到我又梦见了外婆。她依旧是那样瘦小，依旧是颤巍巍地走着，依旧是慈祥地和我说话：“苕伢儿不苕啦，苕伢儿不苕啦……”我搂住外婆，低下头紧紧地贴住她的脸，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我要用我的眼泪润湿她那干瘦的脸庞。

我的外婆呀，您劳碌的身影影响了我，您朴素的光辉照耀了我，我学会了做人，学会了工作，学会了生活。您不是我的母亲，但在我心中，您永远是一位最伟大的母亲，躺在您的怀中，我感受到的除了母亲般的慈爱还是慈爱。您说，即使是心如止水的我，梦到了您，能不流泪吗？

我母亲般的外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