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每个诗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明月。</p><p class="ql-block">其实,在我们的生命中,又何尝没有这样一轮明月?正是这一轮明月,这一道月光,照亮了我们人生前行的道路,让我们与宇宙河山,与爱恨痴缠,与利禄功名,与一切生命的温暖和落寞相遇。</p><p class="ql-block">当诗人遇见明月,你会看到,每个人的打开方式是不一样的。屈原的明月,陶渊明的明月,李白的明月,杜甫的明月,白居易的明月,李商隐的明月,苏轼的明月......都呈现出迥然不同的美学色彩和情感质地。在这么多的明月里,初唐张若虚的明月格外的充盈、饱满、夺目,以至于在浩浩几千年的诗歌史上,它都是无法越过的高山与大河,它就矗立在那里,流淌在那里,成为不断言说的存在与永恒的经典。</p> <p class="ql-block">张若虚也成为了罕见的凭一首诗便成永恒的诗人,就像《红楼梦》《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作者一样,一部作品人让作家走向海内外。</p><p class="ql-block">张若虚流传到今天的诗,仅仅只有两首,除了《春江花月夜》,另一首是《代答闺梦还》。《代答闺梦还》这首短诗初步勾勒了张若虚作为一个高才士子的形象。他的诗作在历史长河中有如他的名字一般神秘,带有那么一点点轻烟似的虚无缥缈。从数量上讲,似乎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然而一首《春江花夜月》点燃了“若虚”里隐藏的全部幽微与神秘。我相信张若虚是懂佛学的,他名字里的禅意一目了然。世界微尘里,人生本淡泊。一个没有考中进士的失意文人,了然生命的本质,人生的归向,未尝不是难得的清醒和生命的、美学的、哲学的自觉。</p> <p class="ql-block">很多时候,越是想让人记住,速朽得越快。原想相忘于江湖,却在最深的红尘里相遇。张若虚的《春江花夜月》很早便流传到了日本、朝鲜、新加坡等国家,甚至在欧美也经常以歌曲剧目的形式上演,它在东亚的汉文化中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一些日本、朝鲜的诗评家对这首诗作了多种形式的诗评,出现了大量的拟作。大陆两岸的学者也对这首诗进行了深入的研究,闻一多的宇宙意识,蒋勋的语言形式上的成熟、美学上的准备、生命的独立性、牵挂与深情,骆玉明的等待与念想、生命意义的打开等都是广有影响的思想和学术创新。</p><p class="ql-block">学者们从《春江花月夜》里发现了一座迷人的富矿,里面有许多迷人的宝藏。作为一个普通的读者,我们从中能发现点什么呢?在我看来,《春江花夜月》的出现,有蒋勋说的南北朝时期四六骈文大量语言形式的实验,以及唐朝游牧伦理对农业伦理的冲决,美前所未有的成为了一个可以被大声赞美的时代,这种艺术形式和美学上的准备是非常重要的,但仅仅有这些仍然是不够的,它的出现还要有诗人思想和情感上的准备。</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作为诗人的张若虚要有写作的野心,这个野心就是要用自己的才力眼力笔力,写出一首流传千古的经典。这样的想法在作家身上是真实存在的。当托尔斯泰开始写作《战争与和平》时,就决心要写出一部反映人性与历史的伟大史诗。曹雪芹十年磨一剑,耗尽一生心血,不也暗自决心,要写出一部揭示封建社会必然走向衰亡的鸿篇巨著吗?</p><p class="ql-block">公元7世纪,江南吴中地区的某个夜晚注定是属于张若虚的,就像浔阳江畔的某个夜晚是属于白居易的一样。1400年前,浔阳江头的月光曾如此温暖地照耀着白居易,让他在与琵琶女那一场天涯沦落的相逢中找到重生之路。时光回转百年,来到吴中春天的某个月圆之夜,张若虚一个人站在江海之滨,他似乎是有备而来,做足了功课。