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烈性命多舛 魂化芙蓉祈顺祥

冬风无痕

晴雯被王夫人无情逐出贾府，仿若折翼之鸟，委身于哥哥家中。屋内幽暗湿冷，她气若游丝地瘫卧着，满心皆是不甘与愤懑，恰似烈火被倾盆冷水浇灭，唯余腾腾黑烟，呛得人眼眶泛红、心肺俱痛。眼前光影迷离恍惚，仿若被一层轻纱缓缓裹住，再一睁眼，竟已置身潇湘馆的翠竹幽径之下。抬眸望去，修长翠竹依旧，枝叶簌簌摇曳，似在低吟往昔，又似为她的命运轻叹。

彼时，黛玉正临窗静坐着，手中书卷微微泛黄，她眉间轻蹙，目光紧锁诗行，仿若沉浸在诗词构建的幽境之中，身旁紫鹃轻手轻脚添茶，动作娴熟又谨慎，生怕扰了这静谧氛围。晴雯瞧见，心下猛地一惊，眼眶瞬间蓄满泪水，忙抬手整理衣衫——纵是粗布旧裳，满是补丁褶皱，也不愿失了半分体面。她趋近几步，怯生生唤道：“林姑娘。”声音出口，往昔的爽利劲儿还剩几分，却又藏着现下的柔弱无助，仿若幼兽呜咽。

黛玉闻声抬眸，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稍作端详，旋即认出，便搁下书卷，起身迎了两步，轻声道：“原是晴雯，你怎的来了此处？瞧你面色蜡黄，憔悴不堪，可是身子不妥？”语气温婉柔和，透着真切关切，仿若春日暖阳，稍稍驱散晴雯心头阴霾。晴雯“扑通”跪地，泪如雨下，身形颤抖：“姑娘，我冤呐！平白被那起子小人恶意构陷，生生被撵出园子，如今命不久矣，魂儿却念着姑娘，念着潇湘馆的清净雅致，就飘来了。”

紫鹃见状，忙快步上前搀扶，眉头紧蹙，叹气连连：“好端端的，怎遭这般毒手！府里那些个刁钻婆子、碎嘴嬷嬷，整日就会搬弄是非，颠倒黑白。”晴雯一抹泪，银牙紧咬，恨恨道：“就是那王善保家的，在太太跟前嚼舌根，污蔑我轻狂、狐媚，我不过性子直爽些，眼里揉不得沙子，见不得腌臜事儿，倒成了天大罪过！”说罢，胸脯剧烈起伏，情绪激荡，引得一阵咳嗽，声声揪人心肺。

黛玉轻拂袖摆，缓声道：“你这性子，我素日知晓，心无城府，锋芒毕露，在那腌臜地方，自是招人嫉恨。只可惜了你这手好针线，还有那伶俐模样。”晴雯忆起往昔为黛玉缝补旧帕、赶制衣物，哽咽道：“姑娘不嫌弃，待我略有闲暇，还愿为姑娘做些女红，往后怕没这机会了。”

正说着，宝玉一路寻来，瞧见晴雯，先是一怔，仿若木雕泥塑般定住，紧接着眼眶瞬间泛红，几步跨上前，双手攥住晴雯的手，声音发颤：“晴雯！真的是你！”随后又道，“晴雯，你受苦了！我原想去瞧你，奈何府里盯得紧，脱身不得。”

晴雯见宝玉这副模样，鼻尖一酸，眼眶也跟着湿润，却仍逞强道：“哟，二爷这会子倒念起我来了？晚了！早干嘛去了！”又强撑着嗔怪道：“二爷，你自是个没主意的，旁人几句编排，你便护不住我了？”

宝玉眼眶里蓄满了泪，噼里啪啦滚落，砸湿衣衫，哽咽着说：“我悔啊，那日没能护住你，眼睁睁看你被拖走，夜里翻来覆去，眼前尽是你的影子，恨不得随你去了！”晴雯抬手，用粗糙干裂的袖口替宝玉拭泪，动作轻柔，嘴上却不饶人：“你少来这套，府里的金钏儿、司棋，哪个不是被作践了去，你能护住谁？”

宝玉哭得肩头耸动，泣不成声：“是我无能，往后再不敢了！晴雯，你跟我回去，我求老太太、太太，哪怕把我房里的东西都当了，也要治好你的病。”雯别过头，强咽下泪水，冷哼道：“二爷糊涂了，我既被撵出来，哪还有回去的道理？太太认定我是那等腌臜人，回去也是等死。”

宝玉满脸愧疚，嗫嚅道：“是我无用，害你至此。你放心，往后逢年过节，我必悄悄差人给你烧纸、送衣。”晴雯冷哼一声：“我要那些虚礼作甚？只望二爷往后多个心眼，别再被人拿捏，也不枉我素日尽心伺候。”

