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04</p><p class="ql-block">我爷爷大概出生在清末,没有见过家谱,也从未听父亲讲过,我只是按照父亲的年龄推算而已。那是一个战乱与饥荒的年代,也是中国从封建社会向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转变的关键时期。可想而知,爷爷能在那个时期生存下来,就是我刘氏家族的一大幸事。我对爷爷没什么记忆,他大概去世于建国前后。1955年生人的我,对爷爷不可能有什么记忆。我父亲不大乐意讲爷爷的故事,也许有些难言的苦衷。我母亲从十四岁走进我家做童养媳,她似乎对爷爷奶奶有些了解。她对爷爷的评价是,好赌好酒。但母亲又说,你爷爷很勤苦,除了好赌好酒也没其他毛病。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父亲的勤劳与善良在村里有口皆碑,这肯定源于爷爷的基因。母亲说,你爷爷每年开春就到大冢子后开荒种地,每年要开出大大小小36块巴窝,种上花生还有地瓜。秋后熬地瓜糖,收了花生蘸花生糖,也去买一些山药豆、山楂之类的蘸上地瓜糖做成糖葫芦,在村里或者下乡去叫卖。糖篮子里带着骰子,卖了点零钱就打酒喝。一般来说一个冬天加上第二年一个正月就血本全无了。开春再去开荒,入冬再去叫卖。有时还彻夜不归去邻家看牌。爷爷终其一生留下的家业就是两间半低矮的土坯房。他的一生几乎是混迹于江湖,叫卖于街头巷尾。也许是遗传的原因,我父亲年轻时特好推牌九。我与弟弟也遗传了爷爷好赌的基因,时常到麻将桌上鏖战。我小时候特别欣赏卖糖葫芦的,手里只要有个一分二分的就跃跃欲试。村里有个外号叫“猴子”的长辈,专门卖糖葫芦。村里唱戏的时候他早早就挎着篮子在等候我们这些玩童。我们手里有个三分五分的,很快就被他囊洗一空。</p><p class="ql-block">论村里辈分,我得喊“猴子”为五爷爷,他跟我爷爷是一个辈分的。长大了我就想,我爷爷排行老五,又是卖糖葫芦的前辈,难道这个叫“猴子”的五爷爷,是我爷爷的徒弟还是我爷爷的投世再生?世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情,同村两个卖糖葫芦的爷爷都是老五,虽然他们不处在一个年代,但是却从事着一个行业。大概因为有这个巧合,我对“猴子”五爷爷的糖葫芦篮子格外感兴趣,有好几年成为他的追随者,当然也做出了不小的投资。</p><p class="ql-block">孩提时代的那些年,每当村里唱大戏,就是“猴子”五爷爷发财的时候。我们最在乎的,不是看什么戏,而是开戏前,“猴子”五爷爷那糖葫芦篮子。但是靠掷色子很难赢到一串糖葫芦,许多时候,只是眼巴巴地流着口水看着盛满糖葫芦的篮子,还有五爷爷那狡黠的目光。</p><p class="ql-block">但是,我总有一种感觉,眼前的“猴子”爷爷,仿佛就是我前世的亲爷爷。从“猴子”爷爷身上,我依然看到了从未谋面的亲爷爷。我甚至怀疑,“猴子”爷爷的糖葫芦篮子,是不是从我爷爷那里捡来的?“猴子”爷爷洪亮的叫卖声,掷色子的娴熟动作是不是从我爷爷那里学来的?这种感觉,随着年轮的增长,愈发浓厚起来。在以后的许多年里,“猴子”爷爷的一举一动一直残存在我的脑海之中。想起“猴子”爷爷,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我的亲爷爷,大有触景生情的感觉。</p><p class="ql-block">我爷爷除了好赌好酒之外,有没有闪光的东西?当然有。在他娶了东石山村高家的姑娘之后,似乎对家庭开始重视起来。几年之后,爷爷就用泥巴垒起了两间半草房。在这极其窄巴的草房里,我奶奶生下了我的姑姑,我的大爷,我的父亲。