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家乡一隅。</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百度云: 浊世,是乱世的雅称。</span><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b><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这个雅称强调了社会混乱、道德沦丧的状态,常用于形容社会风气败坏、人心不古的时期。由此,我把下面的故事置于《乱世》的系列中,也是符合逻辑的。</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一位好人的遭际</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读小学三年级时,我八岁多。记得好象是季春时节,老师组织我们第一次参加“斗争会”(那时常见的社会活动)。童稚少年懵懂无知,一切听老师的。我们排着队进入杂乱无章的会场(学校大操场),茫然四顾,发现操场正前方搭了一个高高的木板台,台上靠后一排简陋的桌椅,坐着几个干部,时有人忙上忙下,熙熙攘攘。那时没见过扩音设备,几个老师用手打着拍子,领着学生齐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几声急促的哨音,会场安静下来,民兵连长宣佈:“大会开始”。接着一声断喝:“把反革命分子带上来!”我班同学吓了一跳,一个个睁着惊恐的小眼睛:只见六个“坏人”,一个个五花大绑,被民兵们押着,鱼贯蹬上会台。“跪下!”又是一声断喝,“坏人”们,戰戰兢兢,被身后的民兵一一按倒。紧接着,由一位干部领衔,全场响起“打倒反革命分子XⅩX!打倒坏分子ⅩXX!”……“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多数人举着拳头,此起彼落,声嘶力竭。我本能地举起小拳头,但嘴里喊不出声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的位置相隔斗台四五十米。抬头望去,只见跪着的一干人中,有一个高出别人一个多头,特别醒目,似乎有点面善。是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大队书记宣佈坏人名单、罪状,干部群众代表纷紛登台控诉。每诉完一通,都领着重复高呼口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会场人声鼎沸,我被挤得汗流浃背,一句也听不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轮到控诉高个子“坏人”时,我总算听清了一个名字“胡经凡”。我猛地瞪大了眼睛:果然!是凡叔!控诉人特别激愤,边说边狠狠地用脚踢去,凡叔应声倒地,象个滚木筒子,再也高不出一头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恐惧万分,随着人流往前挤,勉強听清了控诉人的反复控诉:“坏分子胡经凡是个中中农,竟然也妄想变天!他说‘冬瓜做甑也好,南瓜做勺也好’,什么意思?就是共产党也好,国民党也好……这个家伙可恨不可恨?”台下一片不甚整齐的应和:“可恨、可恨。”凡叔被民兵提着绑绳重新跪下,又有人上台,对着凡叔几巴掌、几拳头、几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不记得是怎么散会、怎么回到家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恐怖的一幕深深地印在我的小脑袋中,几十年挥之不去。</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旧时农村开会情景。</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天我回到家,惊魂未定,饭也不想吃,一个劲儿问妈妈:“凡叔咋成坏人了?凡叔咋成坏人了?”妈眼里似乎闪着泪光,她闷闷地说:“小孩子家闲事莫管,你大了就会知道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盼望长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胡经凡,我一直呼他“凡叔”。凡叔跟我非亲非邻,他只是我爹爹解放前的生意合伙人,住处与我家相隔不远,来往密切,便熟络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高高个子,脊梁挺直,方正国字大脸,一双大小适中的眼睛炯炯有神,见人总是挂着和善的微笑,对小孩更是笑咪咪的。一笑,就露出农民中较少见的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唤我“煊煊”,每次来家总少不了给我带点炒薯片儿、爆米花儿什么的,在那时特別香喷喷。有时还特稀罕给我一本连环画图书,虽是旧的,但也算稀世珍宝。有时也给我讲民间故事,还喜欢说些乡间俚语。我很喜欢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长大了,终于知道了凡叔的一些事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凡叔是个标准的好人。他既严谨又随和,一辈子不贪利,不害人。文化不高,不懂政治,但明事理。在赤白之争年代,他红白两边都不沾。勤劳、善良、宽容乐助,风趣幽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湘鄂赣交界属战略要地,上世纪中叶,日本人来过两回。凡叔常说:“老虎不咬人相貌丑”,主张以躲避为上。我们那儿都叫“躲日本”。约1944年夏天,躲二届日本(鬼子第二次到)。那时正是凡叔与其他二位与我父亲合伙在镇上做生意,规模较大,做得也顺。凡叔说“生意好做,伙计难谋”。正因伙计谋得好,所以生财顺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鬼子来了,大家带点粮米衣物,举家进山里躲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避祸归来,只见铺面被捣,货物全无。一位知情人告白:货物是邻人XX偷的,有人撞见,一担一担的挑走。众人大怒,要去计较。凡叔却阻止道:“这人趁火打劫,趁大水扒堰,要不得。但我们没证据(知情人不愿出面),怎么去论?还是算了,只当是鬼子抢了。一席话让众人开窍,不了了之。凡叔宽容大度可见一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世事无常。因为遭劫,没本钱做生意了。