黛玉轻咳一声，轻声劝道：“你们且莫只顾着哭，有话慢慢说。”晴雯这才收了泪，整了整神色，向黛玉福了福身：“扰了姑娘清净，是晴雯失态了。”转而对宝玉道：“二爷，往后你自个儿多个心眼，别再被那些刁钻的哄了去，袭人她们……哼，你心里也该有本账。”

宝玉连连点头，眼巴巴瞧着晴雯：“你放心，我心里都明白。晴雯，你可有什么心愿，但凡我能做到，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晴雯目光黯淡，苦笑一声：“我还能有什么心愿？不过是希望二爷往后待姐妹们好些，别薄了那些真心待你的人。”随后又补充道，“二爷，我走后，想必袭人她们行事更无顾忌，你可别一味耳根软，被表象蒙骗。姐妹们待你真心，你要分得出好歹。”

说罢，晴雯环顾潇湘馆，幽幽叹道：“这园子，我待了数年，原以为是安身之所，到头来人走茶凉。林姑娘，您身子娇弱，万不可因诗词劳神、多愁伤感，往后遇着烦心事，多寻紫鹃说说话，莫要都憋在心里。”

黛玉颔首，目光透着几分哀愁：“你也莫要挂怀，生死有命。既来了，便歇一歇，我命紫鹃拿些吃食、衣物与你。”晴雯忙摆手：“不必了，姑娘，我不过一缕游魂，消受不起。时辰也该到了，我去也。”说罢，转身，身影渐虚。

宝玉急得伸手欲抓，却扑了个空，跺足道：“晴雯，你一路走好，若有来生，定不让你再受委屈！”晴雯的声音缥缈传来：“二爷、姑娘，就此别过，愿你们往后岁岁平安……”语罢，再无踪迹，唯余翠竹呜咽。

黛玉惊呼出声，魂魄陡然惊动，猛地从梦中挣脱醒来，冷汗潸潸，沾湿了衾枕。待缓过神，黛玉方觉心口还突突跳个不停，忙唤紫鹃进来，要了盏温茶压惊。稍作平复，便遣紫鹃去请宝玉，待宝玉匆匆赶来，黛玉仍面色苍白，眸中尚有惊惶之色。

宝玉见状，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攥住黛玉的手，急问道：“林妹妹，这是怎的了？可是魇着了？”黛玉轻咳几声，缓了口气，幽幽说道：“适才做了一场大梦，梦里竟是晴雯来了，瞧着倒还似从前模样，可末了……”言及此处，黛玉眼眶泛红，声音也有些哽咽。

宝玉听闻“晴雯”二字，身形猛地一震，仿若遭了雷击，怔在原地，脸上神色瞬息万变，似是想起诸多往昔之事，半响，才呐呐道：“晴雯……原是她入梦来了。”说罢，眼眶也泛起微红，隐隐有泪光闪烁，仿若瞬间悟到几分梦里深意。

自这日后，潇湘馆仿若遭了霜打的秋荷，颓败萧瑟之象尽显。馆外翠竹，昔日挺拔翠绿，如今却失了生气，一连几日，竹叶恹恹低垂，风拂过时，沙沙作响，恰似声声哀音，哭诉着无常命运。黛玉情思缱绻，仿若被蛛丝缠住，脱身不得，常独坐在窗前，对着那片翠竹怔怔发呆。手中书卷摊开，诗行映入眼帘，却再无心品读，许久未曾翻动一页；眸中尽是怅惘之色，仿若罩了一层浓雾，透着化不开的哀愁。

这日午后，日光绵软，却暖不透人心。宝玉又踱步至潇湘馆，瞧见黛玉正对着旧帕出神。那帕子，晴雯也曾经手缝补，一时间，往昔种种涌上心头，眼眶便红了。黛玉闻声抬眸，轻叹一声：“你来了，可是又念着晴雯？”宝玉点头，坐在一旁凳上，涩声道：“林妹妹，自她走后，我这心里空落落的，夜里闭眼，全是她从前嬉笑怒骂的模样。”

正说着，紫鹃端茶进来，听到二人言语，眼眶也泛起微红，轻声道：“晴雯姑娘，虽是个烈性脾气，可待人也是一片赤诚。那回我染了风寒，她还悄悄送药来，嘴上虽说着不耐烦，眼里的关切却藏不住。”黛玉颔首，目光悠远：“她心直口快，不屑那些弯弯绕绕，在这勾心斗角的贾府，本就是异类，遭人嫉恨，在所难免。”

