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南盘江（第十章）

Ai16

看电影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的文化生活非常单调，除了过年的日子，村子里会组织宣传队员开展文艺演出活动之外，令人愉快和神往的，恐怕就是一年四季屈指可数的露天电影了。每当放电影的时候，村子里上自耄耋老叟，下至孺子智童，没有不欢欣鼓舞、喜笑颜开的。只要一听到有放电影的消息，管它准确不准确，提前几天就有人把家里不常用的凳子抬到场上去认场。有时认几天，看看没有放电影的样子，又把凳子搬回来；有时，认在二组场上，到放映的时候，不知谁发神经，临时更换去一组或三组场上，害得大家焦头烂额，只好忙着搬凳子。因此，搬凳子闹矛盾，甚至打架的事经常发生。 一平家里有两条木制的长条形矮凳子，它们的年纪也许比一平还大许多，显得那么陈旧，那么笨重，不过，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倒是显得非常结实，任由你如何摔打，如何让它们风吹雨淋，看上去依然保持那固有的模样。它俩在认座位这件事上，可是劳苦功高，村子里的人，没有不知道这是谁家凳子的，只要村子里唱戏或放电影，它俩一定到场。 “今晚的电影是长春制片厂的！” “今晚的电影是八一制片厂的！” “今晚的电影是峨眉制片厂的！” 每逢得到了准确的消息，人们都会早早地就吃了晚饭，洗好脚脸，然后热情地向往着，议论着，奔走相告，心潮澎湃。也有家里活计没做完的，那也不会放弃看电影的机会，他们或者把活计留到第二天去做，或者一定加快速度，在加演片放完之前一定赶到电影场看正片。 今天晚上，村子里要放电影啦！老人们来了！小孩子来了！男人们来了！女人们来了！本村的人来了！临村的人也来了！整个电影场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坐着的，站着的，垫着脚尖的，站在石头上的，坐在矮墙上的，各种姿态，应有尽有，有的干脆坐到屏幕的后面去看。 “社员同志们，最近，村子里的治安存在一定的问题。前天，阿三家的狗不声不息的就被人偷走了；还有，老五家山地里的土瓜昨天被人刨了许多；花花家的韭菜昨天晚上也被人割了一大片……” 指导员扯着嗓子，在电影开场之前做着群众的思想工作。不过，尽管他讲得津津有味，头头是道，电影场上依然人头攒动，熙来攘往，嘈杂声几乎盖过了麦克风的讲话声，一切都是在准备看电影的样子，大家不会因他多说了一句或少说了一句什么话，或者说的是不是事实，说错了什么话而在意。如果要说在意的话，只会有人在轻声议论： “太啰嗦啦！谁听他的啊！” “快结束吧！快放电影啦！” “今晚放什么电影啊！” “听说第二场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打仗的，太刺激啦！不过，听说是跑片，要等到小马街放完才拿来，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大家各自议论着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有的人在找着自己家认的座位，小孩子们在人群的周围玩耍着、打闹着，根本没有人听他的“映前教育”。 　　终于开始放电影了。首先是加映片，是长春电影制片厂制作的《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虽然大家对《农业学大寨》《大炼钢铁铜》《铁人王进喜》等诸如此类的加映片不是很感兴趣，但总比指导员的宣传精彩多了，于是，川流不息、熙熙攘攘的人群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是中国制作，1965年5月1日在全国上映的一部纪录片。它记录了我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爆炸及各方面人员日夜奋战研制到爆炸成功的过程，以及全国上下欢欣鼓舞的情景。当看到原子弹在原野上爆炸的时候，全场立刻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有的人使劲地拍着手站了起来，有的人尖叫了起来，还有的吹起来响亮的口哨。 终于到正片了。第一场是长春电影制片厂制作的《朝阳沟》，人群又开始慢慢平静了下来。大家把视线集中到电影上。一个片子完了，工作人员快速地换上第二个片子。