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老之将至,格外地念亲怀旧。尤其学童时代的三件事,常萦绕于心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第一件事是抓鱼。</p><p class="ql-block"> 我老家在长白山绵延的群山中,一个叫"大泉眼"的大山沟里。东北叫"大泉源”的地方不少,但我敢说我家乡的这个地方名副其实。在一沟两岔交集的山根下,确实有一处泉眼,清洌的山泉水汩汩而出,形成一个水潭,再顺流而下,荡涤为一条四季不腐的小河。河水里长年生长着泥鳅、柳根、白漂子等各种鱼类,陪伴着我的童年。小河鱼怎么烹饪都好吃,是家乡的一道美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十来岁的时候就跟着哥哥姐姐下河抓鱼,拿着自家做的小鱼网和镐头,哥哥在上游用镐头搅动石块赶鱼,我在下游撑网等鱼,起网时总有几条小鱼在网底里活蹦乱跳。把抓到的鱼交给母亲,晚上一定会吃到堪称美味的酱焖河鱼。所以小时候我的热心抓鱼,不仅仅是出于玩乐,还有为家人改善伙食的功利在里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为了抓到更多的鱼,我听说石灰能够“药”到鱼之后,竟恳求赶马车往石灰厂送煤的父亲,让他捎回一袋石灰块来,父亲照办了,于是我和几个同学挑选了一段隐蔽的河流,把石灰块扔到河里,石灰和河水发生化学反应立马泛起白沫,之后就有小鱼"翻白"漂在水面上。那一次,我和小伙伴们捞到的鱼有大半个水桶,可谓战果辉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前些年母亲来已在沈城定居的我家小住,我从市场上买来2斤“泥鳅,”准备让老母亲炖了解馋。母亲端详了半天,说这不是泥鳅而是狗鱼,泥鳅身上有花纹,掏内臟时见不到血;狗鱼带血是不好吃的。我相信母亲的话,随即把它扔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后来才知道,河鱼属淡水鱼不假,但其生长的水质不同,味道大不一样,有的味道鲜美,盖因为在泉水里长成,是为“冷水鱼”。前年回老宅看到泉眼旁建了一个U型蓄水池,打听得知是外地投资者在搞冷水养殖,可见山沟里也有好的商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然我后来也知道,抓鱼也算杀生,为佛法戒律所不容。尤其石灰“药”鱼或电机“电”鱼,置河流湖泊的鱼儿于绝境,更有些残忍。回忆这段往事,我真心地感到忏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第二件事是与孤寡老人的邻里往来。</p><p class="ql-block"> 老家房后山坡上,有一间筒子房,住着两个孤寡老人,姓蔡,是亲兄弟。我记事的时候,老哥俩都已七八十岁了。母亲背后称年长的为“大老头”,年少的为“二老头”,以加以区分。我现在还记得,大老头个子高,留着山羊胡子,说话瓮声瓮气。二老头小眼睛,满脸皱纹,走路佝偻着身子。哥俩都未娶妻,无儿无女,是典型的“五保户”。当年的“五保户”,仅享受无偿分得“口粮”,并没有其它待遇。平时俩老头房前屋后种点自留地,养了几只鸡,伺弄两棵沙果树和一架葡萄,用鸡蛋和沙果葡萄换点钱作为零花,日子过得极其贫苦。</p><p class="ql-block"> 我家跟老蔡头家最近,仅有坡上坡下约200米的距离。俩老头似乎把我家当作依靠,有事便找我家帮忙。他家吃的粮食,常年使唤我家的毛驴和石磨碾成米和面,穿的衣服包括棉衣棉裤,都是找母亲裁剪和踩缝纫机做成。老人的头发长了,也是让母亲给他剪理。俩老头对我一家老小也很友好。我父亲当过多年的大队书记,村民见到父亲一般都习惯地称呼职务,唯这俩老头直呼父亲的名字,“长仁、长仁”的叫着,见母亲也是喊“长仁媳妇”。大概是表示亲近。每年葡萄沙果熟了,老头必定先摘下一筐送到我家,葡萄酸甜,沙果软面,都是我们小孩子乐不得的美食。</p><p class="ql-block"> 老蔡头家穷得叮当响,但他家的果树实在诱人。我十二三岁的时候,一天割草路过他家房后,看到架上的葡萄已经变紫,就钻进去摘了一串吃了起来,一串没够又继续摘,这时“二老头”突然出现在眼前,他厉声问道:“你是谁家的?”我吓蒙圈了,一时怔在那里,老头又问:“是不是老于家的?”我赶紧说是,老头没再吭声,转身回了屋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件丑事,在我心里躲藏了多年,每每想起,心里就充满了忏悔和歉意。一个人一生可能会做许多错事,会有过坏的念头,但偷盗最让人不齿。