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田野

林深

爱在田野

杨家阿爷和阿奶夫妻感情很好，村里人无不羡慕地笑言他们是从天庭下凡到人间的一对儿神仙眷侣。

从推行土地承包分田地到各家各户起，我们家的田和阿爷家的田都分在一个叫靖胜的地方。清明前后耕种伊始，犁田、插秧、看田水；盛夏之时，要给水稻喷洒农药，还要把稻田周边那些长得比水稻还繁茂的杂草清理干净；秋风送爽之际，家家户户忙着打谷子，稻谷粒粒归入粮仓；冬风凛冽之时，既种不了水稻又不能让田荒着长满草，故而农户都会种油菜，既能当作食用油又不至于让田白白荒废。农家人嘛，自家田在哪里一心就扑在那儿了。一年四季，春耕秋收，都来自土地。正因如此，我和阿爷阿奶颇为相熟。

村里有不少人家的田都在靖胜，然而花人力物力在自家田里建一栋便于放置农具和农忙时休息的木屋的仅有阿爷家。农忙时节，一到饭点，阿爷家小木屋前的坪子上就如同赶集一般热闹。大伙都拿出从家里包来的饭菜，砍几根芦苇杆子当作筷子，席地而坐便开吃。吃过午饭，休息片刻，就又下田忙碌起来了。

我们这群孩童拾掇完残羹剩饭，便在这儿暂避骄阳。偶尔被差遣，也不过是前往井中打水，又或是取来装谷子的袋子这类轻巧活计，倒也不觉辛劳，只当是在这悠悠时光里的些许小插曲。

当我们在坪子上肆意嬉闹，阿奶便会端坐在木屋前，笑眼弯弯地看着我们，温和的目光时刻追随着我们的身影。她身着蓝色斜扣衣服，头缠苗家传统头帕，岁月镌刻的皱纹在笑容里舒展，慈祥的气息弥漫开来。阿奶时而与我们一同欢笑，时而又赶忙高声叮嘱：“莫要摔下田坎咯。”

那边，阿爷戴着斗笠在田间穿梭，查看一丘丘田里的水情。待忙完农事，他迈着轻盈的步伐归来，手中握着一把狗尾巴草，那脸上的笑意如暖阳般灿烂。阿爷走近我们，目光中满是宠溺，笑意盈盈地将狗尾巴草分给孩子们，这个孩子一根，那个孩子一根，递到阿奶跟前时，那笑容里更是添了几分温柔与深情。

这日常的一幕，恰似一幅徐徐铺展的田园画卷，宁静且美好，洋溢着质朴的情韵，令人心醉神迷，深深眷恋。

儿时的我每逢劳作便总爱偷懒耍滑，阿妈和阿爸还在田里劳作，我就累得瘫坐在田埂上了。每每此时，常常能看到阿爷阿奶的身影。

曾记得有一次，我在田埂上闲坐玩耍，瞧见阿爷穿着水鞋在水田里悉心清理杂草，阿奶也拿了一把镰刀走到田边，挽起裤脚就想下田去帮阿爷，阿爷见状赶忙停下手中的活计，忙说：“不用啦，才多少活儿呀，不要你来不要你来，你去屋子那儿歇歇，我一会儿就好咯。”阿奶笑了笑说：“我也一起干，早干完早回家。”阿爷扔下手中的杂草走到田边，像母鸡拦老鹰似的张开双臂拦住想要下田的阿奶。“水鞋都没穿，快回去咯，我这儿快完咯。”阿奶拗不过，只好拿着镰刀又回去了。阿奶没下田也没闲着，一会儿拿点吃的过来让阿爷吃一点儿再干活，一会儿捧着一碗水过来叫阿爷喝水，一会儿又过来跟阿爷说说话。阿爷赶都赶不走，于是边忙着手中的活边应着阿奶的话。

