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太阳

阿秋

哺太阳是冬天最温暖最幸福的事！非常怀念小时候在外婆家哺太阳的那些事儿。

外婆家的村东头，有一个大仓库，仓库坐北朝南，有一面向阳的墙壁，我不知道大人们为啥称墙壁为“山墙”。这一面大大的山墙是我们全村老少冬日里哺太阳的好地方。

“哺太阳”就是我们现在说的“晒太阳”，哺育在太阳怀抱，多形象生动和温暖，现在说起这个词儿来还感觉特别亲切。我的记忆里，冬日里，向阳的那面山墙地，几乎天天演绎着农村最原始最朴素的生活模样。

昔日的农村，每到年尾年头，大人们忙了一年，孩子们也都放了寒假，终于有了空闲的时间。太阳公公生怕惊扰了人们的美梦，总是先蹑手蹑脚起床，把村头仓库的山墙镀上了一层膜，晒得温温和和。

最早来哺太阳的是福生阿公、瑞元阿公、达宝伯、锡琪伯等几个成年汉子，他们早早地蹲在墙根，点上旱烟，“吧嗒吧嗒”，深深吸一口，然后心满意足地吐出烟雾，紫酱色的脸在太阳的温慰下泛着一层悠然的知足。他们很少说话，在太阳下哺着，好一会才有人说句：“阿德新，今年队里进账还可以吧，夏天接蚌珠挣了不少。”

阿德新是我们队里的会计，我叫他德新叔，队里一本账都在他心里。

德新叔呵呵笑笑，“收成不错，收成不错，明年分红又是大队第一。”听了这句话，几个汉子脸上露出了笑意，“吧嗒，吧嗒”，把黄烟抽得有滋有味，太阳下紫酱色的脸红彤彤的，泛着光。

姑娘们来哺太阳总是文文静静的，往山墙壁上一靠，或者剥着指甲，或者摸摸手上的冻疮，或者理着垂到胸前的辫梢。

小伙子来了就带来了热闹，仲明大哥是最活跃的。他是复员军人，见多识广，他一来，就滔滔不绝讲他部队里的那些事儿。他口才好，讲起来眉飞色舞，生动形象，我们都喜欢听。他擅长的是说新闻，那时候农村里没有电视看，没有报纸读，仲明大哥给我们说的新闻就是从广播喇叭听来的。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给大家播报新闻……” 他一来，总是先说一段新闻。

仓库场上很安静，他一个人不停地说着，青春的脸在太阳下神采飞扬，格外生动。我小时候朦朦胧胧地知道一些小村庄外面的事情，都是从仲明大哥那里听到的。

太阳下最开心、最活跃的要数孩子们，女孩男孩一个隔一个手拉手分成左右各一排，嘴里有节奏地喊着“前、后、左、右，脚尖、脚跟、脚尖——跳”，脚下做出相应的动作。

等到脚跺暖和了，就沿墙一字排开，中间站个大个子，两边人数相等，一齐往中间挤，咬牙，弓腿，喊号子，挤掉了帽子也顾不得捡，绷断了腰带硬撑着，有时被挤出来了，就跑到最后一个，继续挤。就这么一来二去，身体渐渐暖和起来，甚至冒出汗了。

在墙角落里晒太阳的是那些老头老太，一张竹椅凳，一块棉垫子，一只铜脚炉，加上一个红彤彤的太阳，是他们过冬形影相随的伙伴。

老太太放踏实竹椅凳，打开脚炉盖，抖抖索索从棉袄袋里摸出十几粒蚕豆，把脚炉里的灰扒成浅浅的锅底形，把蚕豆放进去，盖上灰。

等一会，蚕豆裂开一条缝，冲出一股气，“叭”的一声传来，我们就会一拥而上，伸出脏兮兮的小手，问老太太讨蚕豆吃，老太太会给我们一人一粒，我们用嘴吹吹蚕豆上沾着的浮灰，急不可待地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嚼着，一哄而散，继续玩我们的游戏去了。

老人们则一如既往地说着谁家的媳妇孝顺，哪家的姑娘标致，周家和李家结成亲家了之类的家常。

说累了，就闭上眼睛，双脚踏在脚炉上，一任暖阳照在他们身上。老头儿不声不响的，老太太的头一摇一摇，嘴里念念有词，这回就不知道她们在说啥了。

最后来哺太阳的是伯母婶子大嫂她们，她们搓着在河滩上淘米洗菜洗衣服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的手指，跑到墙根下，手往脚炉上一放，先手心，后手背，烘一烘，一会儿，红红的手指上散满了淡淡的热气。然后站起身，双手对着太阳，眼睛望着竹竿上同样冒着热气的衣服，说一声“太阳真好！”

小时候，我曾问过外婆：“太阳晒过被子怎么这么香？” 外婆说：“小阿秋，那是太阳香啊！”是啊，冬天里有太阳真好，冬天的太阳真香，冬天里哺太阳更好！暖暖的太阳，是冬天给我们的一份礼物。

墙角落里哺太阳，感受太阳温柔拥抱，是冬日里最简单的幸福。如今回忆，这些情景依旧历历在目。

乡情是温暖的，乡亲们的那种恬淡知足的生活态度，蕴在了我的骨子里，是我一生的财富。

我又闻到了太阳香。

（图片来自网络，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