有坐在放映机前面的，性子急的，好奇的或者德行差的人，就趁着这段时间站起来，故意把头或手伸到镜头前面的光束中，这时荧幕上就会出现他的头或手，有的居然还做出了各种形状，都清晰地映在荧幕上。 “坐下来，坐下来！” 人群中又是一阵骚乱。周围又有人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甚至是辱骂声，威胁声。也有人开始埋怨起工作人员来： “今晚是谁在放电影啊？怎么这么慢啊！” …… 《朝阳沟》放完了，第二个片子终于又开始放映了，嘈杂声又慢慢地平息下来。第二部电影是八一电影制片厂制作的《激战无名川》。当闪耀着光芒的军徽在荧幕上出现，高亢嘹亮的军歌唱响在整个电影场的时候，场上顿时掌声雷动，群情激奋，顷刻间又安静了下来，人们的情绪、精神，全都贯注在了影片的每个情节中。此时，人们不会去想，也不愿意去想战争究竟是怎么回事？战争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或者一个家庭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关注的只是影片的故事情节激不激烈？从机枪里发出来的声音是不是震聋发聩？影片中的某个角色是谁演的？演得怎么样？长相怎么样？他们把长得好看的猜想为好人，把长得难看的猜想为是坏人，是特务。他们还关注这场战斗是谁胜谁败？ “当然是好人（他们把解放军称为好人，把日本侵略军或国民党兵称为坏人）胜利了，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坏人胜利的。” 人群中有人在一边看一边议论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就是嘛，只有好人才会胜利！” 放完第一个片子，人群又骚动了起来，坐在座位上的站起来轻松轻松，站着看的蹲下去休息休息，也有趁此机会去解个手的。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又过去了，十多分钟过去了。 “怎么还不放啊？今晚放电影的人到底是干什么啊？是不是睡着了？” “技术太差了，换个片子那么慢！” “听说今晚是跑片，第二个片子要去小马街拿来才能放。” “唉！太累了！” “太困了，想睡觉了！” 有的孩子早就靠在大人的怀里睡着了。 尽管等了半个多小时后面的片子才到，大家仍然情绪高昂，仍然没有人离开，一直等到看完所有的片子，才依依不舍，议论纷纷地各自回家。第二天晚上，同样的电影又在邻村上映了，许多人又跟到邻村看了一次。第三天，第四天，两部同样的电影在周围几个村子里放了好几场，大家仍然热情不减，即使去到南盘江对岸的村子里放，依然有人跟着去看。 有一天晚上，一平和大姐听说距离村子两公里远的小渡口要放电影，就相约去看。走到半道上，听过路的人说放的是《画皮》，因为路途太远，听说影片情节很恐怖，俩人就只好折转了回家。 …… 　　时值秋收交公粮的时候，绍辉、一平、纪莲、三囡、四囡等几个小伙伴相约着，一起坐着绍辉的父亲的马车进了城，他们早就听说这几天宜良电影院在放映《铁道游击队》，这部电影是打仗的，很好看，今天就是要去看这部电影。 绍辉的父亲是个儒雅的富家子弟，他身材高大魁梧，额头宽阔，脸庞白皙，圆圆的脑袋，微微有些秃顶，大概是因为家庭出身的缘故，在生产队上，他从来都不干脏活、累活。不过，他为人非常善良厚道，言语不多，总是面带笑容，自从娶了刘老师后，显见得更加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因此，村子里的人都很尊敬他，就连村里的干部都是一样的，见到他总是嬉笑着，点着头，哈着腰。队长还把村子里最轻便、最体面的活——赶马车派给了他。 宜川电影院坐落在县城西南的发达村边，是当时仅有的两个电影院之一。它的东边是宜川县有名的“小锅米线食堂”，南边就是发达村，西边是“工人文化宫”，北边是广场。广场的周围分布“宜川图书馆”“县体育馆”，横贯中间的，是匡山街。这里是宜川经济、文化、体育交流的中心，是宜床人民在县城的重要集散地。白天自不必说，到了晚上，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到这里来玩乐、休闲、逛街、购物、看电影，热闹极了。 一平和几个小伙伴下了马车，除了男生，都手拉着手，生怕走散了。来到电影院，这里的人真多呀！购票的队伍像长龙，从售票处几乎排到了大街上。也有些不遵守规矩，不排队的，使售票窗口前被围了水泄不通。