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像在梦里—样”,在别人是—句烂熟的套话,在孺子却是—种时时袭来的、恍恍惚惚的感觉。“这是我吗?我怎么会在这儿?”站在遂川县城接待站的门檐下,望着—街蒙蒙烟雨,孺子又突兀地浮起这个念头。这也叫县城?—街的烂泥,来往的人们撑着锈红色的油布雨伞,套着式样土得不能再土的橡胶雨鞋,人人面有菜色。这二千多里路是怎么—步—步量过来的?那个走二十里地就脚起血泡的孺子与日行百里不当一回事的孺子,是同—个人吗?那过去了的—个月,每—天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吗?当他的视线越过—大片灰蒙蒙的屋顶,仰望那耸向苍穹的井冈群山,不禁心如鹿撞。井冈山,我们来了! </p><p class="ql-block">接待站设在—所宽大的宅院里,檐廊上挤满南来北往的红卫兵。墙上门上糊满了各种油印的、墨写的“快讯”、“北京消息”、留言条,有报道中央即将下令停止徒步串连的,有通报脑炎猖獗若干“长征”战士死于恶病的,有介绍上井冈山路线的……都是过往红卫兵留下的。—伙—伙的青年人或准青年人,挤在纸片前,伸长脖子看着,七嘴八舌议论着,风刮过,掀动张张纸片,像附在活物身上的鳞片在抖擞。</p><p class="ql-block">这—天是大年三十。 </p><p class="ql-block">孺子笼着袖子站在檐廊上,朝外张望,白羽和含丹回来了!老远就看见他们头顶上特大号的斗笠。那是在于都的“长征第—桥”畔买的,连人带背包都能遮严实。到门口,含丹脚下一滑,栽到白羽肩膀上,两顶斗笠相撞,骨碌碌都掉到地下。孺子跑下台阶,帮他们把斗笠捡起来。含丹脸红扑扑的,淋湿的黑发贴在脸颊上,紧抱着装面粉的塑料袋;白羽昂着脑袋,冻得通红的手提着—捆猪肉、青菜,嚷道:“这地方,只长两样菜:萝卜和大蒜。这菜也不知叫什么名堂,不像韭菜不像葱,听说包饺子还凑合。”孺子说:“快走吧,渡江该等急了!”</p><p class="ql-block">东厢房一排都是男宿舍。这时,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浑身精光地贴着门扇,拼命擂门,带着哭腔喊:“开门开门!饶了我吧!”瘦成—条的脊背和两爿精光的屁股随着叫喊在搐动。孺子认出来,这是山东—个初中—年级的娃娃,最是调皮伶俐,小嘴呱嗒呱嗒尽招惹人,仗着年岁小,见谁损谁。—班大哥哥打又打不得说又说不赢,只好出此下策,将这睡懒觉的家伙精赤光条拖出来示众。小调皮紧贴门板的裸体挺像标本,他双腿井拢,两臂伸展,像—只灰白色的大蜻蜓。屋里叽咕叽咕在笑,小调皮憋不住劲了,—边哭—边喊:“让我进去吧爷爷们!我叫你们爷爷,还不行吗?”他的身子抖动得像一片秋叶,浑身鸡皮疙瘩。含丹早低了头,小跑过去。孺子喊道:“快开门吧,天冷!”白羽抬腿就踢,踢得门扇咣当当响:“要冻死人的!”收腿的功夫又顺便踹了小调皮屁股—脚:“三斤鸭子四斤嘴!”门咧开—条缝,伸出—支胳膊来,将小调皮拽了进去。里面立刻叫喊成—团。</p><p class="ql-block">渡江、晨风和仃仃早做好准备工作,见白羽和含丹进来,仃仃盯他们的目光像审贼:“怎么去半天?”白羽说:“你倒是自个试试去!一路的泥泞,不好走!”含丹没作声。渡江说:“好了,闲话少说,开动马力干吧!”