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职

文韵書香

作者/赵处亮

　　他轻轻地敲响了门，敲响了金华市委组织部王部长办公室的门。他来过这里已经整整两年了。

他清楚地记得，两年前，大概也是在这个时候，当他用中指关节只轻轻地将此门敲了两下，门便开了。王部长一脸兴奋，笑容可掬地招呼他进来："直生啊，快坐。可能你也知道了，经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提名你担任市文化局局长，特向你道喜。还有一个程序，就是你要准备个供职报告，只要市人大常委会多数票通过，就正式走马上任了。上任后，就看你的啦！"

耿直生知道，现在的市委常委会几乎是无密可保的，尤其在干部人事任免上更是如此。昨天晚上开会通过的全市24个行政机构局局长的提名，今天一上班，便一传十，十传百尽人皆知了。所以王部长用了一句"可能你已经知道了吧"的开头语。耿直生点了点头。

由于多种原因，文化系统成了大家公认的问题成堆的烂摊子。耿直生作为市委宣传部分管文化工作的副部长，当然也是知道的。由于文化局长早就空缺，市委早就开始摸索局长人选。然而，资历深的不愿意去，资历浅的还轮不上。市委提名耿直生在不惑之年担任文化局长，在24个换届拟任的局长里，他是最年轻的，当然是组织上对他的信。他不怕单位问题多，只要组织上信任他，他有的是精力，有的是办法，他踌躇满志，信心十足地说："放心吧，王部长，我不会辜负组织的信任的。"

就在两年前的那次金华市人大常委会召开的24个拟任局长供职报告大会上，耿直生的供职报告就显得与众不同。按照规定，每人的报告不超过7分钟，可规定归规定，实际归实际，除耿直生外，全部超过了7分钟，有的还达到十几分钟。耿直生认真，7分钟就7分钟，一秒也不多。别人在自己的供职报告里，都是将自己过去的成绩充分肯定，所受过的大小奖励一一表述，生怕有一项漏掉，唯独耿直生对自已过去的政绩闭口不谈，而是虚心地表述着自己的不足，实实在在地谈着自己任职后的打算，恳切地希望市人大常委会各位委员能够大力支持自己的工作，能够给自己提出宝贵意见。就在那次大会上，他的供职报告得到了市人大常委会19位委员的高度评价，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全票通过的局长。那时的耿直生是要发誓干一番事业的，决心在五年一届的文化局长岗位上施展自己的才华。

然而，这才过了两年，耿直生就又一次轻轻敲响了王部长的门。两次同样都是按照组织部办公室的电话通知，要求他到王部长办公室有要事谈话。不一样的是，上次是任职谈话，这次是免职谈话，真是今非昔比，一样的谈话两样情啊！按说，任职和免职，都是很正常的事，但最年轻的局长才干了五分之二届，也无任何"另有任用"的迹象就被免职，当然就不正常了。他希望王部长能够给他个说法。

门开了。王部长还和上次一样，笑容可掬地招呼他坐下。直生环视一下，已有另外两个传言被免职的广播电视局张局长和农业局郭局长也坐在部长办公室外间。相互打个招呼，王部长便开始单独谈话，既然是先从最年长的广播电视局张局长开始。张局长随王部长进入里间后，耿直生与农业局郭局长在外间等侯。

直生与郭局长四目对视，都苦笑了一下，算是意会，便各自在沉默中想着自己的心事。

是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吗？耿直生扪心自问，没有。自己一贯谨小慎微，严于律己，廉洁从政，清白做人，更谈不上违法乱纪。

是自己不敬业吗？不是。自己担任局长以来，在市政府大院上班的人中，常常是第一到，最后一个离开，大院自行车管理处的老王常常这样夸奖他的敬业精神。

是自己工作没实绩吗？也不是。自己上任后，团结带领文化系统干部职工大胆改革，务实创新，文化局由一个"老大难"翻身为全市责任制考评先进单位，所属剧团起死回生，并进京演出，受到国家文化部领导和中央媒体的高度评价，还被评为全省文艺表演团体改革创新的先进典型。全市群众性文化活动搞得红红火火，被评为全国文化先进市和民间艺术之乡，留下了可圈可点的政绩，这来之不易的新局面，饱含着他的多少心血，还有多少事情等着他去做……

