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 为啥胆子越来越小

珠珠雨遐乐乐

　　“我为啥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了？” 这是母亲85岁时问我的一句话。

母亲和父亲相伴，世居农村老家。当我们兄弟姐妹相继在城里安家立业时，他们还在老家田地里忙活呢。

1989年，母亲去杭州弟弟家带襁褓中的孙女，一个人忙不过来，父亲把田地托村人耕种，给母亲做帮手。含饴弄孙，倒也其乐融融。

1994年，父亲因病医治无效去世，母亲继续在杭带孙女。其时，她开始说自己胆小。问她怕啥呢？她自圆其说：少时受过惊吓，至今想起来还魂飞魄散，估计是胆子吓坏了。

母亲娘家的村

　　母亲15岁时，外婆因病去世。为了养家糊口，外公外出打短工。由此家里家外事无巨细都得母亲打理，还要带着比她小10岁的弟弟，即我的舅舅。有一天天不亮，母亲在烧水煮食，忽听得楼上有很大的动静，“啪嗒啪嗒” 响不停。这时她心慌慌，又不敢叫出声。再侧耳听，没动静了。刚刚把心安抚下来，又听到 “啪嗒啪嗒” 的声音，从楼梯上下来了。下来一个楼梯，“啪嗒啪嗒”响一下。这响声像一记记重锤敲打着母亲的心，她吓得瑟瑟发抖，叫娘娘已死，叫爹爹不在，瘫软在镬灶口的柴堆里。后来，她自己给自己壮胆，去楼梯口看个究竟，原来是猫咬着被夹在老鼠夹还活着的老鼠，从楼上拖到楼下来了。

外公家地处绍兴的深山冷凹，田地不多，且贫瘠土地种不出多少粮食，外公打短工的一点点钱也难以为继。万般无奈，他把母亲典给了一个老男人。期限到了，外公没钱赎回来，母亲就得给那个老男人做妻子了。母亲得知消息，吓得全身发抖，满山满垄逃，逃得破鞋子掉了、脚底板刺破出血全然不知。

还有一次是日本鬼子扫荡，母亲带着其弟逃难。只知道外公在白塔湖打工，却不认识路。怕遭遇日本强盗看见姑娘儿被抢去，母亲用最肮脏的、臭烘烘的阴沟泥抹到脸上头上。翻山越岭，曲曲弯弯穿越25里路，终于找到外公。从此以后，她在我村一户地主家做帮佣，总算有口饭吃。

　　母亲不说这些事前，我的印象是母亲年轻时胆子大，力气也大，粗活细活都会做，再苦再累也没有怨言牢骚。听说她以前曾和我村壮汉搭杠，为地主、少爷抬轿，跑长途，过山岭呢。

再是为了赚钱还债，1958年，母亲把10个月的孩子断奶后，跑去上海做奶娘。回来时，赚来的钱还了债，把上海东家孩子穿过的不要了的衣服讨来给我穿，花花绿绿的裙子，老漂亮了！我到现在想想都认为母亲胆子真大。大字不识一个的她，从乡下出门去车站乘火车，抵达上海后还要去找那东家。只会说家乡话的她，怎么问路？怎么和东家交流？回来时，竟然一口流利的上海话。

对比之下，我惭愧。1986年我成人高考录取去河北大学读书前，从未出过远门的我，心里惴惴不安，怕这怕那呢。

母亲85岁留影

　　随着她孙女的长大，自称胆小的母亲，白天接送其上幼儿园、小学，晚间有孙女陪伴同室而卧，尚能安寝。2005年，母亲因脑出血，住院治疗后，出血止住了，但血块滞留在脑子里，变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生活不能自理了。为了照顾母亲，弟弟请了专职保姆。如此，我们各自安心上班。

没想到一向为人和善的母亲，嫌弃保姆，哭求 “不要保姆，宁可去养老院。” 随其愿，我联系了各方面条件不错的诸暨养老院。没想到到我家后，她却央求我别送她去养老院，要我不去上班专职陪伴她。我说：“这怎么行啊，我要挣工资养家糊口的呀！” 又说她可以独自留在家里。这个我真的不放心，万一她身体原因晕倒怎么办？！她犯糊涂时，她烧火放水等，闯出祸来不得了。别无他法，只能跟她说：“我们上班，您也去上班。” 我们周一到周五把母亲送到养老院，周三我去看望她，周五傍晚接回家。到周日晚上或周一早上再送到养老院。

第一次把母亲从养老院接回家时，她忧忧地问我：“为啥我年纪越大胆子越小？” 当时我没过脑子，很快回答：“我家是新房子，没东西（鬼）的，您胆子大点，用不着怕！” 后来仔细想想，其实是随着年龄增长，老人身体机能退化，生理功能失调，明显感到自己越来越脆弱，产生了恐惧感。

这不，在我家时，我走到那，她跟到那。晚上必须跟我一起睡。总说我们家的饭菜好吃。每周送她去养老院前，给她备齐药物、水果零食等。有好几次，她眼睛凝视着我，双手合一，作拜拜我的样子，口里念念有词：“有妈妈陪我，我胆子大了。妈妈待我真好！谢谢妈妈！” 我纠正着：“我是您的女儿，您是我的妈妈呀！” 她不理会我的纠正，还是一个劲地说：“妈妈待我真的好！”

如此循环往复，母亲在杭州、诸暨之间两进两出。找不到保姆或养老院没床位时，去绍兴小住。历时5个年头，我们一直恪守孝道，陪她看越剧，讲解电视剧，尽力温柔以待，让母亲开心愉悦，缓解焦虑。也让自己问心无愧，不留遗憾。

　　后来，母亲向我哭求：“你身体一直不好，却竭尽全力照顾我，我只有你一个女儿，我心疼啊！我要回杭州去。”

于是，弟弟在杭州找了一所医养结合的康复院。母亲进入该院后，头5年还好，后5年病情加重，一年不如一年，直至最后全失智全失能。

我的超高医用绑带

　　2019年4月4日，98岁的母亲病危告急，我们火速赶往杭州。其时，我因腰椎滑移做了手术，行动不便。为了探望母亲，我绑着医用腰带，咬牙忍着一路躺在车上颠簸带来的疼痛。抵达杭州，我儿子搀扶着我到母亲床前，只见她喘着气，只有呼气，没有吸气，脸色灰白。用我们老家的土话说：“一张死人脸孔” 。显然母亲临到生命的终点了。按我们老家习俗，这个时候是所有家人该集聚一起，送临终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且我明知母亲胆小，当陪她走完最后一程。可是我坐不住，只能站着。我弯不了腰，只能直勾勾地看着母亲。我欲哭无泪！且我哭，只能无声地哭，不能惊扰那同室老人啊！夜班值班医生来查看病房，示意我们该离开了，不能影响所有老人的安寝。不得不走了，但是我不忍心啊！儿子搀扶着我，拉着我离开：“妈妈，您要接受事实。您的身体折腾不起哦！”

回到家里，夜已深。草草洗漱卧床，一天的折腾，腰疼得没一个姿势舒服的。昏昏沉沉一会会，梦里梦外都是母亲奄奄一息的模样。凌晨一点多，母亲与世长逝！天不亮接到信息，我们6点钟又赶往杭州，与母亲作最后的告别！

母亲啊！对不起！明知您胆小，女儿却未能陪伴着您，这是我有生之年最大的遗憾啊！

2024年12月16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