这个夜晚,他把自己的心神整顿调试到了最佳,好似一位摄影师,乘着月色来采点取景,我相信他是带着野心来寻找诗情的。作为一个文人,他不可能不知道诗情要触景而生、境自心生,这个诗情要达到怎样的思想高度,需要景物与心境的因缘际会。彼时,呈现在他眼前的是:江南的春天,夜色朦胧,江潮浩荡,花朵悄然绽放,一轮明月挂在海天相接的地方。在自古江南第一春的吴中,这样的花好月圆之夜无疑是上佳的好景。这个夜晚,这样的好景,如果没有遇上有备而来的张若虚,中国诗坛上就不会诞生不朽的经典《春江花夜月》。</p> <p class="ql-block">张若虚应该在这几个方面做足了功课:长期以来反复打磨写诗的技巧;本身高才,文思泉涌,自带光芒;那个夜晚,他把自己心灵上的尘埃擦拭干净了,让内心沉浸在一种宁静、肃穆、虔诚、孤独的状态,当然,孤独不是寂寞,孤独才能让精神与天地相往来,让精神充溢到一种饱满的状态。彼时的诗人,来了一次自我的精神放逐或孤独的精神出走。那个夜晚,正是一颗野心、安静心、明净心、虔诚心、孤独心、饱满心遇上吴中春天花好月圆的美景,才形成了张若虚的诗心。</p><p class="ql-block">诗心有了,诗情的勃发只需一个引点。如果我们想到白居易与琵琶女江州那一场共情的燃点是悠扬的琵琶声,那么,这个夜晚,让诗心与诗情浑然交融的就是明月。</p><p class="ql-block">正是天上的这一轮明月,开启了一场旷古的对话。</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诗歌一开篇便写到一轮明月从海上升起,此刻,诗人就站在水边,站在阔大苍茫里,静静眺望着。这一轮明月似乎特别有情,它随着浩荡的春江的水流动,奔向千里万里的远方。我们的视线也随着水流,一直向前。然后,远方,还有沉沉暗夜,仿佛随着水的流过,渐次被月光照亮了。这个时候的流水、月光,有点像落花的轻吻,像又绿江南岸的风拂,那么的神奇,那么的富有诗意。月光就这样带着柔情和蜜意,流向数不尽的春江,又随着曲折的江流,来到了香草丛生的原野,来到了开满鲜花的树林......这个春天的夜晚,还很凉,夜空中的湿气在树丛中聚集,凝结成了数不清的小水珠。此刻,在月光的照耀下,仿佛是晶莹的眨着眼睛的小星星,在那里一闪一闪,交相辉映着,像极了童话世界中才有的唯美浪漫的景象。</p><p class="ql-block">张若虚的诗心就这样跟随着月色在游走,当月色随着流水,流过春江,流过花林,流过思妇与游子,流过碣石与箫湘,流过这个美好的夜晚,春天、江水、明月、花朵、夜晚渐次出现了,思妇和游子美好的相思出现了……整个世界被月光被温情笼罩。这样的夜晚,旷远宁静,从自然的美景到宇宙的哲思,从人间的思念到生命的呼唤,从月亮的升起落下到声韵的宛曲抑扬,皆是美好。</p><p class="ql-block">这是一轮美学的月亮!</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当月光跟随着水流流向所有的地方,诗人的思绪开始折返,又回到了天上的那一轮明月。月色如霜,霜飞无从察觉,州上的白沙和月色融为一体,看不分明。此时,水天一色,明亮的天空中只有一轮孤月还在那里,哪儿都看不见一点微尘。空里、一色、无纤尘几个词的点染太重要了。诗人跟明月对话,点出空、点出白、点出不染尘,就是要渲染出这个夜晚的空灵纯净。此时,诗人也要把自己内心堆叠的凡尘、杂物一股脑的掏干净,让内心处在一个空灵、纯净的状态,一个禅定的状态。如此,一个美学的世界开始转换到一个哲学的世界。 </p><p class="ql-block">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当月亮升起到天空时,人面对月亮会有怎样的感触呢?张若虚想到:谁是第一个看到月亮的人,这个月亮最初照到了谁?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谁最初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模样,开始了和这个世界的互动?这是人关于宇宙意识的觉醒。