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南记忆│村口的那座孤坟

江夜雨

　　故乡，深冬，村口正对的一座孤坟，几茎枯草在上面摇曳。那几乎是一座新坟，我知道，那是春雷的坟，39岁的他长眠于此地，京城、故乡，均与他无关了，从此凄风冷雨就只能独自承受了。

　　由于工作的原因，近些年来很少回去故乡，但对于故乡的关切关注却未曾因此而减少半分。时不时地给朋友打电话，了解一些新鲜情事，以慰乡情。小雪那天，发小东来打来电话，语气低沉地说了一句：“哥，春雷没了!”电话这边，我愕然，有些不敢相信。不到四十岁的春雷，工作和生活在北京的春雷，去年刚刚成婚的春雷，春节还生龙活虎的春雷，就这样去了!

　　再三确认下，我才相信，39岁的春雷确确实实地去世了。东来打电话的第二天，就是春雷的葬礼，新婚尚未有子女，由未成年的侄儿扶柩送了他最后一程。至此，春雷就活在亲老故旧们的记忆中了。 　　春雷小我五岁，与我家小弟年龄相仿，二人自幼交好，成年之后也走动频繁。彼时，春雷已硕士毕业，留京中央国家机关工作，与初中毕业在家务农的小弟仍然亲密无间，那份发小之情并没有因为学历、身份的改变和距离而变得疏远，反而更加亲密。回乡探亲时，一连几天两人都粘在一块，形影不离。关于春雷的种种，我大多是从小弟那里听来的。

　　春雷在家里三个中行二。父亲从事建筑工作，母亲在家务农，家庭条件在村里是中上水平。春雷天性纯良，身形宽厚，个子不高，走路轻手轻脚，说话瓮声瓮气，有些含浑不清，给人羞涩憨厚的感觉。

　　鲁西南的农村，三个男孩给父母带来的生活压力是不言而喻的，读书，盖房，娶媳妇，像三座大山压他们身上。 我想，春雷的父母也应该是这样的感觉!好在春雷读书一直很优秀，考取了211大学的本科，后又读书到了硕士。在择业时，春雷曾征求过我的意见，同样作为农家子女，我表达了我的观点，至多到省城或三线城市，北、上、广、深这样的一线城市对于毫无根基的农村孩子而言，生活压力是巨大的!然而，春雷还是义无反顾地留在了北京一家中直单位，谋取了一份事业编制的工作。 　　春雷在北京工作的日子很辛苦，也很节俭，因为面临着购房的压力。有着同样在省城谋生经历的我，很理解他的这种生活和工作方式。小弟曾去北京看望过春雷，彼时工作五年的春雷购买了自己的房子，北京三环边上的60平方的二居室。五年间，刚刚度过新人期的春雷自己积攒了40余万元，这对体制内的人而言，尽管在北京也是个不可思议的数字。发小千里迢迢的前来探望，春雷甚至没有去饭店招待一下，两个人在他新装修的房子里，草草地吃了碗素面而已。春雷这样描述他的生活和工作，早上和中午在单位食堂吃，晚饭则在家下碗面条应付。工作是搞技术审核，计件工资，为了赚绩效，只能晚上加班至深夜，甚至是通宵。

　　春雷曾提及购房付首付时，希望家里父母能够赞助10万元，但父母很是为难。花甲之的父母已先后为大儿子、三儿子成家，耗尽了毕生的积蓄，哪有能力再为他提供帮助!最终是春雷负债二百余万元才实现了在北京的住房梦。但五年来的超负荷工作也让他的身体出现了问题，良性脂肪瘤反复在他的胸腔内生长，手术切除后，新的还会再长出来，如是反复。那几年，见到春雷时，总觉得他很疲惫虚弱。据说，他当时已做过两次手术。去世前一年的春节，是我最后一次见他，春雷情绪很好，携北京土著出身的新婚妻子一同返乡，只是他身形更加瘦削，部分牙根已经暴露出来。村上的老人讲，这意味着此人可能命不久矣!当时，大家并不以为然，都认为是迷信的说法! 　　历尽千辛万难购置新房之后，春雷的择偶标准也定位在了北京姑娘或是有北京户口的姑娘。亲朋友好友介绍的在京工作的老乡皆因没有北京户口而难入法眼。寻寻觅觅，三十八岁的时候春雷遇上了一位年龄相仿条件不错的北京姑娘，经人介绍后一见钟情，很快就成了家。这是春雷的高光时刻，所想所愿皆成现实。这些年，春雷一直有自己的职业规划，他用一年时间考取了律师资格，婚后不久，就辞职进入北京一家著名的律师事务所，这家律所给他开出的薪水相当诱人。如果事情一直这么顺利地发展下来，那么春雷必将迎来美好的生活!

　　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进入律所不久，他体内的脂肪瘤再次暴发，生长得更快、更大，巨大的脂肪瘤压迫着胸腔内的其它器官，使他难以呼吸。无奈只能住院手术切除，手术切除很顺利，但却引发了术后感染。高烧使他昏迷，进而器官衰竭，在ICU坚持了月余，仍未逃过死神的魔爪!39岁的春雷，一生都在与命运抗争，少年时代在艰苦的条件的苦读，考取大学、研究生，青年时代扎根北京，白手起家，成家立业，整日忙忙碌碌，节衣缩食，只为明天更美好! 　　对于春雷的去世，我常常莫名感伤!春节返乡时，我曾在他坟前伫立良久，思索了一些问题!人言寒门难出贵之!我们这一代人，殚精竭虑、沤心沥血从偏远农村来到城市，举目无亲，四顾仓皇，从物质到精神都处于零封状态!于是我们流血流汗流泪的努力挣扎，方能取得点滴成绩。十年二十余年的奋斗所得，只不过是城市里根基深厚之人的起点而已!我们身上还背负着家族的殷望，甚至还是全村的骄傲，每个人都负重前行，生活工作常有窒息之感!

　　短短的一生，所谓的“城一代”都在矛盾和挣扎中纠结，在生活和工作的重压之下苟活!一生都在战斗，寻求一星半点的突破，也只是自我的突破!在别人眼中不值一哂！

　　春雷的走，在偶然中存在着必然!但对其也是一种解脱!从某种程度上，他往生了，人生如有来世，相信，他会活得洒脱一些，不为俗世尘情所扰!

　　明年春天，也许，村口那座孤坟上会开满鲜花，万紫千红，姹紫嫣红!

　　文/江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