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子

山野和风

一、

前些日子，为了祭拜父亲，我离开繁华的新居，暂别喧嚣的县城，如同一只挣脱樊笼的小鸟，满怀欣喜回了趟故乡。来去的路途上，我细细品味着熟悉的山川美景，熟稔的田园风光，以及屋顶袅袅升起的炊烟，耳边回荡着鸡鸣犬吠之声。这一切都显得如此亲切，如此宁静，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宁与恬淡。尽管父母多年前相继离去，老宅也租给了他人，物是人非，但这里依然是我心灵深处的归宿。

当我再次踏上这片故土，站在空旷的院落中，仰望这座历经风雨的老宅，轻轻抚摸它那粗糙而温暖的墙面时，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关于老宅的故事。眼前的这座老宅仿佛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深情地述说着家乡的变迁，讲述着关于家的传奇。老宅无疑是一部厚重的历史书，它承载着家族的兴衰荣辱，铭记着家的悲欢离合。

二、

我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记忆中，老家的院子宽敞而宁静，老宅是坐北朝南排列的两间土木结构房屋，一大一小。大的为主屋，小的为厨房。屋内的陈设极为简单。主屋里除了东墙边的一张六尺见方的土炕，北墙角摆放着母亲的枣红色嫁妆柜，还有一张黄色的三屉桌。

厨房则位于东北角，设有土灶，最初没有电，灶旁摆放着风箱。风箱是传统的吹风工具，与现代电风扇相比显得笨拙而原始，但在我眼中却十分神奇，只要拉动，风便嗖嗖地吹起，火焰也随之欢快地跳跃。西南角有一张六尺长、四尺宽的土炕，西北角则摆放着一张黑色的梨木八仙桌，用作案板。父母每日在这狭小的厨房里忙碌，尽管食材匮乏，却尽心尽力为我们准备“美味”的饭菜；在这两间简陋的房屋里，父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复一年辛勤耕耘，我们姐弟三人在这片安全、温馨的港湾中无忧无虑地成长。

这两间房屋结构虽简陋，但每一砖一瓦都凝聚着父母的心血。据母亲回忆，地基是父亲肩扛手提从河坝运来的巨石垒成的。那些重达数百斤的石头，父亲连续十多天日夜不停地搬运，其间的艰辛难以言表。墙壁则是父母亲自制作的胡基砌成，每块胡基约一尺二至一尺五长，宽一尺，厚如砖块，共用了万余块。制作胡基是一项极其繁重的工作，刚制成的胡基潮湿沉重，每块约四五十斤，一天搬运数百块实属不易。

每当想起制作胡基的情景，眼前便浮现出父母在烈日下劳作的画面：正午时分，骄阳似火，母亲铲土，父亲挥动沉重的石杵，一下接一下地夯实胡基，两人汗流浃背，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尽管如此，他们依然坚持，一天最多也只能制作三百余块，完成一万多块胡基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屋顶没有横梁，只有檩条和椽子，这些木材是父母从四十里外的林场买来的。当时没有交通工具，父母用架子车往返四五次，耗时一周才将木材运回。一路上翻山越岭，每次出发都是鸡鸣时分，归来已是深夜。屋顶的青瓦则是从村里的瓦窑购得的手工瓦。建造这样一座老宅，父母付出了无数的汗水与辛劳，作为子女，我们唯有默默心疼、感激。

尽管老宅简陋，但在当时的乡村，能够拥有这样一座房屋已是令人自豪的事情。当时，许多家庭仍住在土窑洞中。然而，贫穷的生活条件成为我一生中难以忘怀的记忆。那时，我们常常以玉米面和野菜为食，即便如此，也只能勉强维持半年，甚至有时吃了上顿就没有下顿。衣物更是破旧不堪，一件衣服往往要缝缝补补穿好几年，真正做到了“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父母为了我们的温饱问题操碎了心，因此我们必须格外节俭地对待食物和衣物。

记得邻居家是村书记，偶尔会做白面饭。每当这时，我总会赖在他们家不肯回家，直到主人家舀半小碗饭给我解馋才肯离开。另有一次，春节刚过，家中断粮，父亲费尽口舌才从大队借来一袋玉米，但打开一看，里面满是老鼠屎，许多玉米粒也被啃得残缺不全。经过一番清理，勉强磨了一些玉米面，用这些有限的粮食和野菜勉强支撑了半年。

三、

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一座老宅中度过的，尽管生活贫困，但却充满了无尽的快乐与美好。

我家院子里种着两棵苹果树、两棵杏树、一棵葡萄树和一棵梨树。春暖花开之际，燕子从南方归来，在老宅的屋檐下筑巢。果树竞相绽放，粉红的杏花、深红的苹果花、雪白的梨花、紫红的葡萄花，争奇斗艳，芳香四溢。父亲还养了两箱蜜蜂，蜜蜂在花间欢快地飞舞，传递着丰收的喜悦。我们姐弟几个和邻家的孩子们在树下嬉戏，追逐打闹，仿佛一群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欢声笑语回荡在整个庭院，引来一群麻雀驻足观看。玩累了、饿了，趁父母不在，偷偷倒些蜂蜜，用玉米面干饼蘸着吃。玉米面干饼是一种没有发酵的面食，又干又硬，但蘸着蜂蜜吃，却香甜可口，每当这时，总有一种偷吃仙桃般的满足感。然而，这样的享受在当时并不多见，因为家中的收入主要依靠出售蜂蜜。

