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山神爷

逐原

<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山神爷 </p><p class="ql-block"> 在手电的微光下,父亲终于微微睁开了眼睛,看了看我,然后,长长吁出了一口气,在数九寒天的冬夜,呼气瞬间化成一团白雾,在我俩的眼前飘散开来。</p><p class="ql-block"> 天,还是那样漆黑。</p><p class="ql-block"> 雪,还是那样飘逸。</p><p class="ql-block"> 风,还是那样凛人。</p><p class="ql-block"> 父亲跌倒了,在我的搀扶下,终于又颤颤巍巍站起来了,只不过那努力蹒跚的样子有点悲微!</p><p class="ql-block"> 周围,黑黢黢的山,静默着。</p><p class="ql-block"> 山下,间或有红灯笼点缀的小山村,静默着。</p><p class="ql-block"> 头顶,飘洒着雪花的巍巍苍穹,静默着。</p><p class="ql-block"> 偶尔传来山间锦鸡一两声怪异的鸣叫,凄厉又遥远。只有我和父亲努力走路的脚步声和粗重喘息声,一声比一声真切。</p><p class="ql-block"> 今夜是除夕夜,父亲说,“快交夜了”,回望村子里,此时,时不时开始有流星炮长长的彩色火焰划破天际。</p><p class="ql-block"> 在朦胧的夜色中,我仿佛看见:我从未谋过面的去世多年的祖父,抖动着及胸的白须,佝偻着身子,抠抠索索地点燃一挂鞭炮,于是,山谷里响起了急急如鼓点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去年的今夜,前年的今夜,还有很多年前的今夜,我和父亲也来过。</p><p class="ql-block"> 这崎岖的山路上也是飘着雪花。</p><p class="ql-block"> 每年的除夕夜,父亲都来祭山神爷,这是他的执念。而每年的今夜,似乎都是相同的场景,天空都下着雪,不同的是,这两年父亲明显苍老了许多,上山下山的脚步越来越沉重缓慢,而天空飘落的雪花也比记忆中的大了许多。</p><p class="ql-block"> 父亲又一次跌倒了。无数次的跌倒,我在心里默默记数着,第一次,第二次......第八次,第九次,我脚下一滑,失去了平衡,然后是被我扶着的父亲也滑倒了。在陡峭崎岖的山间小径上,我和父亲紧握的手,因下滑下坠的力量而分开,我们都摔倒并向下滑去。年逾古稀的父亲在前,我在后。我一边努力去寻找能够阻止下滑的着力的地方,一边努力去抓父亲伸着的手,终于够着了,又再一次分开,山路变得更为陡峭,两人由下滑变为向下翻滚......。</p><p class="ql-block"> 我终于停住了,是一株枝丫横生的沙棘树,还有我不断胡抓乱拽的荆棘灌木丛削减了我下滑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而此时的父亲还在向下翻滚,在山里人走了几百年、数辈子才走出来的山间小径上翻滚着。父亲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团紧的雪球,在强有大的脚揣下,骨碌碌翻滚下斜度很大的坡。</p><p class="ql-block"> 我眼窝一阵阵发酸。</p><p class="ql-block"> 山神爷位于老家南山最高的屏岭处的望月岩,那是遮风岭山脉的最高处。遮风岭属祁连山余脉,逶迤至村子南面时瞿然高起开屏,像一面巨大的屏风,毅然阻断了侵入村子的风雨,又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在小村的头顶徐徐展开,热情迎接日照日落的阳光。屏岭南侧为近乎笔直岩体,呈褐红色,平素只有山羊攀爬。屏岭北侧地形则相对缓和,由于雨水充沛,气候温润,渐次生有金露梅、沙棘、树莓、丁香、白桦、油松等各种原生花灌、树木。</p><p class="ql-block"> 去山神爷的路是在屏岭北侧的最外侧,由数段不断变换着坡度和宽度的蜿蜒小径组成。</p><p class="ql-block"> 父亲终于从数米外相对平缓的地方缓缓站起来了,速度极慢,他先是用双手交替着扑打了两下胸前的雪,而后,没有犹豫地做出了向前努力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我和父亲重又出发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显然受了伤,借着手电的微光,我发现他的额头上明显有血迹,想凑近细看,却被他阻止了。</p><p class="ql-block"> 山脚下,出现了星星点点微弱的光。光忽明忽暗,似乎在迎风摇曳,又似乎是山间的“百灵”翘起头,小心翼翼地四处探望。</p><p class="ql-block"> 似乎还有人语声。</p><p class="ql-block"> 是人语吗?