一平他们并没有去排队，一是因为他们后来，排队也不一定能买得到电影票，再就是因为他们个子小，根本无法挤进人群中买到票，更重要的是，他们当中，没有几个带着钱来的。于是，他们就相拥着挤到电影院门口等待着下一场放映的时间的到来。这时，有几个票贩子拿着事先准备好的电影票在人群中穿梭兜售，看见手臂上戴着红袖套，身穿藏青色制服，手拿电筒的电影管理人走过来，他们又机警地把票塞进了裤兜。出口处一片拥挤，一片哗然，原来是上一场电影结束了。十多分钟后，入口的大门终于打开了，人群簇拥着，呼叫着，欢笑着入了场。大家纷纷按着手中电影票上的号码去寻找自己的座位，坐下来等待观看。不过，有许多像一平他们这样没票的人，他们就见缝插针，有的在走廊上游走，装作找位置，实则是在等待放映时间的到来；有的到处东张西望，他们是在寻找一个能让自己曲身观看电影的地方；有的站到最后一排位置的后面的空隙处，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今晚能有一个好运气，但愿今晚的工作人员良心好一点，不要发现自己，不要把自己清理出场，让自己能有机会也看看这场电影；有的就与周围有座位的人搭讪说情，希望能给自己一个方便，蹲在他们位子周围；有的则干脆躲在角落里，只听着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等待着电影开映。一平他们几个就站在最后一排座位的后面，村子里的孩子毕竟胆子小，他们什么也不敢讲，听天由命。 　　终于开始放映了，又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电影，人群中也是欢呼雀跃。电影院里天花板及四周多余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场内的光线渐渐地暗了下来。工作人员一边用手电筒照耀着，帮着后进来的，有票的观众寻找他们的座位，一边清理着场内没有票的人。站在后排的人被清出去了很多，留下来的就猫着腰在电影场的各个地方乱躲乱藏，和工作人员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好在光线暗淡，工作人员的清查也不是很严格，也可能是他们有意为之，毕竟站着看电影的人实在可怜，大多是城周边村子里来的孩子。也可能是因为一平他们几人个子小，此时，他们还留在电影院里，哪怕后来又来清理了两次，他们几个依然没有被清理出去。 第一个片子放完了，放映员换片子时，场上的灯光亮了起来。此时，一平惊奇地发现，就在自己站的位置前面不远处，靠墙的地方，有一个位置似乎是空着的。她的心在突突地跳： “那里真是个空位置吗？真的没有人坐吗？其他人有没有看见呢？我要不要进去坐？听说今晚的片子有点长，要是能坐着看，该多舒服啊！” 她使劲地定睛地看，真的，是个空位，没有人！她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她一边想，一边把头偏了偏，看了看周围的人，那几个跟自己一样站着看电影的人，早已经蹲在地上休息啦。 “三囡，前面有个空位置，我想去坐，你去不去？” 她蹲下来，很不情愿地，轻轻地对三囡说，内心里极不希望三囡去。 “不会吧！人那么多，哪有什么空位置？” 三囡疑惑地站起身，循着一平手指的方向望去，此时，第二个片子正好开始放映。 “不好，查票的人来了！” 她俩赶忙悄悄地又蹲了下来，其他几个也听到了她俩的声音，有的也跟着蹲下来，有的猫着腰悄悄离开，去寻找更安全的地方，一平又一次躲过清查。当她站起身来时，发现三囡早也不知去向，于是，下决心要去坐那个座位。等电影放到热闹的地方，她趁着别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荧幕的时候，便胆战心惊地，陪着十二分的小心和笑脸穿过那一排端坐的人群，来到了那个空着的位置，坐了下来。当她正要为自己的幸运而感到高兴的时候，忽然，一股恶臭浸入了鼻腔，与此同时，屁股下感受到一片阴凉的潮湿，伸手一摸，黏糊糊，稀溜溜的东西，立刻沾满了一手。 “是屎！” 这个概念一出现在她的脑子里时，瞬间，她的全身汗毛全部直竖了起来，心中倒抽了一口凉气，肚子里立刻有一团东西直往上冒，她拼命用另一只手捂住嘴巴，以最大的毅力克制住自己，不让那东西往上冒，眼睛里已经涌出了泪水。此时她才发现，原来这里不仅仅只空着一个座位，就连周围的两个也都没有人坐，怪不得自己能发现它！她无可奈何地打量着周围，没有人能看得到她的任何表情及内心的痛苦。恶臭、恶心、委屈、伤心，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真想立刻哭出来。 “谁能来管管我呢！他们即使也听到了，也看到了，又能怎么样呢？也许只会冲着我发出嘲笑的声音，甚至会责骂我影响了他们看电影。妈妈呀！快来帮帮您可怜的女儿吧！也许只有您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心疼她的人！唉！我的运气怎么这么不好呢？就在刚才，对，就是刚才，我几乎心里还害怕小伙伴们来跟我来抢这个座位！对，这一定是道德对我的拷问：谁给了你自私的权利，连与你最友好的，曾经帮助过你的小伙伴你也不管不顾？也可能是良心对我的惩罚：像你这样的自私鬼，难道不应该让你永远记住这种反面教训吗？如果以后你还敢这样自私，就让你永远没有朋友！永远没有朋友！永远没有朋友…… 这时，电影里激烈的枪炮声，和着脑海里热辣辣的悔恨与悲恸，充斥在整个电影院内，它们紧紧地包裹着一平幼小而单薄的身心，越勒越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几近晕厥，冥冥中她在心底呐喊： “三囡、绍辉、你们现在在哪里呀？” 她一边痛苦地，暗暗地流着眼泪，一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离开这个座位，不得不对着那一排端坐在位置上津津有味地看着电影的人们再一次地说着好话，再一次陪了许多个小心，然后带着难过、悲伤而又无助的心情，逃离了现场。 　　这是一场多么难忘的电影啊！当一平来到场外，人已经不多了，偶尔还能看到溜达着的几个，应该是那些兜售瓜子、香烟、打火机或其他小物件的流动小商贩。她没有一刻钟想到过要停留，也不再想等待小伙伴，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在电影院里，躲在某个地方看着或听着电影，还是已经被清理出场，她顾不得想这些，就自己一个人走上了回家的路。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几乎到了中天，它苍白地、静静地看着一平，似乎在讥讽她、嘲笑她： “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谁给你那么大的胆子，既然异想天开地去那么远的地方看什么电影？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一种多么愚蠢而可笑的行为吗？你有钱吗？你能买得到电影票吗？难道一起去的小朋友不会走散吗？你不知道回家的时候是要自己一步步走的吗？” 夜是那么安静，白杨树静静地呆立不动，路边的杂草也睡觉了，西河两边一宽一窄两条路也没有了行人的踪迹，田野是那么空旷的辽阔，一堆一堆的稻草人在白色的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惨淡，西河的水哗哗地流淌着，声音是那么尖锐刺耳。一平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孤单，什么叫害怕，什么叫欲哭无泪，什么叫无可奈何。她紧紧地用自己的左手搓过自己的右手，又用右手搓过自己的左手，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脚下有数不清长着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它们以最大的限度咧开血盆大口，张牙舞爪，争着抢着，想要把她一口吞掉。她的浑身禁不住剧烈地颤动，眼睛紧张地向四周张望。她想大声哭出来，但她没有哭；她想大声叫出来，但她也没有叫；在万般无奈和惊恐中朝着家的方向一步步走去，全身的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都品味着这夜下的风景；品味着生活的滋味；品味着少年的人生；品味着那些曾经听过或看过的故事…… 一阵微风吹过，路边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不一会，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这不但没有让她害怕，反而使她的脑子清晰了许多，意识也渐渐明朗了起来。她终于明白了：这是生活给我的一张考卷，是困难给我提出的又一次挑战，是我不得不讲好的属于自己的人生故事！是的，再艰难的路，也不得不走下去…… 图片来源摄影杨建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