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刘禹锡被贬和州,在陋室里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虽然自况的意味十足,但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到扬州,确实没有看到一座入得了眼的山峦,这次爬过的蜀冈,就属是一条横亘淮扬的“卧龙”了。在修能法师弟子的引带下,不一会,我们就来到了蜀冈的中峰之上。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蜀冈顶多就是一道冈。不过,因为冈上建了座寺庙,蜀冈便有了与和州一样的声名,被广为传扬超过了一千年。这座寺庙,就是宋人秦观所谓的“淮东第一观”——大明寺。</p> <p class="ql-block">有一天,少游(秦观字少游)陪着子由(苏辙字子由)同游大明寺,以词情见长的他却诗兴大发,和着苏辙诗作的韵律,挥毫写就了《次韵子由题平山堂》一诗。到了大明寺,少游的这首诗是绕不过去的,因为它不仅刻在了寺院的墙壁上,更刻在了我们的心坎上。诗的开篇说,“栋宇高开古寺间”,这里的古寺指的当是大明寺。有个古寺算不上稀奇,稀奇的是,在“山浮海上”、“天转江南”中,自有“幽花滋浅泪”、“清酒涨微澜”,惹得秦少游止不住要放声而歌:“游人若论登临美,须作淮东第一观。”此处的“淮东第一观”,说的不是道观第一,而是天下大观的意思。大明寺的景致之美,就在秦观的字里行间慢慢地漾开来。</p> <p class="ql-block">大明寺由南朝宋孝武帝刘骏所建,因建于孝武大明年间(公元457—464年),故名。唐人杜牧《江南春》诗曰,“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咏叹的就是那个佛学昌明的时代。想必,大明寺也是那个时代里不可或缺者之一。1500年来,大明寺经历的风雨沧桑,从名字的变化中就可见一斑:隋时,称栖灵寺;唐末,叫秤平;宋朝时复称大明寺,明时圮毁后再建,而到了清代,由于众所周知的忌讳,先是沿称栖灵寺,后由乾隆敕号“法净寺”,到1980年大明寺才终又恢复了原名,还与鉴真大师的塑像回扬“探亲”密不可分。唐僧鉴真是扬州江阳人,十四岁就在大明寺出家。唐开元元年(公元713年),时年二十五岁的鉴真出任大明寺住持,一做就是十年。天宝元年(公元742年)起,抱着“为是法事也,何惜身命”的决绝,鉴真先后六次东渡,前五次都无功而返,只在最后一次才修成“正果”,将东土大唐的佛学、医学、文学艺术等传至扶桑,成为中日文化交流的滥觞者。在今天的鉴真纪念堂内,你还能看到“山川异域,风月一天”的题词,那就是鉴真东渡的真正缘起,也是扶桑人对大唐佛法的尊崇:“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寄诸佛子,共结来缘。”</p> <p class="ql-block">大明寺的“正道般若”,自有鉴真大师的外向性张扬,而其内向性聚变,或始于隋文帝杨坚时期。据传,为了庆贺自己的六十大寿,文帝于仁寿元年(公元601年)在大明寺内建了座塔, 以供佛骨,谓之曰“栖灵塔”。唐武宗会昌三年(公元843年),该塔遭遇雷火,可惜一代胜迹化为灰烬。我们现在看到的栖灵塔,是九十年代中期的仿唐建筑。塔高九层,颇有气势,所以,在李白的眼里,有“宝塔凌苍苍”,可以“登攀览四荒”。待我登上塔顶的时候,瘦西湖的“凹凸有致”尽收眼底,确实有“顶高元气合,标出海云长”的气象万千。 有一年,白居易在扬州偶遇了刘禹锡,两人在一起玩了足有半个月的光景,可谓不亦乐乎。登上栖灵塔,白居易赋诗曰:“半月腾腾在广陵,何楼何塔不同登。共怜筋力尤堪任,上到栖灵第九层。”刘禹锡也不遑多让,赶紧和诗道:“步步相携不觉难,九层云外倚阑干。忽然笑语半天上,无数游人举眼看。”难怪,宋人宋庠拖着病体登上栖灵塔,忍不住有慨然一叹,我是有同感的:“浩荡佛界宽,凌兢客心折。”</p> <p class="ql-block">在“栖灵遗址”的山门牌楼上,有一副对联是这么题的:“千年宝刹,崇德高范,正道般若大明寺;百代文宗,华章妙词,风流宛在平山堂。”理解了这副对联,也就基本上读懂了大明寺的“不可一世”。按理说,大明寺也好,栖灵塔也罢,都是“崇德高范”的佛门净土,与“风流宛在”是根本扯不到一块的,但因为有了欧阳文忠这位“百代文宗”在平山堂里的“觥筹交错”,大明寺就有了与众不同的文采风流,真是令人欲说还休,这是南朝里其他四百多座寺庙都难以比肩的。</p> <p class="ql-block">庆历新政失败后,欧阳公被贬滁州,成就了“文章太守”的一世英名。庆历八年(公元1048年),欧阳修知守扬州。虽然在扬州待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但他在大明寺内建了个平山堂,作为文人雅士吟诗作赋的场所。堂前的匾额上,赫然有“放开眼界”四个大字。坐在堂上,极目远眺,“江南诸山,拱揖槛前,若可攀跻”,仿佛有“远山来与此堂平”的意境,故名“平山堂”。堂上,有一幅徐仁山集句题平山堂联对此作了形象的描绘:“衔远山,吞长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送夕阳,迎素月,当春夏之交,草木际天。”不过,我还是喜欢清人朱公纯的题联,把历史和现实都交融在一起:“晓起凭栏,六代青山都到眼;晚来对酒,二分明月正当头。”</p> <p class="ql-block">平山堂建成后,欧阳修时与同好们一边饮酒,一边玩着击鼓传花的游戏,鼓声落下后花落谁家,谁就得赋诗一首。大概8年后,欧阳永叔填了一首词,名曰《朝中措·平山堂》,追忆了与众宾客当年在平山堂“坐花载月”的情景,可谓是“风流宛在”:“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四十余年后,欧阳修的得意弟子苏东坡也做了扬州太守,他不仅在平山堂后修建了谷林堂,还赋词曰《西江月·平山堂》,表达了对恩师的怀念:“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被贬黄州后,东坡居士依然念念不忘平山堂,快哉亭上的高声吟唱,仍是风流不止,我是感佩不已的:“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