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上) <p class="ql-block">(四)白鹿理学考</p><p class="ql-block">又是一个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我去了庐山五老峰东南麓的白鹿洞书院。书院建在一条涧道里。涧底有小溪,浅水湍流,铮淙可听,溪名贯通溪。溪上有石桥,桥称贯通桥。桥上可望见洞后的古松老藤。斜阳给五老峰抹了一层带醉意的黄,把整个书院蒙在一种"世故闲逸"的气氛之中,就像明"后七子"中的吴国伦描写的"五老登堂自古人"一样。书院的游人不多。不过,显然是一种"香车宝马才散去,笙歌半绺犹在云"的情景。书院前庭有两株葳繁的桂树,各自开黄白之花。好在来得适时,金桂和银桂正飘金散银,香气袭人。我曾作《木香》篇,言"玫瑰之香中有妖气,水仙之香中带仙气,而惟桂花之香中蕴着圣洁之气。"此言无论对错,但嗅着这桂香,看着丹桂庭中清代岭南曹秉睿所书"紫阳手植丹桂"碑,谁都会强烈地感到此地乃藏风聚气、俊彩星驰之所。九江朋友所言每年高考中考前后书院学子如云,日进斗金,便毫不为怪了。更何况古人还把科举考试称为"折桂"呢!</p><p class="ql-block">其实,任何时尚都是肤浅的。学子们对白鹿洞趋之若鹜,并不比善男信女鸦然于东林寺深刻多少。大约和商人供关公一样,图个"利市"罢了。而我到此却有一腔思古之幽情。</p><p class="ql-block">丹桂亭中曹秉睿所书"紫阳"即是我所崇敬的朱子。我知道说他出生时家中水井升紫气贯牛斗之宫,他一生下来右眉七颗紫痣便成北斗之状,那显然是造谎或者附会。至于说他四岁"问天",八岁"画卦",也比当今的小朋友高明不了多少。只是朱子在十四岁丧父之后,远离家乡徽州婺源,寄篱建州五夫,随著名学者刘子翚研读经学,二十岁得中进士,因与南宋腐朽政风格格不入,而屡仕屡辞,恪意教书著述,成为名重一时的年轻学者,则实实让人可钦可敬。至于他把嵩阳二程洛学,植入福建,遂成屏山闽学,又将闽学介入湖南,与岳麓湖湘之学相融,终成宋代理学的集大成者,便让人仰视而成北斗了。朱子的白鹿之缘也颇感人。南宋淳熙六年三月,朱子以秘书郎权知南康军时,亲临白鹿洞勘察书院遗址。他见此处"无市井之喧,有泉石之胜",是唐李渤隐居读书养鹿之处、南唐国学首建之所,感其荒废百年之久叹曰:"庐山老佛之居以百十计,其废坏无不兴葺,而儒者旧馆只一处,竞一废累年不复振起。"他于不平之后决意兴复白鹿洞书院。于是札上丞相说"愿为白鹿洞主......使得终与诸生讲习其中,犹愈于崇奉异教香火,无事而食也"。就凭着这点对"异教无事而食"的忡忡忧心和兴校倡学的良苦用心,当今学子都该敬他一炷高香。</p><p class="ql-block">丹桂亭后有朱子祠。祠中供有朱子自画像。站在这位安详的圣者面前,我真有点"学达性天"了。我诚服标志朱子理学精髓的"三统八节",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为:格物致知,是其学统;讲究知行统一,不可谓不哲。诚意正心修身,是其道统;强调意心身之正派,不可谓不健。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其政统;要求以家国天下一体为己任,不可谓不贤。这是中国封建社会最后的人文关怀。正是因为有了这点关怀,中国封建社会才得以长西方封建三百余年而苟延残喘。明之洪武、永乐,清之康熙、乾隆,能择而用之,足见其"德冠生民,溯地辟天开,成尊圣望;道隆群贤,统金声玉振,共仰集成。"朱子真乃我师也!</p><p class="ql-block">庭前桂树依然飘香,祠中只有我一人伫立。我也该走了。不该的是走时竟然忘了那头可爱的白鹿。</p><p class="ql-block">(五)牯岭梦呓</p><p class="ql-block">从白鹿洞回来的那天晚上,我执意要住牯岭。其实中午已经到过这里。牯岭的街已被花岗岩镶嵌过了,洁净如天街。奇花异卉刚从远方运来,料想不久这街更会美奂如瑶台。然而更让我注目的是云浮星散在老黄重绿中的洋别墅以及它们红色、粉色、宝蓝色、桔橙色的镔铁瓦顶与塔尖。这里希腊式、罗马式、哥特式、拜占庭式以及小亚细亚、叙利亚、土耳其、埃及风格应有尽有,异彩纷呈。这景观是独特的,除了厦门的鼓浪屿可以与之一论高低,在中国内地,特别是在一座大山里,恐怕是独一无二了。