</p><p class="ql-block">李泽厚在《走自己的路》中说:“中国人的宇宙意识,本就是渗透情感,中国人一方面将整个宇宙生命化、情感化,另一方面又将人的生命宇宙化、自然化。”这样一来,人对宇宙的思考,往往表现为人生的有限和宇宙的无限之间的冲突。</p><p class="ql-block">人生在不断地消逝,不断地延续,总是在延续和消逝中向前,这样的人生是多么的短暂!而那广阔的宇宙则永远在那里,是一个永恒的存在。宇宙永恒,人生短暂。幸运的是,在这短暂的生命里,有些东西在不断传承下去。</p><p class="ql-block">这个东西是什么呢?</p> <p class="ql-block">一开始,我们是茫然的,我们对自然对生命的认识是模糊有限的,总以为生命能够长生不死。秦汉时期的很多帝王热衷于炼丹、吃药,可惜都行不通,于是血脉亲情的传承得到重视。上至帝王,下至黎民百姓,都希望通过子孙把自己物质的、精神的乃至文化的东西一代代传承下去。所以在中国长期的农业伦理里,不传后是大不孝,是深重的罪过。再往后,我们发现,仅仅是子孙的代际传承,这样的人生还不够圆满。</p><p class="ql-block">人生的意义究竟何在?在于创造和奉献,在于一个人价值的实现和生命的自我完成。我们从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从王羲之的“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等一系列的诗文里找到了中国文人对生命的自觉探索。</p><p class="ql-block">汉末魏晋时期,中国文人士大夫开始了集体性的生命意识的觉醒,对生命的思考,是对人生短暂的珍惜,对创造和价值实现的珍视。我相信,在我们的生命中,总有那么一个不经意的时刻,想到父母、亲人,想到自己百年后就会在这个世界彻底消逝,往后,世界无论怎么流转变化,再也没有了自己的时候,是不是会涌起一种深重的落寞和伤感?</p><p class="ql-block">在落寞和伤感里,作为个体的人,才会激起创造的欲望,让自己有限的血肉之躯转化为一种无限的精神价值,永远存在下去。</p><p class="ql-block">“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就表现了人生有限与宇宙永恒之间的冲突,这样的一种对生命对宇宙的审视,是个体生命意识回归,是对魏晋南北朝士子文人长期以来的谈玄论道、消极颓废的人生观的一次重要的纠正。</p><p class="ql-block">这是一轮充满哲思的哲学的月。</p> <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不知道江月在等待谁?只见长江的水滚滚流去,在骆玉明教授的眼里,你可以认为这个世界等待的就是你,因为你的爱、你的恨、你的生命,世界才呈现出你所看到的样子。所以你可以认为这个江月所等待的人就是你,就是每个人都拥有的仅有的那一个生命。</p><p class="ql-block">明月有情,他在等我,这样的人间,这样的人生才有滋味不是么?很多时候,我们有动力,有奔头,有希望,不是因为还有一份牵挂、一份爱,在维系,在支撑着吗?</p><p class="ql-block">你看,随着悠悠飘走的白云,一份思念,一份离愁,一份牵挂在清枫浦上暗暗滋生了。清枫浦在哪里不重要,可以确信,他是人间的某个地方,承载着世俗的人间烟火。张若虚对自然、对宇宙的感悟,终于随着明月旁飘浮的白云,从天上飘向了人间,从抽象的哲思走向了世俗生活,从生命短暂的哀伤,走向了生命意识觉醒后的珍视。</p><p class="ql-block">张若虚告诉我们:我们要爱这短暂的生命,爱这个人间,为什么要爱这个人间呢?因为人间有美好的爱情,有动人的相思,有深情的牵挂。</p><p class="ql-block">你看,那散落在人间的思妇和游子,他们由于这样的或者那样的原因不能相见,彼此都把对方放在心上,牵挂着,思念着,他们的心灵是那样的纯洁,爱情是那样的真挚动人。