这两间半茅屋在风雨飘摇中站立了五六十年,之后我就享受了这座破草房的温暖。记得我十来岁时,短短的土炕上就盛不下我这个一米半多的少年小伙子了。我常常掉过头来把枕头放到窗户台上,也或者是在土炕前接上一把破凳子。我真不知道我的爷爷父母怎么能够忍受这种卑躬屈膝的夜晚。不过,我对这两间半草房有着难以割舍的记忆,也许这是爷爷带给我的唯一福利,让我一出生就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p><p class="ql-block">爷爷少年时期也曾是壮志满怀,他曾跟乡亲们一起与雨落山上的土匪作斗,与村里的土豪恶霸抗争。他宁可落魄也不去为地主打短工做长工,他只为了那几串糖葫芦而殚精竭虑。他用省下来的钱和粮食养活了自己的孩子,他也没有因穷困外走他乡。在很多邻居举家去了东北时,我的爷爷却像坚守阵地一样,坚守着他开垦的那些山岭薄地,像榨油一样从那些山岭薄地里攫取他想得到的东西。按照我的估算,如果我的爷爷不去挥霍,日夜耍牌,天天喝酒……耍牌喝酒在那个年代真的是算上挥霍了。如果他会攒点儿钱逐步置办几亩好地,解放后化成分一定会成为富农,至少会成为中农。其结果是赤裸裸的一贫如洗的贫农。一百多年前我村大地主中兴家业的时候,正是我爷爷年富力强的好时候,别看熬地瓜糖做糖葫芦,毕竟是一门小手艺,虽发不了大财,却也不至于穷困潦倒。我村大地主的发家史,就是从几亩地,从赊豆油,进而开油坊开始的,也就是十几年二十几年的工夫,就成为富甲一方的大户人家。当然我这只是假想,并没有埋怨祖上的意思。</p><p class="ql-block">有一年村里来了一支队伍,爷爷显示出了他的大智大勇。这支队伍被称作辛四团,他们在我村南油坊建土围子,天天抓丁。我爷爷正当壮年,我大伯和父亲也正在青年。爷爷不想为辛四团当民夫,就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去了十几里外的梁家官庄。那时候,我姑姑嫁到了梁家官庄,爷爷就带着我大爷和父亲躲到了姑姑家。约有半年的时间,爷爷思念他那些山岭薄地,悄无声息地又回到了那两间半草房。恰巧辛四团被地方武工队打垮,爷爷一家有幸躲过了一劫。</p><p class="ql-block">爷爷在出逃的时候,把家里仅有的十几斤粮食放在一只陶瓷罐子里,埋在院子的一个脚落的地下。他是担心回来青黄不接,自己留了后手。岂不知,爷爷埋这个瓷罐子的时候,被邻居一个青年人看到过。</p><p class="ql-block">那是一个春日,邻居家的那小子正爬到我家墙外一棵大树上掏鸟窝,偶然发现了这个秘密。爷爷回来后,保长上门催粮。想不到因此遭到了毒打。</p><p class="ql-block">保长说:“按人头你家要缴15斤粮食。”</p><p class="ql-block">爷爷说:“我都出去讨饭了,好几个月没在家,哪有粮食啊!”</p><p class="ql-block">不料从保长身后闪出一个青年人。此时邻居的这个青年人,已成了保长的狗腿子。他挤着狡黠的眼睛说:“你敢说你家没有粮食?”</p><p class="ql-block">爷爷双手一摊说:“这还能假吗?不信你们去我屋里看看。”</p><p class="ql-block">“不用去你屋里。”狗腿子说着,顺手抓起了一把镢头,直接在墙脚落里刨了起来。</p><p class="ql-block">不一会儿,刨出了那个瓷罐子。</p><p class="ql-block">保长望着一罐子粮食,冷笑着说:“好一个老五,你竟然私藏粮食,与官家作对。来人,把老五捆到树上,给我狠狠地打。”</p><p class="ql-block">可怜我的爷爷被打得皮开肉绽,然而他一言未发,只是用仇恨的目光望着这帮王八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