尤其对穷苦的孤寡老人,你没有能力帮到他也就算了,还去侵占老人家的利益,实在有悖于良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蔡家大老头在我十来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长大离开家乡没几年,听说二老头也没了。有次家人说起老蔡头,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这两个‘绝户头’,命都不好,一辈子种地挨累,啥福也没享着。”我觉得母亲的话只说对了一半,人的命运其实是和时代相联系的。这兄弟俩活着的几十年里,先是兵荒马乱,后是动荡不安,国家贫穷落后,社会保障缺失,大多数人家的生活都很窘困。孤寡老人不过是贫穷的更直接的受害者罢了!因为时空不一样,我们后生几十年的人,幸运地赶上了改开的新时代,才使苦难的悲剧没有延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第三件事是参加社队的批斗会。</p><p class="ql-block"> 五十年前的家乡生产大队和小队,都有几个被管制的“四类分子”,后来又加了个下放的右派,统称为“地富反坏右”。社员(村民)白天下地干活,晚上没事就开“批斗会”。所谓批斗会,就是把几个“四类分子”集中到一起,捆绑后押到会场,任由人们呼喊口号,乱批一气。被批斗者稍有反抗,就有人冲上来推推搡搡,甚至拳打脚踢。等大家喊累了也打累了,批斗会就告结束。基本上就是这么个套路。批斗会也开在田间地头,干活休息的时候,把“四类分子"叫到跟前,大家七嘴八舌地数落一番,表面上是批判,实际是拿他们开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记得邻队有个老李头,旧国高毕业,伪满时期曾给日本宪兵队当了几天翻译,解放后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印象中他挨批斗最多。有年冬天工作队进驻我们大队,把十来个“四类分子”关押在小学校的教室里,开展革命大批判。晚上不让回家,就睡在小课桌上,屋里虽说生个炉子,但还是很冷。别人都有家人送被子来,可老李头是单身,没有人管。他向工作队报告,想回家拿个被子,工作队的人不吭声,用手使劲地掐他的虎口,疼得老头跪在地上大喊饶命。我家就在学校旁边,晚上没事我跑到教室看热闹,恰巧看到了这一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家对面有个大山坡,住着十几户人家,都是早年从"关里”逃荒来的。我们这里管南方人叫"海南人”,把这个地方叫“海南坡”。有个同学家住这里,他父亲解放前在大山坡上勤勤恳恳地开荒种地,渐渐积攒了几十亩地,土改时被定为富农,从此灾祸不断。此人属山东大汉,性格倔强,对斗争他始终不服气。我亲眼看见民兵排长用胶皮管子抽打他的脊背,打得他的后背尽是一道道的血印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小学同学的哥哥李吉昌,贫农出身,爱讲笑话。有阵子农村兴起画红太阳画,写上“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挂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以示对领袖的崇敬。这伙计不以为然,说费那个事呢,把墙上凿个窟窿,红太阳就照进来了。没成想这句玩笑话被人告密,竟被当作对领袖的大不敬,抓起来在全公社巡回游街示众,弄得这老哥从此灰头土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小时候亲眼所见的这段往事,是对是错,历史已有定论。可怕的是,几十年匆匆过去,这段历史并没有得到深刻反思,甚至被人淡忘。更可怕的是,近年有不少人写文章发视频,对那个荒诞岁月怀念不已,对“斗争”、“专政”加以歌颂。想想这些,我不但百思不解,而且很感焦虑和灰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好在,季羡林老先生著有一本《牛棚杂忆》,记录了自己被劳改、批斗的所有经历,讲述了他亲眼所见的荒谬之极的历史事件。此书我并未拜读,但评论家们的评论让我确信,以老先生著名作家、学者的文笔和思想家、国学大师的睿智,此书定会是一面镜子,从中照见那个年代的恶和善,丑和美,照见绝望和希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4年12月15日 于 沈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