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藏

小陈

　　记忆里的初冬时节，故乡的女子们是忙碌的。

收回家的山药萝卜都要找个好去处，把品相差的山药拉到麦田里擦成片，白花花一片，云朵落下来一般，晒干了再一片片拾回去藏好。等到了春天，米粥里煮山药片照常品尝山药的味道。

七十年代末，刚盖起的那批新房子的人家几乎家家挖山药窖，我家也挖了一个。大约是秋天开始挖的，母亲在院子南边选了一处位置，既不冲屋门口，也不冲街门口，还不紧挨南墙根，母亲在地上画个圆，我们就开挖了。不贪图多挖，每天挖几筐土，山药窖慢慢就像一个瓶子的形状了，口小，底胖，底部挖出的那圈空间是山药的家。山药收回来，在阳光里晾晒一下就分了类，半截的、个子小多柴的堆在厨房一角做猪食；好模样的一部分堆在桌下，方便蒸煮；另一部分就藏到山药窖里了，可以吃整个冬天。等吃完了桌下的那堆，雪花就飘起来了，我穿着厚厚的棉衣去山药窖取山药，像小熊一样可爱，先踩着墙腰包下去，母亲再系下筐子来装满提上去。

蔓菁似乎是不怕冷的，年年在地面上过冬，放在桌下也行，堆在院落的墙角也行。红萝卜也是，不怕冻，刮去冻皮儿，吃起来像脆柿子一样可口。

白萝卜不能久放，最容易糠心。白萝卜有三个去处，一是擦成丝儿晒干保存，二是埋到坑里，春天挖出来吃，再就是腌咸菜了。一把干萝卜丝能泡一大盆，到了春天，在韭菜没有长成而白菜不再新鲜之时，萝卜丝配腌肉做馅儿包饺子最应时，吃起来感觉特别有韧劲儿特别香。家家户户都习惯埋几根白萝卜，挖个坑，把萝卜整齐地摞在坑里，填上土，等着春天到了，等着土消融了挖出来吃。早春时节家家都上演这样一幕，拿着铁锨看着没有设记号的土地发呆，不知道萝卜埋哪儿了。

白萝卜最有仪式感的事就是腌咸菜了，泡了洗了，切成白光光的小段，浸到盐水里。是从供销社买回来的粗盐，女子们都端着簸箕去买。粗盐便宜，用碾盘碾细碎了腌菜。是不放酱油醋的，除了酱油醋贵的道理，故乡传统的腌菜没有动用盐之外的调料的习惯。

干净的瓮放到墙根处，不考虑雨淋了，石板瓮盖是不怕雪花的。一段段白萝卜摆整齐，一层层实实在在，最上面压一块石头，不准萝卜块随意漂浮，让它们完全沉浸盐水里，咸味儿越匀称越好。

茄包儿吃完了，腌萝卜就接上了。庄稼人一年到头唯有咸菜丰盈。茄包儿不是家家做，好些人是不会做的，像我这样不亲手张罗一遍的人，十几岁时还以为茄包儿是坏了的茄子。其实，茄包儿做起来很简单，就是深秋最后那批茄子遇冷不再生长了就全部摘下来，是又老又小的一堆，炒菜吧口感不好，扔了吧舍不得，就一个个把它们切成四五瓣，蒸熟，挤去水分，滚上盐与五香粉放进罐子里，趁天凉快可吃上十天半月。常常是不炒菜了，夹几块茄包儿当菜吃，那黑紫色的茄包儿真是诱人的菜，品尝起来是软绵绵的香，吃了这口就想吃那口。因为好吃，谁家的茄包儿也放不了太长时间。

芥菜丝也好吃。种白萝卜的人家顺带种几棵芥菜，就是为了炝芥菜丝吃的。相比白萝卜的光溜，芥菜疙瘩真是不好看，人们都这么说它：疙连疙瘩的。削去疙瘩上皱褶里的土与根须须儿，洗净，切丝，就能下锅炝了。和炒菜一样，等油热了放花椒，再倒进芥菜丝儿搅拌，不要炒熟，炒六七分熟就出锅，焖在罐里，隔天就芥末味十足了。有人说罐的最顶层放一层萝卜丝，焖出的芥末叶儿更大。

家里有几种腌菜，庄稼人就有了底气，炊烟也是骄傲的，每束炊烟下都有个束着围腰忙活的女子，为饭搭配着腌菜。刚蒸出的饼子是适合就腌萝卜的，咬一口饼子吃一口腌萝卜，扑簌扑簌的声音里带着清脆的声响，似乎春天很快就吹着柳笛跑回来了。

腌萝卜吃的时间最长，不是不好吃的缘故，是腌得多的缘故，从冬天一直吃到夏天去。最是喝着米汤吃咸菜，就像小曲儿里说的：好凉快，好凉快，大豆米饭就咸菜。我觉得小曲儿里的咸菜就是说腌白萝卜的。

那时的冬天和现在不一样，树叶落得干脆，说落都落了，一片片打着旋儿落在院里，也落在腌着咸菜的瓶瓶罐罐与大瓮上，干白菜在风的吹动里发出“哗哗”的声响，一捆捆葱矗立在向阳地儿，一把把香菜藏在白菜帮里。阳光铺照时，把盖着白菜的玉米秸搬开，夜影落下时，用玉米秸给白菜当棉被。

冬天了，白天极短，女子们都利用晚上的时间忙活，撕点棉花，剥点玉米粒儿，缝个鞋底啥的。屋里生了炉火，不怎么冷，用瓶子盛装热水给孩子们暖被窝，若下雪更冷了，老人们就窝在被窝里不出门，一冬天不出门，再出门的时候杏花就开了。

孩子们在大街小巷疯跑，不担心马会惊，冬天的牲口不用耕地了。那年代孩子们真多，月光下也是玩耍的孩子们，他们捉迷藏，藏在玉米秸后，藏在夹道里。天响晴响晴的，月色真好，月亮偶尔藏在云层里。

山药藏在窖里，萝卜藏在土里，春风藏在山那边，女子们藏在岁月里，安安静静不张扬地活着，雪花白了鬓角，皱纹侵了额头。

这是我理解的冬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