</p> <p class="ql-block">“可怜楼上月裴回,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月光多么可爱,它不停移动着,照着离人的梳妆台,照在思妇的门帘,卷不走,照在捣衣砧上,拂不掉,是这般的缠绵,对游子的思念是那样深,以至于这份思念一直就在思妇的生活中,仿佛成了她等下去活下去的信念。而那位游子呢,他也在想念着思妇,他把自己对对方的思念寄托在那一轮天边月里。</p><p class="ql-block">“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希望月光能带走彼此的思念,带去彼此的真心真情,这个时候我们看到,明月与游子,与思妇,与爱情走向了浑然交融,透明、简单、珍贵、动人,比现代人的爱情宝贵得多。现代人的爱情掺杂了太多的功利,太多的浮躁,很多经不起时间的检验,更忍受不了寂寞的煎熬,阻隔的时间一长,动不动就移情别恋或出轨。一千多年前张若虚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爱情之所以如此动人:在于它的缠绵,它的忠贞不渝。张若虚通过与明月对话,写出了爱的缠绵与深情。</p><p class="ql-block">这是一轮相思月!</p> <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生命中有许多美好,但又有那么多的死别、生离和无常。思妇在等待,游子在等待,终是山河阻隔,相逢难期。流水带着春光快要流尽了,水潭上的月亮又要西落了,时光在悄悄流逝,一年过去了,游子还未能归家。</p><p class="ql-block">游子和思妇之间的爱情隔着一场千山万水。</p><p class="ql-block">这是现代人不能想像的。现代人的爱情是一场说走就走,说见就见的爱情,有很多的便捷、直白、冲动和惊喜。游子和思妇所代表的古人的爱情,遇上山河阻隔,相逢难期,就会有焦灼、有等待、有哀伤……有我们看不见的许许多多的情思衷肠,他是内敛的,朦胧的,深沉的,隽永的甚至是苦涩的,就像那梦里的闲潭落花,藏在海雾里的月亮,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渺茫,淡远的忧伤。</p><p class="ql-block">张若虚笔下的爱情之所以动人,还在于他写出了爱的阻隔。古往今来,那些动人的爱情莫不是若即若离之爱,阻隔之爱,生离死别之爱,绝望之爱。</p> <p class="ql-block">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是刘兰芝和焦仲卿的爱情;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是唐玄宗和杨玉环的爱情;人面不知何去处,桃花依就笑春风,是崔护和不知名的女子的爱情。这些千百年来一直鲜活在我们生命中的爱情,穿越了时光的褶皱,汇聚成滔滔大河,流淌在我们的记忆深处,它时时提醒我们珍惜生命,珍惜生命中美好的爱情。</p><p class="ql-block">“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如果有人爱着你,念着你,牵挂你,就赶紧趁月归家。爱的阻隔终于升华为了生命清醒,人间值得。一个情感的世界又扩张到了一个生命的世界。</p><p class="ql-block">从月升到月落,张若虚在孤独的精神出走中,完成了和明月的旷古对话,他笔下的月,是一轮美学月,一轮哲学月,一轮相思月,也是一轮滋养生命的月,精神贫乏的我们,在感情生活中,在生命中,又何尝不需要这样的一轮明月?</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文字:杨林,教授中文之美的教育工作者,副高职称。兼职鄂州市作协副主席。作品见于巜名作欣赏》巜长江丛刊》巜散文选刊》巜海外文摘》《散文诗世界》等刊。</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