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爹的始祖鸟

王昕

从北京回温尼伯后的这几周，我每天出门必穿两件始祖鸟外套。一薄一厚，颜色相近，都属于鸡屎绿色系。之所以是这两种不咋地的颜色，完全是因为被别人挑剩下了，没别的选。两件衣服都价格不菲，而且都有名号，深绿的叫Beta Insulated Jacket, 标价8000人民币，浅绿的叫Gamma Heavyweight Hoody，要价4000元。

穿高端户外名牌对别人来说不是啥稀奇事儿，但我是全球抠门俱乐部的创始人，而且我前不久还吹嘘过自己五年不买新衣服的光荣历史。我要是自爆穿天价始祖鸟无异于啪啪打脸，所以今天写这篇文章让我特别纠结。

其实我在北京休假的一个月都过得清清白白，本本分分的，没想到回来的前一天却闹出了始祖鸟事件，把我多年经营的勤俭节约的人设撕个稀碎。

事出偶然：我和姐姐像往常一样去金源燕莎商城瞎逛，我俩一般都是去五楼考察餐饮行业，有合适的就吃两口。那天不知道为啥从三楼下来了，于是我发现这里居然有始祖鸟专卖店，就惊喜地指给我姐看，告诉她这是我很多朋友都喜欢的名牌，我在温哥华和多伦多都见过，价格实在太贵，所以一直没进去试过，更不舍得买。我姐一听就来了精神，拽着我就往里走，说喜欢咱就买，谁说咱买不起。

我进去看了一下，有点失望，这个店不知为啥四分之三的店面都展示男装，女装的部分只有很少的货品，颜色和号码都不齐。我进门时还舔着脸问店员打折区在哪，被告知：“咱们家的东西从来不打折”。我又问仓库里还有没有更多的颜色和款式，结果人家说，都摆出来了，受欢迎的颜色和款式走得很快。本来不太大的店面里全是看新货的人，而且没几个像我这样抠抠搜搜的，全都大包小包的买，收款台忙成一团，这场面看得我目瞪口呆，心想海淀区人民怎么都这么有钱？他们都是哪来的钱啊？说好了的经济萎靡和消费降级呢？

我原来以为买始祖鸟的人都既时尚又摩登，非富即贵，毕竟一件衣服动不动就好几千，但我瞅了半天店里的买主，怎么看怎么都像一般人啊。比如跟我们一起进来的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我还以为她就是走错地方了，结果这老太太一进门就直奔羽绒服区，不停的试穿，还跟我姐说她在这家店买过很多件，所有的颜色基本都有了。我一听，乖乖，所有的颜色都买过了，老太太您是啥来路啊？而且据我了解，始祖鸟专营户外运动服装，一个老太太应该不会整天爬山攀岩，干嘛要买始祖鸟，难道纯粹就是钱太多烧得慌？

我姐一边张罗着给我挑衣服，一边热心地给老太太出主意，说您别光选黑色的，您看我妹妹正在试的那件深绿色的更好看。老太太看了我一眼，表示同意，又问店员有没有她的号，然后直接拿着一黑一绿两件同款羽绒服去结账了。人家这么快就决定了，就这么果断地掏钱了，就这么潇洒地一下买了两件始祖鸟！

我悄悄从我试穿的羽绒服口袋里翻出价签，一看价格，8000！心里一哆嗦。按照抠门人的思维方式，我的第一反应是暗骂这价格贵得太离谱太坑人，第二就是马上在心里合计8000块钱我干什么不好，能买多少东西？

这时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大堆芝麻烧饼的画面。因为我前一天刚去了趟北京的牛街，在著名的满记买了30个芝麻烧饼，一块钱一个，比我们家门口的烧饼便宜不说，味道还特别好！我小眼睛咕噜一转，心想8000块钱我可以在最正宗的清真小吃店买8000个香喷喷的芝麻烧饼，这要是摆在一起得堆成多大一座山啊，多实惠多诱人，得够我们全家且吃一阵子吧？

我正在心算8000块钱到底够我们全家吃多少年的芝麻烧饼，我姐过来说：“我看这件挺合适的，你觉得穿在身上舒服吗？”

我摸了摸身上光滑的布料，晃着胳膊转了转身，嗯，好舒服啊！心里喜欢，脑子里还惦记着8000个烧饼，就说：“舒服倒是很舒服，就是这价格，8000块呢！”

我姐一听，先是很机智地让店员把我那件衣服放一边留着，然后就开始给我做思想工作：你回加拿大后马上就冷了，今天买了回去正好穿上；你住的地方那么土，到时候要买始祖鸟还得坐飞机去多伦多或者温哥华；如今的衣服都这么贵，现在不买以后会更贵；你别怕花钱，咱爸妈的钱都让我管着呢，他们现在是好吃的也吃不动，出去玩也走不动，有钱没处花；我们给你往加拿大寄钱也挺麻烦，而且还得让银行赚好多手续费，还不如给你买几件大牌穿回去呢！