</p><p class="ql-block">是谁把一个羽客佛徒炼丹修持之地、高士遗民隐逸栖息之所,变成了洋人阔佬的休闲避暑之处、达官显贵的退守蛰隐之居呢?是一位取了中国名李德立的英国传教士。他从汉口而来,凭借《天津条约》在此经营四十四年,从此庐山的门户大开了。今日蜂拥而至的中国游人,已经无心无暇甚至无由去责备李德立鸠占鹊巢的过失了,而在津津乐道那些用炮舰运来的西洋彩色玻璃、镔铁瓦和英国树苗。即便是牯岭人也忘了先辈当差听使为奴做婢的历史,而在盛赞牯岭当年的治安、交通、通讯与汉口同步。看来蜂拥至牯岭的游人也和鸦然在东林寺的香客、趋鹜于白鹿洞的学子一样浅薄。</p><p class="ql-block">世事之规大概就是如此:弱者在接受强者的欺凌时,总是连他们的思想和生活方式一起接受。李德立无疑是个强者,而且是一个深刻的强者。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和该怎么做。当他"船坚炮利"地闯来时,我们骂他是魔鬼,但当我们接受了他的思想和生活方式时,魔鬼便成了上帝,骂声也就戛然而止了。</p><p class="ql-block">山中静夜有一种非人间的、超凡脱俗的肃穆。它漫不经心地笼罩了牯岭和我。白天看见的一切都不存在了,甚至连那个上帝和魔鬼的故事也逃得无影无踪了。有灯火在闪闪烁烁,恰似庐山已升入九霄。我想我要是变成几块碎石,嵌入锦绣谷朱元璋跃马的蹄印中有多好,让明天的游人再找不见它的痕迹。我想我要是变成一棵更高更大的树有多好,兀立在大汉阳峰的巅顶上,明天太阳升起时,山上的"三宝树"会抬头仰视我。我想我要是变成一场雨、一场雪多好,扬扬洒洒、飘飘忽忽,在这静夜之中冲洗覆盖这行云布雨兴风作雪的庐山。那我就超越了慧远、朱熹和李德立。其实我只不过是做了一帘幽梦。梦中,我见到了慧远法师,他安坐在青埂峰下,抑或是紫竹林间;我见到朱老夫子,他伫立在南斗之旁,抑或是北斗之侧;我看见了李德立阁下,他徜徉在流云之际,抑或是劲风之中。我问慧远:大德既知生死之门不可返转,天堂、地狱之说无法验证,又何必诓人永守净土呢?我问朱子:先生明知天子之理欲得江山社稷,臣子之理欲获高官厚禄,百姓之理欲求吃饭穿衣,理在欲中,天经地义,又何必奢谈"存天理,灭人欲",而误导天下呢?我问李德立:阁下本西人,西学尚自由,西教讲仁慈,然而西学东渐,西教东传,均靠西舰之东来,那华人自由岂存?上帝仁慈何在?三位均笑而不答,但都转而言道:"对于庐山,我等无非匆匆过客,时运之作,晚辈何必诘难!"</p><p class="ql-block">我恍然惊悟,想起了胡适对庐山史迹的评判。适之先生说:"庐山三处史迹代表三大趋势:(一)慧远的东林,代表中国"佛教化"与佛教"中国化"的大趋势。(二)白鹿洞,代表中国近七百年的宋学大趋势。(三)牯岭,代表西方文化侵入中国的大趋势。"我明白了:天长地久,人生须臾。在天地间,无论是追逐时尚的浅薄者,还是耸动趋势的深刻者,都只是匆匆过客而已。作为过客中的一员,我又怎能勘破隐伏于贤、愚身后变幻不定的玄机呢?又何必无来由地去讥笑"浅薄"而诘难"深刻"呢?!</p><p class="ql-block">回来的列车上,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宜记之作结。</p><p class="ql-block">朋友们问我五岁的女儿:"长大干什么?"</p><p class="ql-block">女儿答:"当国家主席。"大家一阵唏嘘。</p><p class="ql-block">北京的朋友问:"给我封个什么官?"</p><p class="ql-block">女儿答:"北京市长。"大家笑了。</p><p class="ql-block">太原的朋友问:那我呢?"</p><p class="ql-block">女儿答:"山西省委书记。"大家又笑。</p><p class="ql-block">我问:"让你爸干什么?"</p><p class="ql-block">由于我一路学笑星范伟扮"药匣子"和女儿逗乐,女儿想了想说:"你当保健医吧!"我说:"这官不好,我不同意。"</p><p class="ql-block">女儿不假思索地说:"嫌不好,就学陶渊明归去来兮!"朋友们大吃一惊后,又是一阵唏嘘。</p><p class="ql-block">李清照有词云:"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人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似乎道出了某种规律。