是领导对自己有意见吗？他忽然想起市委分管文化教育工作的副书记权长寿，早就听人说过，权书记总在背后散布对他的不满，常常是吹毛求疵，小题大作，甚至是无中生有，恶毒中伤，还常常有意向人们发出好像市委不支持他这个文化局长的信号，鼓动文化系统的一些人生事。早有一些正直的同志明察秋毫，提醒直生，"你这是秀才遇到兵，君子遇小人，防着点"。直生认为，心底无私天地宽，身正不怕影子斜。况且人家在上面，咱在下面；人家在暗处，咱在明处，怎防？

耿直生回忆起自己刚上任时权书记和他的谈话："直生啊，文化局虽然不算大，可也是局长，别人送大礼还轮不上，你一分钱也没花，我们成全了你，你可要心中有数，好好干呀！"权书记不阴不阳的"安民告示"，直让人像吞下了一只苍蝇﹣﹣倒胃口。

直生仔细地端详着对方的"庐山真面目"。这位权书记，粗短个，扁平脸，婆婆嘴，三角眼，混浊不清的白眼珠里游荡着道道血丝，越看越像是哪部电影里的一个汉奸，越看越觉得自己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古人说，相由心生，看来也不无道理。正是对面的这位权书记，人们在背后都叫他权大嫂，这不仅是因为他的言谈举止和走路姿势像个女人，他的性格、度量、胸怀更像个女人。其实女人也不都是这样，在四大领导班子里，有三位女领导也瞧不上他，其他常委更是一提到他就摇头。在一次大会上，仅仅因为他与李副书记之间的座次顺序排名，他认为委屈了他，竟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面对眼前这位分管自己的权书记，直生再直也得随声附和：“感谢领导信任！”

　　他回顾起自己刚上任时的情景。尽管工作千头万绪，但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经费问题。由于多年来市财政对文化事业的投入太少，使文化事业的发展举步维艰。图书馆购不起新书，很少有读者光顾；市属两个剧团，行头服装早已破烂不堪而无力更换，且已经半年多发不出演职员的工资，剧团濒临解体，这两项属于国家稀有剧种或者说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已经走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面对此情，市委郑书记决定召开市委常委会，专门研究文化经费问题，让耿直生列席常委会准备在会上汇报。由于准备充分，耿直生在市委常委会上进行了40分钟的汇报发言，使郑书记非常满意，常委们纷纷发言，都表示应当加大财政投入，支持文化事业发展。只有市委副书记、政府曹市长显得心情复杂。他首先表态政府及财政应当支持文化事业发展，但是说研究这件事，应当事先给他打个招呼，使他有所准备，同时也应当通知财政局长参加。曹市长话音刚落，权书记便点燃了"火药桶":"市委和政府的关系，以及和人大、政协的关系，是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而不是平行的关系，召开什么会议，研究什么问题，采用什么方式，需要什么人参加，书记完全有这个权利。"权书记说完，向郑书记讨好地笑了笑，那笑比哭还难看。稍有点头脑的人都可以看出，曹市长的发言并没有什么错，权书记以维护市委权威的姿态出现，简直像是溜须拍马，挑拨离间，小题大做，乱扣帽子。你是市委副书记，人家不是吗？人家的副书记还在你前面排着，是市委第一副书记。会议最后由郑书记拍板，将市属的两个剧团演职员的工资，由原先完全自收自支改为由市财政负担百分之七十的工资，其余百分之三十由本单位自收自付，并将市里卖户口所得的40万元作为本市的文化发展基金，拨到市文化局账户，由文化局管理使用。

在将40万元转入文化局账户的第二天，耿直生就被召到了权书记办公室。权书记一本正经地说："直生啊，这夏天到了，你也不给权书记家里准备点茶叶和饮料？"

直生一听就反感，也很为难，但他考虑到工作关系，认为只要不是太出格，他尽量不想得罪这位分管领导。直生说："权书记，行啊，需要买多少，您就买吧。买了以后，把发票给我就行了。"

权书记说："我的家在外县，开外县的发票不合适吧？"

直生说："那就开本市的吧。"

权书记很不高兴，三角眼翻了两番，没有再说什么。

过后，直生和朋友们谈起这件事，朋友们提醒直生说："你这个人这么不开窍，人家是想叫你送点钱。你局长前没有给人家送钱，当了局长后，40万的文化发展基金也到账了，你还不知道送点，看来你不是政界的人。"当时直生不相信，一个市委副书记不至于那么庸俗吧？现在看来，也许。

那以后不久，耿直生又被召到了权书记的办公室。"直生啊，跟你商量个事。"