那时年幼，仅将那番画面留存心里，并未多想。现今懂了些情爱，再回忆那个场景，心中盈满暖意，不自觉地被阿爷阿奶融入生活点滴的爱深深地触动。

有一年的一个初秋，我和阿妈一大早就去开田。快到晌午的时候，阿妈才挑着两竹筐的鱼满载而归，我跟在阿妈身后东晃一下西蹦一下，顽皮得很。

这个时节，靖胜的丘丘稻田都换上了金黄色的衣裙，丰满的稻穗恰似那轻盈的裙摆，风儿一吹便随风摇曳，每一株水稻都宛如一个个盛装出席的仙女。

我远远地望见了阿爷阿奶，阿爷走在前面牵着阿奶的手漫步于田间小道上，正朝着木屋的方向走去。金光闪闪的稻田散发着金色的光芒，把阿爷阿奶身上也映得金黄。牵着爱人的手在金黄的田野间漫步，我想这是一种极致的浪漫。

当我从阿爷阿奶的身影中回过神来，阿妈已经走远了，我拔起腿就奋起直追。心里默默想着，祝阿爷阿奶长命百岁！

高二那年，某个寻常的夜晚，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听筒那边传来阿妈的声音。几句寒暄过后，阿妈告知我她要去坐夜。这是村里的习俗，有人去世后，在入土之前，大家每晚都得去主人家守灵。我心头一紧，忙问道：“村里谁走了？”“杨家阿奶，高血压。”阿妈语调低沉，满是怅然。

挂了电话，我呆坐在床沿，许久都回不过神来。那一夜，我躺在床上，脑海中不断浮现杨家阿奶的模样，心中满是不解与怅惘，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两年后的秋日，在县城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一眼瞥见了杨家阿爷。他头戴一顶黑色帽子，双手背于身后，缓缓从我身旁走过。刹那间，我愣住了，满心的不敢置信。记忆里的杨家阿爷，总是带着灿烂的笑容，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更是一个幽默风趣的老顽童，周身洋溢着温暖与欢乐。可眼前的这位阿爷，目光空洞而呆滞，面容上写满了忧愁与沧桑，除了相似的容貌，那股子精气神儿已全然不见，活脱脱的换了一个人。

我不敢叫一声“阿爷”，其实我不敢叫的是曾经的自己。

踏入家门，我将鞋子随意一踢，书包顺势甩到一旁，嘴里接连喊着阿妈。才从阿妈口中得知，自阿奶离世后，阿爷便被儿子儿媳接到了县城生活，儿媳嫌阿爷年迈，这里不合眼，那里也不合眼，竟租了间屋子让阿爷独自居住。我听着阿妈的叙述，不禁怒从中来，破口大骂：“阿婶怎能如此！阿爷那般热爱热闹，对田野又是那般眷恋……”我骂不下去了，心间仿佛被利刃划开一道口子，丝丝缕缕地疼着。

阿奶走了，田地荒了，阿爷珍爱的都离他而去了。

我的那些儿时岁月也离去了，可我好像无颜感慨什么。小时候身在幸福中的我又何曾珍惜过那些时光呢？只想着快点长大，只向往着远方。

听阿妈说，阿爷曾有一次回村，与我阿哥闲谈时提及想和阿哥一同开荒田。可阿哥并非常年在家，阿妈也在城里务工，即便开了荒田也无人耕种。于是阿哥委婉推辞，此事便也没了下文。我深知，阿爷心中所念始终是那片土地。那儿自由自在，播种劳作就会有收获，更为重要的是，那儿有和阿奶大半辈子的记忆。城里的出租屋宛如囚笼，将本应翱翔于天空、畅享自由的阿爷禁锢其中。

此后，我再未见过阿爷。

去年随阿妈前往靖胜，只见许多人家的田地已然荒芜，我家与阿爷家的田亦是荒废数载。田中不见金黄稻穗，唯有青葱杂草肆意生长。阿爷家田头那座两层木屋也已经拆除。真可谓物是人非。我奢望着时光能够倒流，那时的我定然不会再偷懒懈怠，会帮阿爸阿妈操持农活，然而阿爸已不在人世，我家也不再种田；我渴望重回童年时光，靖胜处处洋溢着丰收的色彩，田间满是春耕秋收辛勤劳作的农人；我多么希望还能看到阿爷阿奶于田间携手漫步的身影，盼望着一切如初，阿爷阿奶长命百岁！

文字:霖深（原创）

图片:网络（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