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1963年5月,我结束了威海刘公岛三个月的新兵训练后,被北海舰队后勤部一位叫宋运屯的大尉军官挑中,带到了青岛市郊的一个汽车训练队。原本说去给他当通信员,可到达以后却和其他新兵一样,被分配到学员班。我心里着实有些委屈和无奈。</p><p class="ql-block"> 汽训队是专门培训军队汽车驾驶员的连队。全队200多人,分设4个区队(排),共16个班。每个区队将近50人,干部战士同住一起,我就分在三区队12班。</p><p class="ql-block"> 区队长姓王,看样子30多岁,班长姓李,比我早当兵两年。后来知道,他俩是全连队最严厉的“老阴天”。老乡说:你算掉到后娘手了。劝我要小心小心再小心。</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刚吹哨上床睡午觉,就听屋外响起飞机的巨大轰鸣声。有人喊:“飞艇!”我腾地从双层床上跳到地下,赤着脚跑到院子里,正好一架大飞机从我头顶掠过(后来得知距离我们不到两公里,是沧口海军飞机场),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见飞机,惊喜得大喊起来:“哇!大飞艇、大飞艇!”不一会,出来看的十几个新兵,都捂着嘴往宿舍跑。我一转头,看见李班长站在我身后,顿时像猫见了老鼠,急忙缩身往屋里钻。“站住!”李班长一声断喝,吓得我心都快跳出来了。“你去尿泡尿照照,看看自己什么样子?光着脊梁、赤着脚,像个军人吗?”我一时哑然。“午睡不睡,简直是无组织无纪律。”我定定地立正站着,不敢吭声。他伸手把五个子弹壳往我眼前一摊,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嗫嚅着:“新兵连打靶捡的,以后拿回家给我弟弟玩儿。”李班长用白眼球狠狠地瞪着我:“哗哗啦啦撒了一地,把大家都惊醒了,你不睡觉,也不让别人睡?起床以后写检讨。”</p><p class="ql-block"> 从那以后,屋里四个班,晚上一熄灯,只要还有人说话,先往我头上安。王区队长还大声点我的名:“又是小丰带的头?”我不敢回嘴,只能饮气吞声。</p> 一个月后,学员开课了,我被调到队部,当了通信员。临走时李班长找我谈心。他完全变了一副模样,温柔地对我说:“去了队部好好干,宋队长很看好你,这个月把你放在我们班,就是为了考察你。你刚从农村出来,就像一棵野蛮生长的小树,歪歪扭扭长了很多枝杈,必须给你不停地削(xiao)削(xue)、拧扭、敲打,以后才能长成参天大树,这就是宋队长的用意。”我似懂非懂。<br> 宋队长瘦高个,漫长脸,尖下巴,白白的皮肤,一双小眼睛很有神,像个知识分子。但他常对我说他没有文化,1945年2月,差半年我还没出生,他就从陕西农村当兵了,到部队才识了几个字。他说我们这几个初中生,可了不得,在过去属于秀才。<div> 宋队长平时对人很和蔼,在连队威信颇高。老兵都说,按他的大尉军衔,应该是营级干部。可几次调他到车管处当副处长,他不去,说着自己没文化,干不了。<br> 当兵的第一年,我就被评为“五好战士”。家里来信说,部队的“喜报”一到家,左邻右居都聚到门上夸赞。 宋队长知道后,脸上也露出笑容,对我说:“高兴可以,但不允许骄傲!”<br> 第二年6月底,要进行“五好战士”半年初评。因我曾经和“三排副”顶了一句嘴,宋队长在连务会上坚持把我拿下,很多人说情也没用。他说:事请虽然不大,但小小年纪一旦滋生了优越感,就会翘尾巴。<br> 那些日子我心里压力很大。宋队长都不正眼看我,为此我难过了好久。后来在指导员的点拨下,我重新振作精神,埋头苦干,年底既评上了“五好战士”,又被列为入党培养对象。</div> <p class="ql-block"> 那天晚饭后,我正和几个战友在篮球场上玩儿,忽听宋队长叫我,我赶紧跑回队部,只见宋队长脸上乌云密布。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很紧张。只见他把我誊写的“连队年终总结”文稿,摊放在办公桌上,十分严厉的说:“一万多字,一式三份,加两层复写纸,共五层,要一笔一划用力写,我知道你手指、手腕会很累,但这是领导交给你的工作。”我立正站好,静静地听着。“你感觉完成的怎么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继续说:“第一页挺认真,第二页一直到第10页,也还行,但从第11页开始一直到最后第21页,越来越潦草,最后一页简直就是飞起来了.....”宋队长的脸色很难看,我无言以对。他说:“怎么办?”我嗫嚅着:“重抄。”我的话音刚落,只见宋队长拿起厚厚的文稿,用力撕成四半,递给了我。</p><p class="ql-block"> 又费了两天时间,终于把新的完成稿交到宋队长手上。那两天,我把自己关进俱乐部的一间空房子里,闭门不出,挑灯夜战,认真誊写。</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饭后,我正在篮球场和几个战友瞎闹哄。有人喊我,说队长叫你!我跑回队部。宋队长一个人在,我来到跟前敬礼,喊了“报告!”他半天没说话,两只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我一时看不清他的态度,但从他下沉的嘴角,断定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忽然他拿起桌上我刚誊写好的文稿,往我身上一扔,说:“你自己看!同样的错误,犯第二次就不可原谅。”他声音不高,却如雷轰顶,顿时我脑子一片空白。不等我回答,他说:“你自己说,该怎么办?”我亮开嗓门:“重抄。”“这次你自己把它撕碎。”宋队长说完,转身走出办公室。</p><p class="ql-block"> 我站在原地一边撕,一边像遭雷击的木桩,木呆呆地动弹不得。</p> 来年春天,宋队长让我到上级机关车管处帮助工作。临走时特意把我叫到一边,千嘱咐万叮咛,要我改掉虎头蛇尾的毛病,得了荣誉更不要翘尾巴......最后送我12个字:“扎扎实实做事,夹着尾巴做人。”<br> 后来,这12个字便成了我一生的自律信条。无论在车管处临时帮忙;在司令部保密室做打字员;提干之后,做连队指导员、营教导员;还是后来转业到青岛电视台做了编剧、导演、制片人。至今,一个花甲的岁月,我始终将这12个字铭记心中,并不断地传授给我一代一代的部属,成了他们的座右铭。在部队任职期间,共提拔25名干部。他们大都成为基层营、连的优秀人才。有的还升为团职、师职和一位副军职。他们经常和我保持联系,声称都很受益于这12个字。<br> 而我,却一直为此憾恨终生。恨自己少不更事,未能及时报答宋队长的培养教诲之恩,从此断了联系;遗憾的是当时营地相距太远,交通、通讯极不发达,很难见面。在我当兵的第四个年头,据说宋队长转业去了外地。若干年后,当我开始四处打听他的地址时,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几乎没有了认识他的人。传说他可能去了西安,有说好像去了某个县城。他如今健在,今年应该96岁。<div><br></div><div><b><i>丰桥夜泊(原创)<br>美篇号:78831685<br>2024.12.16.于青岛</i></b><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