譬如慧远,他为佛教的弘扬殚精竭虑一生,最后的结论却是"大道无宗"。譬如朱熹,年轻时不赞成老师刘子翚崇佛,复兴白鹿洞时还大有与佛老势不两立之慨,但到垂老时,也主张儒释圆通。譬如李德立,作为一个殖民者,晚年积极襄助共和,接受了孙中山大总统"和平使者"的勋章。</p><p class="ql-block">这三位都是误入藕花深处而惊鸥鹭者。惟有陶渊明不"误",他为了鸡毛蒜皮顶点儿小事就辞官,是主动脱俗而求静。今日陶潜祠墓仅有白茅而无红尘,静得让人羡慕,我舍女儿之所任何从?</p><p class="ql-block">附刘益先生评论:</p><p class="ql-block">迹遍沧海一砗磲 ---《庐山思绪》小感</p><p class="ql-block">马年晚秋,李尔山先生筇杖芒鞋远涉庐山,归来之后思绪勃涌,而诗词,而散文,而议论,颇有将匡庐文气一网打尽之势。《大同晚报。九龙壁》以罕见之整版载出游记《庐山思绪》。捧而读之,十分过瘾。叹谓:《思绪》真乃深邃之文矣。后与文友相谈侃道:能看懂吃透此文者,即令不是富学五车,也须四车三车。当然,《思绪》也注定是要给知识分子看的。</p><p class="ql-block">本人少时读庐山文字,除了李太白的那首诗之外,也曾经读过李四光先生的地质论文集《区域地质构造分析》。李氏文字科学而缜密,但又显出十足的文气。我从中知道了庐山大牯岭上的远古冰川遗迹,地壳岩石的结构之类。八十年代又曾在电视上看了赵忠祥版的庐山。看过之后的庐山印象,也只是风情万种,美不胜收而已。如今看尔山先生的庐山文章,便给人以豁然一亮的思想冲击。作者在文学上有较深的感悟,文中始终贯穿着儒家文士积极求索的精神。这与今天的"与时俱进"可以说是不谋而合。</p><p class="ql-block">钱起的诗,易安的词,陶令的文,亦或佛禅老庄,理学朱子,近代风云......众多人物,作者都有有洋洋洒洒的点评。作者赞同积极入世奋勇搏击,不赞成消极避世的观点。作者倾心于陶渊明,但是又绝不赞同他的活法儿。作者声言:陶令因小事而辞官是否值得?中国古代文士大抵有两类,积极进取百折不挠者如周公瑾,苏东坡;洁身归隐沉溺于田园者如陶渊明、严子陵。陶令因为不想看督邮大人的脸色,不想为五斗米而折腰。他断然舍弃了功利的一面。惟有这样我们才能够读到陶令的许多优美文字。</p><p class="ql-block">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大多数都会羡慕陶渊明的清高气节,但是却并不会步他的后尘。为何?因为千百年以来,儒家倡导建功立业的思想始终占主流。并且几千年来代代传承,绵亘不绝。之与东林佛寺,门道若中阐幽发微,历述佛教东流之嬗变演进,其中的追溯不谓不深。而佛家学说之中往往蕴藏着许多朴素而又深奥的道理。尔山先生精骛八极,就熟驾轻,用"敲空有响,击实无声"之偈作为结论,不谓不妙。五节美文次第而下,无不透出云中学者的一种灵慧和机巧。譬如金丝燕衔鱼而营巢,终成名贵的燕窝;譬如一杯扎啤或者白兰地,徐徐而斟之,虽泡沫汹涌而不溢者,乃液面张力之故耳。</p><p class="ql-block">《思绪》之中还吸收了大量的文史素材,因而笔下汪洋恣肆。大有"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的气势。阅过之后扪卷静思,抑或何时曾读过此种峥嵘文字?也许是鲍照的《登大雷岸与妹书》,也许是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抑或是李谪仙?白乐天?细细想来都不是,而是云中学人李尔山。《思绪》浑篇透射出一种缜密洒脱之气。却又以童言无忌的结尾来点破文章,乃是游记体散文之中的神来妙笔。</p><p class="ql-block">几句小感,不尽《思绪》于万一。谨以小诗一首赠尔山先生,以为共勉:</p><p class="ql-block">匡庐人文自古奇,风云诡谲贯太虚。巨珠良璞何处觅,迹遍沧海一砗磲。</p><p class="ql-block">2003/2/8</p> <p class="ql-block">图片来自百度图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