让我姐这么一忽悠吧，我心里就开始动摇，再加上对大名牌多年的遥望与好奇，和如今穿在身上的舒适感，就不再抗拒我姐的热情。我姐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又说你羽绒服里面再加上那件浅绿的(Gamma)就更不冷了。然后不容我再磨叽，就跟店员说，这两件我都买单！

从小到大，我姐就比我敢花钱，跟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相处都很大方，对我这个亲妹妹就更豁得出去。我半推半就地由着我姐花12000买了两件衣服，同时合计着12000个芝麻烧饼能吃多少年，心里既忐忑，纠结，又交织着兴奋和感激。

排队交钱时，我的小心脏跳动得有点快，毕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要穿始祖鸟了，难免有点激动。排在我们前面的是一对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女，一出手就买了好几件，可看看人家那表情，男的漫不经心，女的百无聊赖，两个人都懒洋洋，没啥所谓的样子，好像在干一件比买白菜还简单还家常的买卖。

我心里又一次地惊讶和疑惑，北京的有钱人都这么低调了吗？这些万儿八千地往外掏钱的阔主怎么和每天跟我一起排队买油饼的人没啥两样？瞧这一个个的，也都不太像职场精英和CEO啊，而且这些人都哪儿来的钱啊？我知道我爹是卖了城里的房子后手里才多了几个糟钱儿，那这些人呢，还有刚才那个老太太，得有多少套房子啊？

想到这我不禁心生感慨：有房的人真幸福啊，尤其是大城市的人，有几个好地段的房子，这辈子就够吃够喝了。想想我那些个小学同学，当初人人穿补丁，家家穷得叮当响，如今大部分富得流油，估计都是得益于祖上二环以里的房产吧？所以投胎对了，瞄准好地域再赶上个容易暴富的时代，躺着就赢了，比什么寒窗苦读，自强不息都来得容易！

我姐交完钱过来拽我，及时打断了我三观不正的胡思乱想，说该回去给爹妈做饭了，咱赶紧走吧，给他们看看你的新衣服。

往家走的路上，我还想我爹知道我们这两个败家子儿花了12000后会不会气出个好歹的。我妈历来和我姐一样不爱算计，见着新买的东西就高兴，所以我只担心我老爹。我一到家就把两个鸟都套身上给爸妈看， 同时强调三个重点：大名牌！超高质量！巨贵，12000！

我原来以为我的抠门老爹听到12000这个价格后会惊掉下巴，但没想到他老人家却是空前的淡定慈祥，只是笑眯眯的摸了一下我的衣服袖子，然后说：“怎么买了两个都是绿的？下次再挑个鲜艳的颜色吧。”

您说什么？下次再买，还有下次？看来我爹真的变了，而且是脱胎换骨的变化，不再有永远摸黑上厕所不舍得开灯，和为了买便宜一块钱的苹果宁肯骑车多跑半小时的抠门精神，取而代之的是自己掏钱给闺女买天价始祖鸟的豪爽和云淡风轻。

本来我的抠门理念全得益于我爹和我爷爷的真传，如今我还不忘初心地抠搜着算计着，我爹咋就堕落了，就叛变了呢？他今年已经90岁了，所以我经常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糊涂了，搞不清我在说啥，而且也不会算账了。

不管是糊涂了还是背叛了，所幸我爹没像其他老人那样买半屋子蒙人的保健品，或者被坏人骗走终身积蓄，而是舍得把钱砸在我身上，让我突然体验了一把啃老和晋升迷你富二代的感觉。幸福来得莫名其妙又猝不及防，让人有点飘飘然：难道从此芝麻烧饼和始祖鸟可以兼得了吗？我内心有些凌乱，一下子不知道我今后该装穷还是显阔，好像找不到自己在大千世界继续混下去的恰当姿势了。

买了始祖鸟之后，我才开始关注这个品牌，上网一搜不要紧，发现在加拿大买同样的两件衣服要比在北京买至少便宜大几千人民的币，而且最近这段时间官网上还有很大的折扣，这么一算下来，我爹是妥妥地当了一回冤大头，多花了一倍的价格给他住在加拿大的抠门闺女买了本该在加拿大买的加拿大原创品牌，这可真是不折不扣的坑我亲爹啊！

我没把这个发现告诉我爹，也没提我在网上看见了好多更好看的颜色和款式。买都买了，退也不能退，就没必要向家里人传播负面情绪了。坐在回加拿大的飞机上时，我就对着身上穿着的两只鸟狠狠地宣布了我的反击计划：“我叫你们俩坑我爹，现在到了我手里就得好好打工，甭想歇着，看我回去不累死你们俩！”

说实话，抛开价格和颜色不说，始祖鸟在质量上还真不是浪得虚名。我回到加拿大的第二天就约朋友打乒乓球，顺便遛遛新买的两只鸟。回家的时候正好赶上一场暴雨。我记得导购小姐说这个羽绒服只可以防泼溅水，心想这么大的雨估计鸟承受不起，就加快脚步往家赶。15分钟后回到家时，裤子和鞋全淋透，两条腿又湿又冷，上半身却依然干爽舒适，被羽绒服遮住的头和身体毫发无损，而且脱下衣服一抖搂，悬浮着挂在衣服上的水滴就全掉了。嘿，这体验太妙了，一下子提升了我对鸟的好感，心想这玩意儿贵还真有贵的道理。

