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号病床（上）

系舟漁夫

十九号病床（上）

渔 夫 2024.12.12

　 10月17日下午，我因前列腺炎住进了医院。

住的是泌尿科病房的17床。半夜了，病房里已经熄了灯。同室的病友都发出“呼—呼—”的酣睡声，陪侍的家属也疲惫的斜躺在椅子上，进入了梦乡。

我入院不到6个小时，插管排尿后，虽说身上轻松了许多，但仍未摆脱病痛的折磨。按照医嘱要不停的喝水，尽快排掉膀胱里的血绒和积液。陪侍我的是儿子，他没法入睡，借着床头灯的微弱光亮，要不时的处理尿袋里的尿液，又要观察吊瓶里的液体，还要不断的在我喝的杯子里添水。

过了半夜不到两点，暖水瓶空了。因下午时是我老婆打的水，儿子不知道开水间的地方，看着大家熟睡的样子，不知该问谁是好。

“我说，你不知道开水间在哪儿吧，我去打。”这时突然从我对面的十九床哪里传来一个粗嗓门的声音，虽怕影响别人睡觉压得很低，却觉得有一种女人温婉的语气。

“谢谢你。”儿子说，“你告我什么地方就行了。”

“我说，你倒水时，我就知道你没水了。”这人好像长着双“千里眼”，在朦朦胧胧的世界里，有看穿一切的特异功能。“你们初来乍到的，还是我去吧。"他说。

“真不好意思。”儿子有点踌躇不定。

“一个病房住的，有甚不好意思。”他也不管儿子咋想，便自作主张的提起了暖水瓶。当听到他开门出去的脚步声时，我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早晨上班后，医生查房。我的主治医生是个女的。人们叫她连大夫。她给我拔掉了导尿管，觉得身子好了许多。在儿子催促我喝水的时候，想起了昨晚帮着打水的那个人。

我往十九床看去，见躺着一个身子蜷缩在被子里的老头。在病床右侧挂着尿袋。病床旁的凳子上，坐着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正在给他剥橘子皮。

“爹，起来吃点橘子。”女人扶着老头坐了起来，把剥好的橘瓣放在他的手里。

这老汉看上去有七十多岁，谢了顶的脑袋上有圈稀疏的花白头发。眼眶里的眼珠子，是一副迟钝而又呆滞的目光。嘴里没了门牙，只见两三颗长短不齐的黄牙，孤零零的守着牙床，艰难的咀嚼着橘片。他脸色黑黄黑黄，满脸横七竖八的褶子，道道很深。一看就是田地里的受苦人，被病魔折腾的躺在了病床上。

“二妮子，不吃了，不吃了。”原来剥橘子皮的女人，是他的二女儿。他把嚼不烂，咽不下的橘子吐在二妮子递来的卫生纸上。可能是下咽的时候出差了气，“咯咯、咯—”的一阵咳嗽。

“爹，那你喝点水。”叫二妮子的女人拍拍老头的后背，递上了水杯。为了后背靠得舒服点，随手把她爹身后的枕头往上提了提。这老头的驼背像道弯弓。宽肥的病号服，也遮掩不了他佝偻而又枯瘦的身子。

因这父女俩说话，一点也不像昨晚那个张嘴就是“我说，我说”的粗嗓门，我仍不住的在十九号病床周围继续寻找。等了好半天，也再没见有人出现。

“昨晚的那个人去哪儿了？”我想。

我老婆怕累着儿子，早早过来让他回家睡觉。女人心热话多，不一会，和病房里的人你家长我家短的聊在了起来，混的就像多年的街坊邻居一样。

老婆告诉我，十九床的病人是从村里来的，今年才六十一岁。

“看上去有七十多了？”我疑惑的说。

“农田地里的受苦人风吹日晒的，老的快。”老婆抢白了我一句。

听说这老汉，三年前因前列腺，做了膀胱切除手术，排尿常年靠腰里挂着的尿袋子。前两天觉得腰间难受，来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是肾脏出了毛病。

