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耕牛

张思齐

　　去转山魁买牛，这事还得从生产队长的改选说起。

　　1970年初夏的一天，我们盖石四队（今重庆市南川区南平镇天马村四组）又进行了干部改选，主要是换队长，其他的干部依旧。1968年末我刚到盖石沟的时候，生产队长是练述荣，五十来岁。练姓人家解放前靠挖滑石和硫磺矿为生。滑石是制造牙膏的原料，用作赋形剂。硫磺矿用来烧制硫磺。矿，当地人念广。四川话里保留了较多的古音，这样的情形还多。练队长的农活技术一般，我去当知青后统共才半年多他就下台了，原因是他猎取野生动物，用夹子逮小野兽。这倒不是出于生态保护。在当年人们还没有那样的认识，而是他赶场时偷偷拿小野兽去卖钱。这在当时属于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行为，绝对不允许。之后，胡幺爷当队长，他五十五六岁。夫妻俩都健康，却没有孩子。胡幺爷的农活技术高超，仅次于胡三爷。胡三爷解放前在南川县城南郊的本姓大地主家当长工，他的农活技术最好，但是他不善于领导别人。况且，他还时不时冒出几句怀念旧社会的话，说那时候他的生活怎么怎么好。这怎么行呢？胡幺爷的缺点是太较真了。在农活方面，他的要求近乎严苛。大家不高兴他，骂他断尾巴，没得后人。胡幺爷当队长才一年，就在多数人的反对声中下台了。

新当选的生产队长胡在祥，三十多岁，退伍军人。他善于团结，只鼓励，不批评，只提倡，不强求。他的最大特点是善于折中大家的意见。他从不点名批评任何人。

有人在田间地头吵架，眼看要动手了，他就大喊一句：哎——，要干！

冲突双方听了一怔，气少了几许。

双方继续吵架，他又大喊一句：哎——，要革命！

冲突双方又一怔，气蔫了不少。双方继续嘟哝，他又大喊一句：哎——，要干社会主义！

他像在唱歌，又像在背语录。于是，双方再也不冲突了，拿起锄头，埋头干活。胡在祥的领导艺术，于兹可见一斑。

直到我于1973年末离开盖石沟，一直是胡在祥当队长。我回城后，他还联系过我，要购买玉米良种，我愉快地照办了。我自己出寄费，寄回了盖石沟 —— 我的第二故乡。

　　胡幺爷下台时说了几句话：他在转山魁走亲戚的时候，看好一头两岁的大牯牛，建议生产队去买。

为人民服务

绣有红星的军用挎包

转山魁地貌

　　原来，在1969年秋，一头大水牛在山坡上啃草的时候，只顾啃草，未看脚下，结果滑下崖摔死了。各家各户分了几斤牛肉吃，生产队却少了一头耕牛。盖石四队，水田多，坡地也多，此外还有砖瓦窑和土纸坊需要用牛，因此常年至少保持水牛20头，黄牛5头。胡幺爷的建议，显然是一片好意，当然也有维持其威信的考虑在里头。

　　生产队经过研究，决定尽快派三个人去转山魁买牛。三个人是现任队长胡在祥，前队长胡幺爷，还有我。他们说，我是知识青年，会讲道理，我一块儿去，能把价钱压下来。对方喊价650元。队里想，压几块钱，算几块钱。

　　出发前头天下午，胡幺爷说：最好带三斤盐巴。

我不解，看了队长一眼。队长没说话，看了我一眼。半晌，队长对我说：你先去买盐巴，年终队里还给你。

在盖石沟，富裕的人家，盐巴不够用，因为他们要腌腊肉，自酿豆瓣，自作豆豉，自制酱油。胡在祥队长家就是如此。以极低的价格保证农民有盐巴吃，这是解放后的一个伟大的举措。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农户买盐有困难。他们没有钱，每次用几个鸡蛋去换盐。此外，单身汉喜欢购买酱油和豆瓣，其中有盐。文革中，盐巴凭票购买，供销店年终会剩下一些盐巴，调剂给各生产队。

　　我去供销社买盐。供销店员以为我要送礼，于是用厚土纸像礼物那样包成三包，一斤一包。

转山魁是重庆市万盛区丛林公社（今重庆市万盛经开区丛林镇）一个生产队的名字。万盛区本来属于南川县。解放初期，因为要发展煤炭工业，才将它划了出去。有一条运煤的铁路专线，从万盛火车站出发，通往红岩煤矿。转山魁生产队，就位于铁路中途一个山间的小坝子上。我刚到盖石沟的时候，好高兴啊。在晴朗的早晨，当霞光洒在雷桥洞上方的绝壁上，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你居然可以听见火车那断断续续的鸣笛声。我想，这里隔铁路一定不远吧。其实不然。从盖石沟到转山魁，有三十多里路。山魁，圆顶山包的意思。川湘公路绕行那个山包好几圈，因而叫转山魁。站在公路上俯瞰，那个生产队的房屋，星星点点，位于两三千米的绝壁之下。可是，我们不可能飞下去，我们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顺着公路盘旋下行。到了公路与山口的交界处，我们再从山谷间的小路进入转山魁生产队。我站在那个生产队的院坝上，仰望头顶的转山魁，只见它耸立在危乎高哉的绝壁之上。火车的声音，就是穿越峡谷而传到盖石沟的。