加之田土少,土改时,凡叔定为中中农,我家定为小土地出租,变害为利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转眼到了农村大集体时期。小商人凡叔不谙农事,但他努力去做,从不落伍。人家日工分十分,他却只有八分。他从不计较,心甘情愿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阵儿,队里分派他当“鸭司令”,为公家放养鸭子。几百只鸭,每天清早赶出去放养,一般放到割过稻的水田里或河沟汊,跑的地方越宽越好。傍晚断黑前,一并赶回队里的栏圈。由于凡叔精心放养,这些鸭妈们吃饱喝足,感恩图报,一般每晚下蛋。清晨,凡叔早起拾蛋,悉数交公。偶有极少数鸭妈难产,把蛋捱在屁股口,最后生在田头地角,倘放鸭人贪拿了,没人追究。偏凡叔就死脑筋,一枚枚捡到放好,仍悉数上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时,农村阶级斗争运动屡屡接接,几乎每晚开会,读报学习,大讲阶级斗争,有活靶子就批斗。有一次(我没具体时间资料),凡叔为驱赶几只不听话的鸭妈妈,归家太迟,非常劳累,饭没吃,脚没洗,就闻队里开会呼唤,随口叹道:“开么里会哟,天天晚上开。我是无须听哟,冬瓜做甑也好,南瓜做勺也好,我都同意。没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说时迟,那时快。这话恰叫一个积极分子(黑衣人的余孽)听见了,赶紧去告密:“胡经凡不来开会,他说冬瓜做甑也好,南瓜做勺也好……”队长一听大发雷霆(当时基层干部最喜欢“这个”口头禅):“这个这个还了得?这个这个岂不是说这个国民党也好,这个共产党也好。这个这个是盼望这个变天这个反动言论。民兵队长,快,去抓这个这个活靶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四个民兵立即执行命令,立即把胡经凡抓到队部,不由分说,绑起来,斗起来,关起来……凡叔后来叹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后来,就出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放养鸭子。</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此后,凡叔被群众专政了好些年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文革来了。家乡一度出现“反革命集团案”。这下可不得了,刑罚遍野,五花八门,黑天惨地,呼爹叫娘。不知从何人起,苦打成招,一人咬,十人咬,咬出一大堆“反革命分子”。有人想合併同类项,把凡叔也牵扯进去。但凡叔不认帐,他坚持自己从没反党反革命,面对种种刑罚,他不屈不挠,不承认,更不“咬人”。最后他还是被判刑(不知判多少年,也不知是哪级何机关所判)。群众专政,送到彭泽县劳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鼓泽县(即陶渊明故里)隔我家乡约八百里之遙。那里,就是个“劳改营”的代名词,被送到那里的似乎就是无可救药。除了繁重的劳动,还有令人生畏的血吸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上世纪末,我曾偶识江西电视台老名记裴响铃先生,应他的要求,帮助他联系出版传记《我这一生》。裴老在书中详叙了他被打成右派在彭泽劳改的惨情:他得了血吸虫病,无良医生助纣为虐,割掉了他的肛门,至使大便失禁,苦不堪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后来我想,凡叔在那个地儿劳改,肯定遭罪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的老伴叫黄金。凡叔去了几个月,音信全无。黄金老嬸挂念万分,她无儿无女,家里一贫如洗。她思夫心切,竟然步行八百里,一路乞讨来到彭泽劳改农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见到凡叔,整个不成人样了:身躯不再伟岸,佝偻着,似乎矮了半截;国字脸成了猴子脸;白牙成了黄牙;原来炯炯有神的眼睛呆滞无光……黄金嬸抱着凡叔,这个千里寻夫的“孟姜女”嚎啕大哭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几年后,凡叔奇迹般的回来了。我那时已长期离开家乡,再没见到他。听说他无形式被群众平反,还为集体放了两年鸭子,依然是那么精心,依然是那么拾蛋,一个个交到管理者手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又过了几年,老乡传言:凡叔因病辞世,非常遗憾:我没赶上为他送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又过了好些年,我已年老退休。竟然有机会去了彭泽县参加九江市老年乒乓球赛。住星级宾馆,吃山珍海味,多幸福呵。然而我却眠不安寝,食不甘味,玩兴全无。我心里一直在念想着当年的凡叔们,还有晚年结交的老记斐响铃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来到当年劳改农场原址——如今的芙蓉农场,面对着那一望无际的棉田与碧波蕩漾的水产区,心里涌出无限的思念,我放声大呼:凡叔,您在哪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二0一二年,我陪高龄老妈去老家小住了三个月。不喜走亲戚的我与姐特过去拜望了凡叔的遗孀黄金老嬸。老人家九十多岁,双目失明,但听力还好,竟辨出了违睽多年的声音。她穿着干净整洁。她的养子做了新屋,但她执意要住在曾与老伴相依为命的有点透风的老旧屋里。谈起凡叔,老人凹陷的眼里滚下混浊的泪珠。我们不忍触动她的伤疼,不忍动问那令人心酸的细节过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走到凡叔的灵位前,我虔誠地焚上香,深深地鞠躬:“凡叔,安息吧!在那边,您也千万别再说俚语了。一句俚语害了您一辈子……”</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 </b></p><p class="ql-block"><b> 二0二一辛丑季春</b></p><p class="ql-block"><b> 二0二四甲辰仲冬</b></p><p class="ql-block"><b> 修改于修水茶博园</b></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老家温泉,农民好浴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