我不懂那些复杂又高科技的设计，工艺，布料，防水防风原理等等细节，就单纯从个人体验说，我非常喜欢它的好穿好脱，轻便透气，关键是遇到坏天气它可以保护我！我一向认为好衣服就是要能够伺候主人的，而不是让人伺候衣服。就在那一刻，我从心里喜欢上了这两件坑了我爹的衣服，还正式给它们俩命名为王Beta和王Gamma。

从此不管是零上15度还是零下25度，我天天带着王Beta和王Gamma出门，一开始是为了赚回我爹的投资，后来就变成欲罢不能了，因为这俩货太实用了，性能超棒，结实耐磨，就像相声《卖布头》里说的“是禁拉又禁拽，禁蹬又禁踹”， 颜色还很禁脏，和我的风格特别搭，穿着穿着就形成习惯甚至依赖了。虽然在价格上没占着便宜，但我肯定，照我这种地老天荒的穿法，王Beta和王Gamma迟早会是全世界出勤率和性价比最高的始祖鸟。

我办公室的同事们肯定在猜测我为什么从北京回来后就不换衣服了。他们不知道我是为了那12000让鸟拼命打工赚回我爹的投资，其实潜意识中我也在等待，看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发现我穿的是啥。无奈我们农业部的人都不追时尚，我等到快要放弃等待的时候才有一个来自伊朗的漂亮同事终于在茶水间留意到我身上的鸟标，然后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她的两个女儿也喜欢这个牌子，因为太贵，她们一起攒钱才合伙买了一个始祖鸟帽子，两个人轮流戴。

我当时只穿了王Gamma, 办公室里还挂着王Beta呢，听着伊朗同事的话，我心里十分不落忍，突然感觉自己简直像是生在万恶地主黄世仁家的闺女，不事劳作还戴了一脑袋花，而佃户杨白劳的女儿们则在抢一根红头绳，心里五味杂陈，不胜感慨，又一次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准自己的定位而拧巴了一回。

纠结和拧巴了好几天后，我偶然在沃尔玛买菜的时候发现了一款打折后才三刀的T恤，颜色和那两件始祖鸟还挺配，我兴冲冲地一出手就买了三件。有了这廉价T恤打底后，迅速有效地平复了我因为突然消费升级而不安的心绪。价格天悬地隔的王Gamma，王Beta和王三刀从此组成铁三角，每日同进同出，在我的主持下构建成了一个和谐小社会。

说来好笑，除了质量可靠，我还发现始祖鸟具有保护我人身安全的功能。因为到了晚上散步时，我穿着绿色的外套晃晃悠悠走在漆黑的路上，有一次在街边的橱窗里看见自己的投影，心说，咦，咋像个日本鬼子？当时因为冷，帽檐拉得很长很低，看不出是男是女。

我估计我的整个人在暗夜里都显得诡异阴森，很可能让看见我的人觉得不好惹，甚至心生畏惧，所以我晚上出门根本不担心受到骚扰，至于有没有导致其他路人的不安，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不知道，也不关心别人怎么看我，但自从跟王Beta和王Gamma抱团取暖后，就越磨合越舒服，日子也跟着变得有趣。王Beta因为是用防水面料做的，你一活动它就跟着整出点小动静，给平淡的日常活动增添了恰到好处的热闹。我经常一个人走在寂静的街上，感受着身上衣服的柔软和温暖，听着它沙沙作响，好似在跟我说话，像我爹的絮絮叨念，像我妈的殷殷嘱咐，更像姐姐的窃窃私语。从此它们不再是两件坑爹的衣服，而是勤劳体贴，随时陪伴我的亲人，是可以移动的给我遮风挡雨的家。

多亏了这一系列的机缘巧合，成就了我和这两只鸟的相遇相知。它们先在北京的店里臭拽，骗我爹当了回冤大头，又飘洋过海跟着来我来到加拿大，从此给我当上了苦力劳模，片刻不得闲。我和它们从开始的爱恨交加到现在的不离不弃，好像都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它们自从跟了我，就不再是货架上寂寞的样品，而是全宇宙最独一无二，最灵动鲜活，浸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王Gamma和王Beta。

和它们的肌肤相亲不仅让我日日感到温暖和舒适，还时刻让我想起北京的亲人。从小到大我虽然备受父母在精神上的关爱和支持，却从没奢望过为生计奔波一生的父母有一天会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有句话叫“活久见”，我父母因为长寿，有幸见证了这个世界的诸多变化，也让我见证了他们的变化，让我有机会在自己都步入老龄之后还被亲爹亲妈用糖衣炮弹腐蚀了一把，当了一回不仅被父母在情感上呵护，还能在物质上宠溺的幸福小孩，这感觉太新鲜太好玩儿了。

快过圣诞节了，我这里携王Gamma和王Beta给大家请安，感谢阅读此文，希望您读得开心畅快，祝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