纠纠张角牯

真个叫威武

万盛丛林镇

今日新面貌

　　我们一行三人午饭后出发，步行到了转山魁生产队。我门先去看牛。那牛确实不错！果然是一头目光炯炯、皮肤青黑的张（念zha ）角牯，体重大约千余斤，而一般的公牛不过八九百斤。农谚说，买牯要买张角牯。意思是说，牛角大大张开，好像半个磨盘的公牛，就是好公牛。看了牛后，我们去吃晚饭。晚饭还不错。转山魁生产队想把牛卖个好价钱，招待一顿好饭算什么！

　　第二天上午谈价钱。他们的队长和两个老农参加。磨过去，磨过来，对方横竖就是不肯让价。

胡在祥和胡幺爷都拿眼睛看我。我说：你们的牛，好是好，哪个都驾驭不了，就是一头耍牛！黄牛还可当菜牛卖，水牛肉哪个爱吃？

我瞪了那队长一眼，又说：你肯定驾驭不了吧。那队长个子矮小，他说不出话来。

那两位老农齐声说：那么，你们买去做什么？你们恐怕也驾驭不了，牛还不是当耍牛！

我说：我们有砖瓦窑，至少可用来踩瓦泥。

　　双方讨价还价，最终以550元成交。这个价格，与6.5头大黑架子猪相当。尚未育肥的猪叫架子猪。在当时，一头130斤的大黑架子猪价格为85元。

　　午饭后，我们吆喝牛儿回盖石沟。出了峡谷，走上川湘公路，胡幺爷说：思齐，你走前面，每走个两三百步，就撒一小撮盐巴在路上。

我这才想起挎包里的那三斤盐巴。原来，牛的嗅觉极为灵敏，又有添食盐巴的习性。有盐巴可舔舐，牛便自觉前进。我照办，成了撒盐人。我的那个挎包是军绿色，绣有 “为人民服务” 几个大字，采用的是毛主席的手写体。在当年，那种军用挎包最时髦。

　　我们用盐巴逗引那头牛，把它牵回了盖石沟。一路顺利，一路快捷。

　　这是一头宝牛，绝不是耍牛，我们直接叫它 “张角牯” ，不再起别的名字了。盖石沟有五个人能驾驭张角牯。胡幺爷凭技术驾驭它。他老了，不大犁田。单身汉韦德明和退伍军人周德明能驾驭它。他们有一身好力气，动不动用鞭子抽牛。犟牛也怕狠人。胡在祥能驾驭它。不过，他是生产队长，事情太多，不大犁田。我能驾驭它。我犁田，不用鞭。冬天犁田，歇气时，我抱来上好的干草喂牛。春夏秋犁田，歇气时，我牵它去吃嫩草。张角牯是我的爱。我常常用纸包一小勺盐巴，放在胸前的衣袋里。如果张角牯表现好，歇气时我就把盐倒在左手的掌心，让它舔食，就像人们用糖块奖励自己的爱犬一样。

　　张角牯是一头宝牛，真正的宝牛。买回来的当年，它就让俊美的三头母牛怀孕了，它们于第二年，即1971年，产下三头漂亮的牛犊。后来，张角牯又让另外三头母牛也怀孕了，它们于1972年产下三头漂亮的牛犊。之后，张角牯让那俊美的三头母牛再次怀孕，它们于1973年产下三头漂亮的牛犊。张角牯名声大噪，远近各处都有人牵母牛来配种。起初，我们队不收钱。后来，对不起，要收钱了！这是种公牛的营养费。本大队的，30 元配种一次。其他地方的，50 元配种一次。种公牛，饲料里要添加苞谷渣、黄豆面，还有菜油巴（粕）。尽管如此，牵母牛来配种的，还是月月都有。1973年末，我考上中等专业学校，离开了盖石沟。张角牯后来的作为，我就不晓得啦。我想，它势必也业绩不俗呢。

　　我们盖石沟自古以来有个规矩，自己繁殖的牛不留用，以避免近亲繁殖。在它们壮岁（满一周岁）时，一律穿刺鼻膈，套上牵绳，然后卖掉。

今日盖石沟

我离开后修建的水库

今日盖石沟

实行机械化集约耕作

　　牛皮，

不是吹的。

牛活，

是干出来的。

张角牯，

你真牛！

张角牯，

你让我们盖石沟，

赚大发啦！

（部分图片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