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明月话昔今

河洛杨子

　　夜风在山谷里回荡，山中的杂树瑟缩着抖动枯瘦的枝条。夜里很静，反觉得身边的溪声格外响。月亮和白天的太阳一样的运行轨迹，都是从东边那尖尖的山嘴上爬过来，然后慢慢的向中天推进。山崖上野树的影子也被慢慢拉长，象老陕耍的皮影戏，抖抖嗦嗦地在崖壁上卖力的表演着。

月光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崖壁的表演也显得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看不出任何表情，就那么蹩脚的舞弄着。即使如此我的心里还是荡起了一丝涟漪，眼前出现了另一幅景象，串越回了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

　　那应该是个中秋的夜晚，月亮特别的大特别的圆特别的明亮。潜意识里我总觉得小时候的月亮比现在的要大很多，也比现在更明亮。月光的清辉象水银泻了一地，还有墙上都是白花花的。只有院子东边的竹园墙里，一竿竿竹子十分贪婪的把半个身子爬出墙外，霸占了我家半个院子的夜空。那斑驳的碎影象野鸡在雪地上跑过，上面印出无数的爪子印。夜风轻柔，地上的影子晃呀晃的，感觉象无数只小爪子在后背上挠，麻痒痒的想笑出声。

这是一次一家人少有的聚齐在一起。大哥是家里顶扛的棒劳力，去故县水库干活两个月了。二哥在长水上高中，星期天拿馍时才回来一趟。姐姐在邻村上初中，只有我和小妹在本村的小学。爹爹在生产队干活，有时也为竹业场往外跑材料。今晚是少有的最齐的一次，院中间放着一张枣红色新漆的小方桌，中间放着几块把掌大的圆圆的月饼，边上还有几只红苹果和红牛心的漤柿子。这些食果在当时已是最侈华的食物了，爹爹把月饼切开分孩子们每人一分儿。当时好象是夹有红绿丝的馅，那个甜啊让我足足馋了后半个秋和整整一个冬天，直到过年穿新衣吃上点心才忘了那茬儿。

明天赶早大哥和生产队的几个小伙要去宜阳拉煤就先睡了。我和二哥睡一起，在炕上听哥哥排了很久。他都睡着了我还没有一丝的睡意。躺在炕上看着木条窗棂的窗户，上面贴了一张白光纸。月亮已走到了半当院，高高的洋槐树影子象躲猫猫的孩子，随着风的吹拂，一会贴上窗户纸，一会又退下去。看得我眼皮都硬了，还咂摸着心里都甜透了月饼味，甜丝丝的沉沉睡去。

　　山风吹动来似乎眼里沾上了什么东西，眨一眨觉得有咸涩的泪水滚在脸上。回不去的时光，回不去的人。父母，大哥，二哥都已作古，我们姐妹三个是最小的，现在也都当了爷爷、奶奶。今时今夜谁还会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月圆之夜，还有谁能忆起已离我们远去的亲人？！

　　转过一道石门狭道，旁边的溪水在下面汇了一个小小的浅潭。月光在水面上“布灵”“布灵”乱动，闪着白光，有树影在上面摇来晃去，好似醉汉不听使唤的身体。

透过水面摇晃的影子我眼前看到的却是另一个样子。一样的月光如水，一样的山峰林立，一样的树影婆娑，一样的水光印月。不一样的是蛙声如潮，风吹稻香扑鼻和水面开阔，荷叶如盖亭亭玉立。这里是皖南的山中之夜。营房的背后最连绵起伏的山峰，营区的大门外有一处低矮的小松岗，岗下连着无数的荷塘稻田。夏夜热的时侯几个来自北方的新兵蛋子，常会走出营区到小松岗上乘凉。

曲国强在我们那一年参军的老乡中长像最漂亮的一个。说一个男子漂亮的话一般都觉得别扭，但曲国强绝对是俊美的那一种。高而挺翘的鼻梁，丹凤眼，微微上扬又黑又长的眉毛，稍长微瘦的面孔白净红润。当年电影《小花》中的奶油小生唐国强，十分抢眼。我们班的曲国强除少了几分英气外完全可以与之比美。

白天我就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晚上来到小松岗，他情绪仍然不高。月光洒落在松林间，金丝一样的光束穿过松枝、松针的缝隙，如一枚枚银币散落在地上，斑驳陆离，有一种暗夜的幽深和光照间的错落与神密感。蛙声此起彼伏，能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不断传来。林子外面的水塘上月光如鳞纹般的玉片，不停的闪耀跳跃。凉风入怀周身舒泰。

此情此景，如此美好的夜色，并没消减曲国强的愁郁和沉闷。我问了一下情况，他扭捏了半天终于道出了实情。原来近两个月高强度的比武训练曲国强减少了与老家女友的联系，估计是姑娘生气了连续三周没来信了，他去的信也没有回复。他们之间的信件来往非常频繁，几乎一星期一封。我曾经看到过曲国强女朋友的照片，那是一位十分俊俏的长发女孩，两人倒是非常的般配。他们一个村子，住的很近，又同班多年。真正的青梅竹马，关系十分甜蜜。后来我想起参军走时在武装部门口见到那个泪水涟涟的漂亮妹子，就是曲国强的未婚妻。正因为曲国强要入伍出远门，两家老人都十分乐意的为他俩订了婚。

