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缪斯女神既会授人以制造优美的秘方,也会因粗心大意而让艺术家错位,他们把张冠戴在了李姓,让西果结在了东土。</p><p class="ql-block"> 初识李叔同的《送别》,觉得它是中国歌,一首典型的中国歌,不少的人都这样认为,中国的李叔同作的,它哪里有半点外国歌的影子?</p><p class="ql-block"> 但是,它却是泊来的,李叔同只是作了歌词。这首歌的原始曲调诞生在美国,流行到日本,移植来中国。配上中国的词,成了活脱脱的中国歌!我看也没有任何一首外国歌比此更适合在中国扎根了。</p><p class="ql-block"> 它是中国式的场景,中国式的情思,中国式的旋律,甚至是中国式的哲学。</p><p class="ql-block"> 创造一首优美的曲子的人是天才,发现一首优美的曲子并把它放在最适合的地方的人也是天才。也许后者更难,因为创造是凭空的,没什么限制,而发现和移植除了有限制,还需要慧眼,他是在为上帝纠错。</p><p class="ql-block"> 音乐史上有这种现象。柴可夫斯基脍炙人口的《如歌的行板》也是这么回事。1869年夏,柴科夫斯基在乌克兰卡蒙卡村他妹妹家的庄园旅居时,从一个当地的泥水匠处听来了这首小亚细亚的民谣,名叫《凡尼亚坐在沙发上》,这就是《如歌的行板》的原型。 柴可夫斯基觉得上帝张冠李戴了,这首民谣不应是反映凡尼亚坐在沙发上的,而是应该反映俄罗斯人最深沉的苦难的。 </p><p class="ql-block"> 李叔同读懂了曲子的内容,为它配上了最对的场景,最对的情绪,最对的动作,最对的尺度。它的每一个音符都有相应的文字表达出来,是那样的贴切吻合,使人觉得“就应该是这样的”,同时又是那样的优美,给人以美好的享受。</p><p class="ql-block"> 歌词的前部‘’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全无离别之意,野外富有生机和朝气,像是孩子们的春游。中间出现了晚风残笛,但夕阳尚在山外山,并不伤感。 按着递进的逻辑,接着应该出现悲了,但也只是知交半零落。这个‘’半‘’字用得极好,把悲伤打了折,故悲而不伤。最后是一杯浊酒尽余欢,酒须有,但有限,不喝醉。最后的别梦寒,只是一种凉凉的感觉而已。</p><p class="ql-block"> 假如我们读了李叔同更多的歌词,对他文字表达的精准和优美会更深信不疑。如《西湖》中“大好湖山如此,独擅天然美。明湖碧,又青山绿作堆”,如《春游》中“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装束淡于画”,如《早秋》中“远山明静眉间瘦,闲云飘忽罗纹绉”,如《大中华》中“振衣于昆仑之巅,濯足于扶桑之漪。猗欤哉,伟欤哉”等等。</p><p class="ql-block"> 《送别》整首歌表现的思想情绪是微伤和淡雅, 它没有李商隐‘’东风无力百花残‘’那般的消沉,它没有柳永‘’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那般的浓烈,它没有江淹《别赋》中“行子断肠,百感凄恻”那般的黯然销魂。它很接近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那种情景。</p><p class="ql-block"> 它三段式的乐曲,中间一段是放出去的,但稍放即收,稍张即敛,点到即止,不盈不满,暗合了我们的中庸之道。</p><p class="ql-block"> 越唱越觉得《送别》的曲子也是李叔同作的,把这首曲子放到他作的其他歌曲里,像《西湖》,《山色》,《忆儿时》,《南京大学校歌》,是那样的协调统一,都是那样的清新、纯净、优美、寓理,代表了民国时代的风格。</p><p class="ql-block"> 有人认为,《送别》表面上是送别朋友,实际上却是送别人生,了断尘缘,我赞成这个观点。</p><p class="ql-block"> 有几个时间的节点对我们理解这首曲子有一定的作用:1915年,李叔同写完《送别》;1916年,他到杭州虎跑寺尝试断食20天;1918年8月19日,正式剃度遁入空门。</p><p class="ql-block"> 他人生的经历是一把探究他内心密室的钥匙。他出身富贵之家,但却是小妾所生。他过着奢侈的生活,却不纨绔,聪明绝顶,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无所不精。或许出身既高贵又低微,物质虽富足禀赋却精神的人更容易大彻大悟,看破红尘。</p><p class="ql-block"> 终于,内心的慧根在辟谷的刺激下,在曲调的诱发下,加快了他走向空门的速度,以致他的出家决定让周围的人猝不及防,百思不解。音乐确实有巨大的感染力、影响力,当年一首《边疆处处赛江南》,吸引了多少痴男痴女奔赴新疆,难道李叔同就会对《送别》无动于衷?</p><p class="ql-block"> 《送别》也可以看做李叔同从世俗到绝尘的一个过渡,他那种哀而不怨的淡定,悲而不伤的淡泊,含而不露的淡雅,其实已经接近了佛的境界,再往前走一步就入佛了。</p><p class="ql-block"> 对于离别这一人世间的难受之情,他已有所看淡,认为是寻常之事,不必决绝,不必伤心。果然三年之后,面对妻子诚子,他竟然可以无动于衷,一无反顾。</p><p class="ql-block"> 他有心作歌词的同时,却无意昭告了世人:我将身心分离,了却一切尘缘。空门亦是人生的一大去处,寻常事也,不必惋惜,不必难过,不必牵挂。</p><p class="ql-block"> 薄雾西湖,水波粼粼,李叔同芒鞋布衲,登船去了。他仅用背影告诉我们:前奏已经结束,即将进入主题。吾去也,莫牵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