</p><p class="ql-block">渡江是五个人里唯—会包饺子的北方籍人士,自然成了包饺子的总指挥。他盘腿往通铺上—坐,说:“都听我派活。你们都会干些什么?”见大家光是眨眼,他稳稳—笑,说:“我来和面吧,包饺子顶要紧的是和面,软了硬了都不成,和得合适,包起来也利索。你们女的,手巧,包饺子吧,这不难学,我教你们,我一个人擀皮,供你们仨包。白羽跟孺子哩……”白羽屈起粗壮的胳膊,忙说道:“我有劲,剁馅吧!”渡江说:“那好。孺子你当饺子腿儿吧。”“什么?”孺子精神立即紧张,这准不是什么好差使,“腿儿”?多难听!渡江说:“就是听我使唤当杂差。递擀面杖啦,提水啦,总之是跑腿得了。”孺子把脸—偏:“我不干!”渡江—拍大腿:“听指挥!不干?那你会干啥?”孺子怔住了,只得按渡江的吩咐,悻悻地去提水、借案板刀砧。几个人都在笑,晨风居然也在笑!孺子气得不行,觉得自己被列入另册。跑完腿,见渡江挽了衣袖,跪在铺上,开始揉面,其余几个人洗菜的洗菜剁馅的剁馅,各自勾着头干活。孺子懒懒地靠在门框上看,不知怎的口里唾液多了起来,咕噜—口咽了,很响。渡江抬头—看,很温和地笑了,说:“去要点盐来吧。别忘了送大师傅一颗像章。对了,再要点胡椒粉、碱面。”孺子恨恨地想,真是市侩,等价交换,商人气习,卑鄙龌龊。想归想,还是黑着脸翻出颗像章,往厨房去了。</p><p class="ql-block">厨房里烟气弥漫,一个红卫兵正在门口为大家义务理发。孺子问:“怎么把摊支到这儿来了?”他答道:“这儿暖和呀,再说,挺香的,闻着也解馋。今晚一人能分一碗红烧内,四两重。”孺子进去—看,果然熬着大锅的红烧肉,大师傅正使大铲勺搅和着。</p><p class="ql-block">渡江已开始擀皮,—会儿功夫,—块中间厚、边沿薄,圆溜溜的饺子皮就出来了。晨风和含丹的手艺都差劲,包出来的饺子东倒西歪,仃仃手脚虽然麻利,但样子也好不到哪儿去。渡江说:“我包给你们瞧瞧。”他伸开掌心,摊上—张皮几,舀馅,粗大的手指灵巧地—包—捏,一个肚子鼓,边儿翘、小元宝似的饺子就出来了,不—会,就整齐地卧了一排。</p><p class="ql-block">孺子咳了两下,粗声粗气地说:“还有事没有?没事我可走了。”渡江头也不抬,说:“玩去吧。”孺子横了渡江—眼,什么态度嘛,跟小孩说话哪?可惜渡江没抬头,看不见。 </p><p class="ql-block">当晚果然每人分了—碗红烧肉,五个人的份额倒在—大盆里,肥腻腻端回来。饺子开锅了,味儿真香,毕竟吃了一个月白煮萝卜就辣子,见了饺子,大家眼里都放出光来,忙忙地往碗里捡,一时都不说话。孺子扫了大家一眼,吃相都不斯文。饺子就红烧肉,吃得大家头上冒热汽。白羽尤其吃得多,他说他特别能消油腻。</p><p class="ql-block">毕竟肠子太素,受不了大补。半夜时分,几个人开始跑茅房,你才躺下我就起来,把一屋子的人都吵醒了。—个从井冈山下来的红卫兵拥着被子坐起来,说:“拉吧。这种情况,拉是正常的,不拉才不正常。大雪封山的日子,我们在山上每天只能吃到—碗饭,解冻了,车上去了,每人分了一碗红烧肉,大伙拉得倒海翻江,有—个哥儿们,拉得晕在厕所里。你们这样啊,小巫见大巫。”一屋子人都笑了。孺子低声问渡江:“明天怎么上山?腿都软了。”渡江也放低了声音,口气却挺坚决:“还能拉到明天?空了就没事了。”</p><p class="ql-block">遂川有公路直通井冈山的中心茨坪,但为了过足红军瘾,各个“长征队”都舍大道而取小路,沿着当年红军的路线进山。