他们一家六口人，夫妻俩有两个闺女一个儿子，同屋还奉伺着八十七的老娘。大妮子跟着男人跑了，二妮子嫁在了本村，一家人靠着六亩多地里的收成过日子。好在儿子大了，便托人在太原的电厂找了份工作，日子总算稍松闲了一些。可二十五岁的儿子，眼看的要买房子娶媳妇了。他老婆看着窝在家里不能干活的男人，急的是搓手撂脚，有时也不由的是埋天怨地的一顿牢骚。

傍晚时分，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待会又要挂吊瓶了。我似睡非睡的正想睁眼的时候，听到一个似乎熟悉的声音。

“我说，不用你愁哇！”好像是昨晚那个张嘴又是“我说，我说”的声音。“我今儿捉（摘）辣椒子，又赚了九十多块，老板凑整给了一百。”

“这够甚，明天的检查化验费要两千多呢。”像是少气无力十九床的男人。

“明早儿子转三千，够了”

“本来没钱，死拉硬扯的让我来医院，谁想道花钱……”

“我说。这还不怨你，不好好养着。拖着个病身子拾掇那些玉茭棒子，拾掇到医院来了哇”。原来，“我说。我说”这两字是他的“口头禅”。

“唉—，怨我，怨我！”

我睁开眼看过去，十九床的旁边，并不是我想象的五大三粗的后生。而是个梳着剪发头，有六十多岁的女人。细细端详起来，她颧骨突凸，不大的眼睛凹了下去。在稍噘着的薄薄嘴唇上有好多干裂的小口子。脸蛋红红的，粗糙的皮肤上绽放着花一般的褶子。她身上一件不合体的土黄色涤纶混纺外套，一看就是好多年前的衣服。下身的牛仔裤，也是娃娃们不穿扔下的东西。只有那双绿色的军用胶鞋，还算合脚。走路一颠一晃的，言行举止没一点女人的样子。哎哟！原来是个“女汉子”。

“我说，几点了，还不下去打饭？”这算是她在给我老婆打招呼。

“等会我儿子送来。”老婆笑着答道。

她拿着快餐杯走出了病房。躺在十九号病床上的男人对我老婆说：“唉！苦了她了。晚上在医院陪我，为了钱，白天还的去地里捉（摘）辣椒……”

“那你家二妮子，晚上不能来？”我老婆问。

“唉，她的娃娃小。晚上离不开。唉一一”！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说着用袖子揉起了眼睛。

夜色越来越深，快过晚饭时分。我儿子提着保温桶刚进病房，那女人也后脚推开了房门。她把快餐杯放在床头柜上，快餐杯盖子里盛着有几片肉的大烩菜，杯子里面是面条。因老汉牙口不好，吃的是好下口的软和东西。她把烩菜拨进快餐杯里递到老头手上，自个在塑料袋里拿出了馍馍。

“这么小的馍馍还要五毛钱。家里五毛钱的白面，能蒸四五个。”她边埋怨边拧开一个罐头钵钵，里面是浅褐色的腌萝卜条子。就着馍吃了起来。

十九床的男人斜了下身，把快餐杯里的肉片夹到杯盖上，小心翼翼的递到女人的面前，说：“你吃点，地里的活那么累。”

“我说，让你吃你就吃。看你那病怏怏的样子，不吃点好的能好起来。”她瞟了他一眼。

儿子可能是感激昨晚帮着打水的女人，再而也十分同情贫窘的十九床。走到对面，把保温桶里的一半过油肉，拨在了床头柜上的快餐杯盖里。说：“我今天带的菜多了，你吃这个。”

“你一一”她不好意思的眨巴着眼睛，嚅动了下嘴唇。

过了一会，见张嘴“我说，我说”的女人来到我的床边。把罐头钵钵里的几根腌萝卜条子，夹到了我的碗里。“我说，我家腌的萝卜可好吃呢，左邻右居都来我家抢着拿。”

我嗅到了她身上一股辣眼的酸臭味，可能是捉（摘）辣椒的缘故。那关节老粗老粗的手指上，全是绿黑绿黑的颜色。我没品出腌萝卜条的美味，把它拨拉到一边，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碗筷。心想，这女人做事这么唐突，不管人家喜不喜欢，便往碗里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