权书记说话一贯居高临下，有一次直生去找权书记说商量个事，权书记马上严肃地纠正，不是商量，是请示。如今权书记倒主动跟自己商量开了。这太阳怕是要从西边出来了。直生说："权书记，有什么指示，您就说吧。"

权书记说："你局里给我进一个人吧？"

直生说："权书记您是领导，您的指示我还能不服从？"

权书记说："那就好，有人说你不尊重领导，我看还是尊重的嘛！"

直生说："进什么人，您就说吧。"

权书记说："这个人是我的老乡，女同志，不到三十岁，现在在咱市里的永安市场摆地摊卖服装，行吧？"

直生一听，心里立即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早就听说过权书记的绯闻，看来也许是真的。他讨厌这种人，而且一个摆地摊卖服装的到文化局机关能干什么呢？难怪整个行政机关里有一些领工资不上班的，有不干事也干不了事的，有喝杯水看看报就走的，都和这些"公仆"们有密切的关系。他实在看不惯，更不想为此开绿灯，但想到文化系统有许多改革创新的工作要开展，许多事还要等着这位分管领导点头批准呢，即使得不到他的支持，起码也不要让他设路障使绊子，何必要为此跟他较真呢？直生说："行啊，权书记，需要我盖章时，我给您盖上章不就行了？"

权书记说："不行，你要给市委市政府打报告，就说这是个难得的文化人才，文化机关迫切需要她，请求市委市政府研究批准，特事特办。写好后盖上文化局的公章和你局长的私章，交给我就行了。"

直生立即回应："权书记，这可不行，我哪能写这个报告。再说，你是书记，跟人事局刘局长说一下，不就成了，那还用得着这样？"

权书记一脸阴沉，三角眼翻了两翻，没有再说什么。

过后，直生和朋友们说起这件事，朋友提醒直生说，"你这么榆木疙瘩死心眼，人家想巴结领导还巴结不上呢，你呢？人家让你写个报告你都不肯，你的局长还想不想干了？"当时直生不相信，一个市委副书记不至于那么点水平吧？现在看来，也许。

不管结局是什么，也不管原因是什么，他一点也不后悔。他想起中国一句老话："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他又想起著名文艺大师丰子恺先生的一句话："有些动物主要是皮值钱，譬如狐狸；有些动物主要是肉值钱，譬如牛；有些动物主要是骨头值钱，譬如人。"想到这里，他笑了。

随即，直生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退一步说，即使权书记跟咱过不去，他仅仅是一个副书记，在九个市委常委里也仅仅是一票，虽然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但他没有抓住咱的什么把柄，凭白无故，就能让市委常委会免我的职？

　　凭白无故就不能免职了？他自问自答。南宋抗金英雄岳飞可谓治军严谨，"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且战功卓著，"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岳飞的私德也无可挑剔：不好女色，不收贿赂，不让儿子岳云报功，克已至极，以至于秦桧们要给他安罪名都安不上。有句话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到岳飞39岁时，被安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赐死了。正应了诗人北岛的著名诗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当然，自己一个草木之人，不能与历史名人相提并论，但总觉得这次免职有点蹊跷。自已已经四十有二了，按孔夫子的说法已过了不惑之年，却还在大惑。朋友忠言，他不听；社会流言、潜规段子，他认为仅仅是一种调侃，一种幽默，不能当真。比喻说，"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不懂潜规则，干啥也白搭""上了位子，没进圈子，等于没上位子；进了圈子，不愁位子",还有什么"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坚持原则，免职不用"。现在他似乎有所明白。最近，人民日报有篇文章，题目是"警惕官场逆淘汰"。文章说："所谓逆淘汰，就是坏的淘汰好的，劣质的淘汰优胜的，小人淘汰君子，平庸淘汰杰出，等等。有史以来这种悲剧常常发生，李太白只能游山玩水，陶渊明惟有去种田，屈原不得不自投汩罗江，无论是在电视电影的故事情节还是在现实社会中，常有君子被小人打败，小人得志的现象，道理很简单，因为小人什么手段都能使得出来。就说我市吧，代表政府分管文化教育工作的市长助理任某，不就是个非常体面而又正直的好干部吗，就因为不人权书记的圈子，被权书记明里暗里排挤打击。在一次全市教育工作大会即将开始时，有人提出稍等一下任某再开始。台上的权书记出言不逊，竟在话筒前蹦出一句话："他算个球！"，会场几百人大惊，台下立刻有人回应："他不算球你算球！""亏你还是由中学的政治教师起家的，丢我们教师的人哩！"权书记隐隐约约听见，差点气歪脖子，严令彻查，也没有查出个子丑寅卯，他真想抹掉这位市长助理，但人家和他同是地管干部，他只能是喉咙里痒痒一一够不着搔。

