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窗泪

萧山

. 《铁窗泪》 儿啊，俺的祖宗。 两千五百万啊，你都敢装进自个儿的兜。两年五个月，你就把那虎皮椅子坐塌了。这铁窗铁网是关老虎的地方。天呐，娘啥时养了你这么个吃人的兽啊。 儿啊，坐下。离娘近点吧。 看见了吗，娘额头的枝枝蔓蔓，已被秋风薅的七零八落了。这坑坑洼洼、沟沟坎坎的脸，眼瞅着就归了黄泉。娘看出来了，你不喜欢娘当着众人的面叫你二傻，嫌俺丢了你的脸。打今个儿起，娘不再叫了。这四十年啊。娘不是叫你，是叫你那二傻哥啊。 为啥叫二傻? 你哥，他不像你能说会道，除了帮娘干活，喂猪割草，就是坐在墙头对大山发呆犯傻。你哥生性懦弱，却心存善良。从不动邻里街坊一颗枣子，半根麦草。那年月啊，世道荒凉，谁家还有隔夜的粮啊。乞讨的人讨口干粮，你哥也是把自个的窝头掰一半，再端一碗热水递上。他对娘说，看到那双眼睛，他就心酸。村里的人都叫他二傻。叫着叫着，他也就这么着答应了。风嘲他，雨笑他，可爹疼他，娘搂着他。 那年，你四岁，你哥七岁。 那是个四季灰白的光景啊。人面与田野交换了颜色。人绿着脸，地撇着嘴。树摇着骨头，草贴着肚脐。一只刚刚会飞的鸟，牵着一个蹒跚学步的雏儿，趟过枯树河…… 那天下着雨，娘哭，天也哭。 枯树河的水原本很清很浅，藏不下几条蚂蚱鱼，就像灶膛的锅里看不见几撮米。你哭着想吃河里的鱼，你的二傻哥麻杆样的小手啊，就在河里翻起一块又块石头……老天不怜家雀啊，黄蒿湾的山水来了，你那傻哥没了，没了。河神带走了他，一去不回头…… 别给娘揩泪，娘没哭，只是心酸啊。 看见了吗，这是娘带给你的酸枣子。知道你早就忘了这想起来，就揪心的东西。 那年，山杜梨结成了串，酸枣子也红了脸，你哥上树下沟为你摘了一兜兜酸溜溜，红果果。你笑了，笑你的二傻哥是个花脸猫。可娘啊，拽着衣襟扯着心，用泪水为你那二傻哥擦洗枣刺儿划伤的脸。你哥只大你三岁啊，我的小祖宗。俺今天的泪不是为你，是流给二傻的。娘想洗净他那张被你弄脏了的脸。 别问，什么后来? 山水收走了你哥的命，你爹揪完了头发，又在卵石上磕头，红红的印堂滴落的是血，裂开的是心。张开的嘴喊哑了嗓子，伸开的手抓不住丢了的娃啊。 枯水河边，那个佝偻的影子转啊，转啊，终于有一天，他把自己转丢了，再没找到家。他去哪了，天不知，地不知，你不知。可山知道，河知道。娘知道。 打那后，娘的耳朵里天天都是黄蒿湾、枯树河爹喊二傻，二傻喊娘的声音。打那以后娘就叫你二傻，你与娘成了真正的孤儿寡母。 你哭个啥，你有啥脸哭啊。 那年，春饿秋瘦，树上不见杜鹃，地里不见黄鼠。瘦瘦的土地，你是娘怀里唯一的鹅黄。 山里的村子啊，是抱团取暖的，你娘和你是百家衣养活着。山啊，青了黄，黄了又青，你被骨瘦如柴的村子送到了学堂，而今，你土鸡变了凤凰。又粉底皂靴，顶戴花翎，你恶心娘叫你二傻了。shizhang，是你的guan名。 别叫俺娘。 这山啊太老了，老的头也秃了，这屋子啊，也太破了，连娘也像破衣烂褂。可娘就是不想走啊。娘等着你，给养活了你的大山丰登五谷的年景，给没有学堂的娃娃，一双明亮的眼睛。给娘一个回报父老乡亲，亏欠了的一辈子的情。 唉，俺的小祖宗啊。 娘也没脸走啊，你那倔强的爹还在，你花脸猫的二傻哥还在。你踩断了你爹的脊梁，弄脏了二傻哥的脸 儿啊，这个冬天，冷的邪乎。 多年没下的雪啊，一股脑的来了。这一片苍白，不见你的脚丫，却遮盖不住你做的孽，也洗不净娘的脸面。封冻了四十年的河啊，却从娘的眼窝流进了这刺骨的铁窗。 住嘴，别说羞辱娘的话。 你爹是个穷会计，这半辈子也不曾动过公家一毫一文。娘消受不起你的荣华富贵，也不稀罕光宗耀祖，更不想当那个诰命的婆娘。被人吐着口水，戳着脊梁。 啥也不说了，俺的儿啊。 人在做，天在看啊。娘不指望你为娘养老送终，只是别叫一个白发的老人，送那黑发不孝的子孙。如果老天怜你不死，娘去菩萨那里，为你谢罪。你既然是枯树河的娃娃，就趟过河吧，重做娘的二傻。 唉，你个狼吃了的龟孙啊…… 文图/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