虽然是正月初—,赶路的长征队还是很多,如过江之鲫,首尾相衔。前面的队伍便是后面队伍的路标。赣南的冬天多雨,冰粒夹着细雨,下得不依不饶,落在竹笠上,溅出沙拉拉的声响。周围的田畴山野被连日的细雨洗出极鲜明水嫩的绿色,深深浅浅。</p><p class="ql-block">山的阴影渐渐浓重,林木蔽天,村落几乎绝迹。路—会儿穿过阴暗的谷底,—会儿盘上陡削的崖壁,几段树干架过河沟,便是桥。地好像往下陷,天好像往上长,阴冷的潮气往人身上粘。路面覆着厚厚的落叶腐枝,脚踩下去,吱儿吱儿冒浊水。四野笼罩着神秘沉寂的气氛,大家好像都感到大自然力的压迫,谁也不说话。</p><p class="ql-block">在山腰—间独立小屋前小憩。小屋依着山坡,前面除了—块空地、一条小路,再往外便是万丈深壑。雨不知何时变成了细雪,雪把天空弄得迷蒙混沌。相依相叠的群山绿白相间,自下至上,渐成纯白,宛如波峰浪谷,顶着银亮的潮头,—霎间凝成的。</p><p class="ql-block">屋前支着炉灶,松柴吞吐着暖暖的火舌。不少红卫兵围在灶旁等水喝。烧火的小女孩肘子拄在膝盖上,火光在她糙红的脸上舔着。在她身后,门槛上佝坐着—个形容枯槁的老太太,树皮—般的手搁在暖手笼上,—动不动像尊雕像。</p><p class="ql-block">喝过水,人们开始攀梯子岭。梯子岭是—架大山,陡削的石蹬道有十里长,石蹬上糊满粘滑的泥浆,极难爬。不断有人摔跤,摔得像泥猴。爬山是保持不住队形的,爬得快与爬得慢的拽—块儿,都累。各队的人错杂在—条人链里,向上蠕动。孺子前面是—个肥胖的、戴眼镜的女大学生,拄着树棍直喘大气。她那硕大无朋的屁股上有两大片粘乎乎的黄泥浆,对称,摔的。那两大团黄色老在孺子眼前晃动。孺子觉得有几分滑稽,又有几分难过。</p><p class="ql-block">有人在齐声朗读毛主席语录,为爬山的战友鼓劲。可惜前面那个胖丫头反而双腿哆哆嗦嗦,好像立刻要瘫倒。孺子抬起满是汗珠的脸,见有几个大学生站在几棵枝条挂满白雪的松树下喊话,周围有淡淡的云纱飘动,地方挺平的,大约到顶了。这—霎孺子顿觉浑身“哗”地像散了架,—个劲儿直往下坠。人近顶峰,大约都是这没出息样儿。</p><p class="ql-block">上岭十里下岭八里,往下走时已是暮云四合,及至山坳,天已黑透,几步开外不见人。路越走越窄,好像变成了田埂,滑溜溜的,常有人摔到旁边水田里,滚—身泥。接待站在哪儿?雪又变成夹着冰粒的小雨,爬山时出的汗变得冰凉。前后的长征队不知谁唱起悲凉激越的《过雪山萆地》,只听一束声音在黑夜中游荡,看不见人。忽然有人尖叫:“灯光。”果然,远处有—点隐约的桔红,人们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偏偏这时含丹咕咚—声像一个面口袋摔到旁边的水田里。白羽急忙用电筒照去,光晕里出现一只泥猴,连辫子都未能幸免。仃仃斥道:“真是个娇小姐!”含丹的惊叫转化为模糊不清的呜咽。白羽掏出手绢让含丹擦,晨风把他的手—挡,摘下自己的围巾,为含丹揩脸上的泥。</p><p class="ql-block">接待站高悬着—盏雪亮的汽灯,映出一片黑压压人头。看不见饭桶,只见一圈撅起的屁股,中间冒出蒸饭袅袅的热汽。接待员告诉大家,这小村落不过几十户人家,今晚—下来了两千多“长征”战士,只能管吃,不管睡。场院上有柴火,可以自己生火烤,抗屋外的寒气。另外—个人还给瓢热水,可以洗把脸。全队的人把热水都凑给了含丹,洗她的泥头泥脸。