再说权书记在永安市场的那位红颜老乡，既然进不了文化局，那就到市煤炭运销公司吧。进公司比进行政单位的关卡少些，只要公司同意，即可水到渠成。据公司任经理说，一日，他接到权书记的电话：

"是任经理吗？我那天给你说的那事办的怎么样？"

"权书记，你是说哪件事啊？"

"你这人揣着明白当糊涂，就是要进你公司一个女同志"

"权书记，我们公司党支部还没有开会研究。"

"党支部不受市委领导？"权书记在电话里提高了噪门："我这个市委副书记连这点权利也没有？"

"你有权就把我撤了！"任经理"咣"的一声放下了电话。

权书记朝思暮想着炒任经理的鱿鱼，但总是狗咬刺猬＿＿无法下手，一来人家是经济部门，不属于他分管，若说长道短，会被人说成是狗扑耗子＿＿多管闲事，二来任经理是郑书记的红人，他未必能摇得动。但文化局、广播电视局则不同，这是他分管的一亩二分地，他说不行，你就不行。他在闲的无聊时，拿起电话打到广播电视局：

"是张局长吗？我是权书记，我要求你定期汇报工作，这都半个月了，也没见你来汇报，你还要不要市委的领导？"

"权书记，我的工作一切正常，实在没有什么可汇报的，有了情况一定向你汇报"。张局长说话总是不笑不开口，权书记也只能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可在背地里却准备着对张局长下手。这不，这次非正常免职的三位局长，就有两位是属于权书记分管的，耿、张二局长果然"榜上有名"。权书记认为，能免别人的职，就是一种权利，任何人，不入他的圈子，不给他办事，那就走人。这权书记厉害。但是他再厉害，免职总是要有个说法吧，总是要经市委常委会通过吧？

他期待着王部长给自己个说法。

里间门开了，王部长送走张局长，即示意耿直生进去。刚坐下，王部长就说："直生啊，免职的事可能你也知道了，这种事就轮上我了。"王部长显得很无奈，接着说，"看你有什么意见"。

"没意见，我一贯是服从组织决定，听从组织安排。"

"没意见就好！"王部长松了一口气。

"不过，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免去我的职务吗？"

"工作需要嘛。"王部长微笑着说。

"工作需要"这样的一句话，是直生参加工作二十多年来常常听到的一句话。这是一句永远正确的话，谁又能说它有什么错呢？直生也只能是点点头。

王部长说："还有一个程序，就是还要通过市人大常委会的表决，不过，"王部长欲言又止。"不过，你如果没意见，现在就可交班了。"

直生表示同意。他盯了一下王部长办公桌上的台历：丙子年，公元1996年2月5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耿直生被免职的原由不久就被人们传开。原来是权书记对郑书记说："我是你的人，你是知道的，可我分管不了文化局，更领导不了耿直生。"

郑书记说："此话怎讲？"

"耿直生说，正职领导正职，副职领导副职。人家是正局长，咱是副书记，所以咱领导不了人家，留他还是留我，郑书记您随便吧！"权书记最后用了样榜戏里威虎山上的一句台词，也还真使郑书记信了。尽管其他常委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但当郑书记拍板后，大家还是举手通过了。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权书记卑劣的人格人品在全市上下形成了共识，纪检部门也开始调查这位身患癌症的"权大嫂"的违纪违法问题，郑书记方觉得在耿直生免职上的轻率和失策。这位正直的老共产党人的后代，一心干事业的市委书记又为耿直生复出提名，任命了相应的领导职务，这是后话……。

作者简介

赵处亮，男，1953年生，山西省孝义市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孝义市作家协会艺术指导，孝义市三晋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孝义市孔子学术研究会副会长。历任孝义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孝义市文化局局长等职。出版有《情满孝河》《三农纪事》《商海留痕》等专著和文集，有作品入选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出版的《中国领导干部论坛》一书，有短篇小说荣获第五届海内外华语文学创作笔会评选活动二等奖，有散文作品入选《中国散文经典》《中国散文大系·叙事卷》《中国散文大系·哲理卷》等。荣获中国当代散文创作精英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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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GM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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