曲国强与我讲述他与女友之间甜蜜的过往，分享着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非常的享受，情绪也好了很多。我当即大包大揽地表示，此事交给我，明天代他写封情书，铁定挽回他女友的芳心。熄灯号之前我们开心的回到了宿舍。

半个月后曲国强即时收到了未婚妻火热的回信。那时的信件在路上最快一周，半个月收到回信说明未婚妻收信的当晚就写了回信，第二天就寄出了。这封情书曾在班里争相传看，战士们都是一脸兴奋的表情。曲国强偷偷给我送来一包水果糖，因为他知道我不抽烟，他十分真诚的感谢我的出手相帮。

后来在班里我给多位老乡代写过情书，也俘获过几个姑娘的芳心。然而，极具讽刺是当兵期间我也经历第一段感情生活，却没抓住姑娘的心，复原之前最后走到了曲终人散，一白两宽！想到这里我都在心里腹黑自己，终是一位纸上谈兵的情圣，真正在生活中其实就是无知的小白一枚。

　　走出崎岖狭窄的马营山弯道，来到了较为开阔、空旷的两岔沟地段。月亮早已摆脱了群峰壁恋的羁绊，一跃腾起来到了半天际。月儿圆圆象一轮亮晃晃的银饼，孤高而立。棉絮般的白云似长长的连排雪浪，一列长空排开。星星贼亮贼亮，闪着寒光象棋子一样在星盘上排兵布阵。那嫦娥姑娘恰似手握帅字大旗的将军，星卒们罗列在他的四军，静侯待令。头顶这一方天空仿佛布下了一座云诡波谲的罗仙大阵。

前面便是我的驻地了，走在这银辉万顷，星光熣灿的夜空下，我感了一种遥远而熟悉的味道，身边好象多了一个窈窕而曼妙的身影。

那一夜应该是去县城的影剧院看了一场，曲剧皇后张新芳下乡巡演的《秦香莲后传》。刹戏时已是月上中天，星辰列空。我用二八大杠带着还是未婚妻的她，在浩瀚无垠的浩月星光下，在马路上飞驰。夜风撩起她头发，月光下她的脸给人一种难以捉摸的神密感。

订婚已经大半年了，但我对她总有一种相隔甚远的陌生感。还和在部队时一样，不见人面写情书我可能妙语连珠，深情款款。真要和异性在一起，老实巴交的一句连贯的话都说不来，整那些虚头巴脑的甜言蜜语更象是天方夜谭。

前面便是她家的大门口了，我下车推着，她走在我的前面。眼看她闪身就要进入大门了，我忽然鼓足勇气，支好车，快步走上去扯住了她的衣襟。

门口的西侧是一座高高耸立的烤烟炉，不过有两年都没有用了，月光把它的影子拉成了一条长长的带子，斜铺在地面上。我第一次象一个勇敢的男人，把她紧紧地拥入怀中。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就那么相拥着？我能感知到她的心跳，我也感到自己的心，快要跳出胸腔一样，“咚咚”的巨震。那一刻我很笨拙也很慌乱，傻傻的不知该做什么，就那么抱着她。心很慌，也很害怕，但又超乎寻常的兴奋，浑身热乎乎的。低头看着她绸缎般的黑发，想用手去摸摸。看不到她的脸，不知她脸上什么表情，只感到她的热气哈到我的胸膛上。我很高兴，这一刻我终于抱住了她，她就在我的怀里，这就是以后要陪伴我一生的人！

那一夜的月光十分皎洁，那一夜我的目光特别敏锐，我感到眼前的一切纤毫毕见。骑在车子上我觉得手脚灵活，身轻如燕。那夜的月亮也特别亲切，觉得离我很近，想跟它说说话。星星也也变得很可爱，它对我眨巴着笑的眼睛。

　　如今我们风风雨雨走过了三十多个春秋。她已不再是当年那苗条可人的少女，身材也变得发福多金。我们并非那种金童玉女情感火辣，情爱至上，多年的相处早已融入了浓浓的亲情与互相扶持的坐命相依。如今我们都已不再年轻，孙子、孙女都那么大了。她更象一位全家的保姆，从孙子孙女到儿媳，她都操心包办。在外面我也是个男人，回到家也变成她的小孩。快过年了，我的衣服都是她买好的，这不，最近还在操心着给我买过年的皮鞋。

走到门口时老婆便打来了电话，说她瞅对了一条裤子，钱不够了。我立马在门口给她手机上转了一千，才去开门。

门里门外月光如银，把门插上外面的月光推出去，满院的清辉关起来。我的影子在院里倾斜着拉长。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打工安徽的儿子，远在西安的女儿，家中老院的妻子、儿媳、孙子、孙女。一切亲朋，天下众友。万顷月光之下，同沐和光，共浴清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