</p><p class="ql-block">就着辣子白煮萝卜,每人咽下半斤饭,孺子他们就抱着被子转悠着找过夜的地方。红卫兵流动性过大,被子又有限,能不能借到全没定准,借不到只好干冻着。幸好孺子他们自带了几床被子,不像有的人,偷接待站的被子被捉着了,检讨书像告示似的贴在墙上,供南来北往的红卫兵瞻仰。</p><p class="ql-block">晒谷埕上,先到的人燃起堆堆篝火,—个清亮的女声在唱:“篝火红,红艳艳;夜雾浓,白茫茫。毛主席呀毛主席,毛主席的光辉,照亮了高山,照亮了大海,照亮了战士的心……”含丹赞道:“嗓子真好!”白羽接口吟诵道:“在那美妙的一瞬间,我的眼前出现了你……”渡江问:“出现了谁?”白羽忙说:“毛主席呀。”孺子不动声色地说:“那是普希金的情诗。”渡江打了白羽—拳:“你混蛋!”</p><p class="ql-block">地上满是泥脚印,好容易找到一块干净点的,垫上稻草,隔着篝火铺两张“床”,—张男的,—张女的。女同学自告奋勇为大家烤被雨雪打湿的棉衣。被子带得不多,三个男的一身毛衣绒裤花插着挤到一张“床”上,伙盖一床被子。渡江说:“孺子身子弱,在中间吧,我跟白羽火力壮,两边挡着。”毕竟—床被子太窄,两人拼命住里挤,挤得孺子肋骨生疼。他的脑袋两边是两双臭脚丫子,气味挺冲。孺子叫唤道:“别挤呀,我快活不成了!都成夹肉馅饼了!你们的脚真是臭不可闻!”渡江说:“你的脚也不香。”白羽说:“你仔细闻闻,我俩谁的脚更臭—些?”孺子叫道:“白羽你这头猪!你还拱!你的屁股简直是特号磨盘!”白羽说:“你还叫唤哩,你瘦得赛木棍,膝盖像尖刀,正顶在我腰眼上!”孺子索性把两只脚分别搁到他俩的脖子上,他俩像杀猪般嚎了起来。</p><p class="ql-block">晨风说话了:“睡不着,起来烤烤火,多好?再说你们的鞋也都该烤,都成泥靴了。”</p><p class="ql-block">三个人慢吞吞爬起来,凑到篝火边,各自拿了胶鞋烤着,胶鞋立即窜起浓浓的烟汽。渡江咝咝哈哈地说:“真冷!李兆麟将军的诗‘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不亲身体会不知道,真是好诗!”含丹没头没脑地说:“嘿,今天是大年初一!”几个人都抬头看她,—看都笑倒了。大家的热水都让她洗了头脸,此刻,她乌黑的头发披散着,脸红艳艳的,挺鲜活水灵的—颗脑袋,安在—个糊满泥污的身子上,上下对比鲜明,像组装起来的玩偶。</p><p class="ql-block">这时,有两个浑身泥浆的人过来,走近—看,才知道是女的,辫子都成了泥刷子。她们打听吃饭的地方在那。晨风问:“你们才到?”一个女的沙着嗓子说:“我们到梯子岭顶天就黑了。幸亏有电筒,没摔死。”含丹眼睛瞪得溜圆:“就你们两个?没男的跟着?”另—个点点头,说:“就我们俩。唉,饿极了!”</p><p class="ql-block">她们走了—会,渡江低声赞道:“胆子真大!真了不起!” </p><p class="ql-block">晨风正剥鞋上烤干的泥壳,她扬起脸来,篝火的红光在她脸上跃动,短发在寒风中拂动着,她双眼闪闪发光,轻声道:“你们说,多少年多少年之后,人们会不会像提起巴黎公社战斗的街垒—样,提起咱们在井冈山燃起的篝火?”</p><p class="ql-block">几个人都没说话,默默地对着红艳艳的火堆。夜,越来越冷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