夏天来临，我们这些小馋猫早已按捺不住，未成熟的杏子成了我们的美食。树上爬的，树下看的，咬一口，树上的孩子酸得直流口水，树下的孩子酸得直跺脚，大人们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偷笑。一阵扫兴后，孩子们像刚出巢的小鸟般跌跌撞撞地奔向门前的小河戏水。在水中，我们像久旱的鱼儿般尽情畅游，直到太阳高悬也不愿上岸。这时，母亲系着围裙站在门口大声呼唤，我们才依依不舍地钻出水面，光着屁股跑回家。

当杜鹃鸟开始啼鸣，麦子即将成熟，杏子也变得红润诱人。村里的孩子们三五成群地来到我家，再次打起了杏子的主意。与我关系亲密的伙伴理直气壮地站在树下捡拾我们打下来的杏子，关系一般的孩子则远远地望着，眼睛紧盯着树下掉落的杏子。那杏子红里透黄，又大又甜，一口咬下去，甜到心里，吃完一个还想再吃。远处的孩子们等不及了，见我没有反对，便一拥而上，很快树下的杏子就被这群小馋猫一扫而空，地上只剩下零星的杏叶和杏核。

秋天到来，苹果和葡萄成熟了，老宅成了邻里羡慕的对象。看着我们采摘下来的一筐筐散发着香甜气息的红苹果，从他们呆滞的目光中，我能感受到他们内心的渴望：住在这样的老宅里该有多幸福啊！秋夜，葡萄架下时常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第二天早晨，地上总会有一层厚厚的葡萄皮。父母告诉我，那是老鼠吃剩下的，我信以为真。长大后我才明白，那其实是父母的善意谎言，实际上是馋嘴的小偷所为。父母为了不让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伤害，编织了这样的故事。

转眼间，冬天又来了，小院再次成为我们的乐园。我们在两棵杏树间绑上麻绳，荡起秋千。下雪时，我们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或清扫出一片空地，用竹匾捕捉麻雀；或折叠纸飞机，与雪花一同飞翔。

四、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老家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我家分到了十几亩责任田。父母勤劳耕作，在老宅东西两侧各建起了羊圈和牛圈，均为土木结构，较为低矮。家中养了几只羊，还有一头骡子。后来我上师范学校时，羊被卖掉，所得的钱成了我的学费。剩下的那头骡子，父母像照顾孩子一样精心照料。父母起早贪黑在责任田里辛勤劳作，土地逐渐肥沃，粮食逐年增多，生活渐渐好转。

到了八十年代末期，即我上师范学校的第二年，家里在院子东侧新建了三间有横梁的土木结构房屋，胡基仍是父母亲手制作的。

后来我师范毕业了，我结婚时，父母亲又在院子的南面给我们小两口盖了一间土木结构的新房。住在这间凝聚着父母心血的老房子，一住就是十多年。期间，我们的儿子也出生了，父母又帮我们抚养儿子，儿子在老宅子里无忧无虑地度过了美好的童年。多年里，这间老房子为我和妻儿遮风挡雨。我们住的是那么温馨、那么快乐！因为有父母的陪伴，有父母的唠叨与嘱托，这才是真正的家!

后来我们搬到了县城，离开了生我养我的老宅子，住进了高楼大厦。令我伤痛的是，当我们生活好过了，本该让父母安度晚年，享受清福的时候，父母亲相继离世，永远告别了自己亲手建造起来的安乐窝，给我们做儿女的留下了一辈子都无法抚平的伤痛，真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五、

今天，当我再次来到老宅子，父母劳作时使用过的犁、铡刀、背篓、木锨、马鞍、驮笼……还安静地躺在老屋的一角。睹物思人，这一件件浸润着父母辛劳和汗水的劳动工具，分明在讲述着一个个动人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如数家珍。我看到了阳光明媚的春天，父母大汗淋漓，一步一晃登上山巅，弯腰弓背，精耕细作的情景；看到了烈烈夏日，父母亲扛着锄头给玉米、洋芋除草、施肥，弯着腰挥舞镰刀收割金黄色麦子的情形；仿佛听到了在秋天的玉米地里，父母掰玉米时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响声；也似乎看到了寒风刺骨的早晨，父母赶着骡子往地里驮粪的场景。一天又一天父母迎接着多少个耕耘的早晨，一年又一年父母亲又送走了多少个收割的黄昏。就这样他们在劳作中为自己的儿女奉献着自己，品尝着人间的酸甜苦辣，度过了艰辛与沧桑的一生。

而今，仰望家乡的老宅子，我又一次想到了那一段段甜蜜而又苦涩的年华，那一段有关家的厚重而难忘的历史，这是父母留给我们最为宝贵的精神财富，我将永久珍藏！

文字：山野和风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