又似乎是风声。</p><p class="ql-block"> 要不,就是山神爷的梦呓声。</p><p class="ql-block"> “山神爷说话了”,父亲窸窸窣窣点燃了清油灯。那火焰颤抖着、颤抖着,终于有了微弱的光亮。</p><p class="ql-block"> 我抬起头,大雪仍然扬扬洒洒。只不过,比平日里,一片一片,更晶莹,更剔透、更飘逸。</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这是因为清油灯跳动的光。</p><p class="ql-block"> 还有,岭上,不安分的朔风的缘故。</p><p class="ql-block"> 地上,已经有了厚厚的一层雪,白的刺目,亮的耀眼。</p><p class="ql-block"> 父亲用一种稍嫌笨拙、僵硬的姿态缓缓跪下,就跪在用木条子围起来的,系满了红丝布的木头栅子——山神爷的前面,满脸虔诚。</p><p class="ql-block"> 父亲双手合十,嘴唇微微翕动,默默祷告。</p><p class="ql-block">我却看到,刚刚系于山神爷身上的红丝布似乎在动了,像款款拂过山岗的彩霞。</p><p class="ql-block">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重复着父亲的动作。</p><p class="ql-block"> 雪花,有几小朵,不,应该是已经凝结了的几小块,从山神爷的身上悠然滑落,然后在山风的吹拂和油灯的照耀下化为星星点点的雾飘散。</p><p class="ql-block"> 我看见了云雾,就从山的那边翻卷着涌上来,然后又翻卷入更深的黑暗。</p><p class="ql-block"> 父亲再次缓缓而又凝重地低下头,双手撑地,颔首垂目。</p><p class="ql-block"> 轻轻地呵出口气,既而形成了一片雾,一片雾升腾起更大的一片雾,那是溅起的飞舞的雪花。</p><p class="ql-block"> 我的眼睛模糊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自小就跟着太爷、爷爷来过,每年除夕夜来祭山神。爷爷的爷爷、太爷也是每年如此。父亲说,因了山神爷的庇佑,咱们家在太爷、爷爷辈挣了数百亩田产的家业,太爷爷贤能行善、闻达乡里,爷爷仁义处事、勤孝传家,父亲辈,虽然饥馑之年兄弟尽逝,但幸得我们兄妹六人健康、顺遂成长,且家业、学业有成,自是福德。</p><p class="ql-block"> 朦胧中,父亲用他那穿了几十年的氆氇褐褂袖子庄重又神圣地擦了擦已经没有了积雪的山神爷的供桌。</p><p class="ql-block"> 我的心一阵揪心的疼痛。</p><p class="ql-block"> 我闭上了眼睛。</p><p class="ql-block"> 雪花开始大片大片地飞扬,雪团大团大团地翻滚,山风也一阵紧似一阵的疯狂。</p><p class="ql-block"> 去年,也是一个不见星月的夜晚。</p><p class="ql-block"> 你——我的父亲 ,我——你的儿子,在陡峭的山路上摸爬滚打了整整一夜。可最终还是抱憾而归,那是你大年夜的遗憾,也是你一年中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的遗憾。</p><p class="ql-block"> 你说,“你要烧头柱香”。</p><p class="ql-block"> 你说,“儿子,你明年要考上大学,飞出这偏僻的山窝”。</p><p class="ql-block"> 我点了点头,是含着几代人的泪水,面对屏岭观月岩点头的。</p><p class="ql-block"> 今年,虽然有去年没能烧头香的遗憾,但我,还是如父亲所愿,考上了心仪的学校。</p><p class="ql-block"> “今年,一定要烧头香,为了一切比去年更好”,每次见父亲,他都在念叨。</p><p class="ql-block"> 下山了,父亲的身影晃动着。</p><p class="ql-block"> 终于,又再一次滑倒了。</p><p class="ql-block"> 远处的灯火摇曳着,而且摇曳的灯火似乎多了起来,也更亮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我背起了父亲,父亲用低低的声音呻吟着。</p><p class="ql-block">山那边 ,晨光微曦,天际已经开始发亮了。</p><p class="ql-block"> 我回头,再一次看了看山顶上的山神爷,冥冥之中,它在俯瞰着我们。</p><p class="ql-block"> “明天是个好天气”我对背上的父亲说。</p><p class="ql-block"> “感谢山神爷,明年我们还要烧头香”父亲用弱弱的但又带有执念的声音答非所问的接着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