宝玉握紧拳头，满脸懊悔：“怪我！若我当日多些担当，在太太跟前据理力争，她怎会被撵出去，落得个含恨而终的下场。”黛玉瞥他一眼，微嗔道：“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逝者已逝，你当汲取教训，往后莫要再让身边人因你蒙冤受屈。”

三人正说着，宝钗款步走来，手中还攥着几帖滋补的药方，原是听闻黛玉近日神思倦怠，特来探望。进了屋，瞧见屋内凝重气氛，又瞥见宝玉微红眼眶，便知是在念叨晴雯，神色微微一怔。

宝钗素日行事周全、端庄持重，与晴雯性情迥异。她虽不似宝玉、黛玉那般与晴雯朝夕相处、情谊深厚，但也瞧得出晴雯的伶俐能干。当下，轻咳一声，缓声道：“都在说晴雯的事呢，她这一走，确是可惜了。人虽性急些、嘴利些，可做事从不拖沓，女红手艺也是拔尖的，补那孔雀裘时，旁人都没了法子，独她带病撑着，这份心气与能耐，少有人及。”

宝玉听宝钗这般说，似寻到知音，忙不迭点头：“宝姐姐说得是！晴雯一心为我，为这园子，偏生落个被逐的下场，叫我如何不痛！”宝钗微微垂眸，轻叹了口气：“只是她这脾气，锋芒毕露，在这深宅大院，树敌不少。太太最厌举止轻狂之人，她撞在刀口上，旁人再怎么惋惜，也是难挽回。”这话虽直白，却也是实情。

黛玉轻抿唇瓣，轻声道：“宝姐姐，虽说晴雯性子烈，可也不该平白蒙冤。那起子小人蓄意构陷，难道就任他们得逞？”宝钗微微摇头，目光平和：“林妹妹，世间哪有绝对的公平？咱们身处贾府，行事须得瞻前顾后，她既已离开这里，咱们记着她的好，往后警醒自身便是。

且说晴雯被王夫人赶出贾府后，整日昏昏沉沉，郁郁寡欢，最终病倒。

这日，晴雯悠悠转醒，只觉周身云雾缭绕，仙霭沉沉，方知已身处太虚幻境。抬眼望去，朱栏玉砌，仙草馥郁，仙子穿梭其间，可这般如梦景致，却入不了她的眼。忆起临终前凄风苦雨，遭人污蔑、被撵出府的屈辱，恨意与不甘瞬间涌上心头，恰似烈火烹油。当下也顾不上这仙境诸多规矩，寻着太虚仙姑去处，一路奔去。

至仙阁前，晴雯整了整衣衫，跪地磕头，泪如雨下：“仙姑在上，晴雯一介苦命丫鬟，蒙冤受屈，含恨而亡。在那贾府，我一心侍奉，不过性直口快、眼里揉不得沙子，就被那起子小人编排构陷，落得个惨死下场。仙姑慈悲，我尚有诸多憾事、未竟心愿，求您大发慈悲，允我重回贾府，我定要与命运争上一争！”说罢，伏地不起，肩头微微颤抖。

太虚仙姑轻移莲步，端详她良久，终是轻叹一声：“晴雯，尘世劫数，本是因果相连，你既有这般执念，我便遂了你愿。只是贾府波谲云诡，往后步步惊心，你好自为之。”言罢，仙姑玉指轻点，一道微光裹住晴雯，转瞬便没了踪影。

晴雯只觉身子一轻，再回神，已重回初入贾府之时。彼时晨光熹微，照进下人房舍，雕花床榻、旧布帘幔，皆是熟悉模样。晴雯深吸一口气，暗自发誓：“这回，定要护好自己，让那些腌臜小人原形毕露！”

晨起梳妆，晴雯对着铜镜，瞧着里头眉眼灵动、面庞青涩的自己，暗暗攥紧了梳子。恰逢小红端水进来，瞧见晴雯发愣，打趣道：“晴雯姐姐，今儿怎的出神了？可是累着了？”晴雯回神，瞥她一眼，冷笑道：“我不过是琢磨，往后这园子里头，少不得些腌臜算计，咱可不能糊里糊涂被人拿捏了去。”小红一怔，心下暗忖这晴雯怎似变了个人，嘴上却只应和着。

此时，同屋的袭人照旧端着副稳重妥帖的架子分派活儿，一袭半旧的月白绫袄，青缎掐牙背心，梳得纹丝不乱的发髻，眉眼间满是温和持重，见晴雯进来，和声说道：“晴雯，你手脚麻利，今儿把二爷那些个换季衣裳拾掇出来，浆洗仔细了。”

晴雯刚一进屋，肩头还落着外头的风，双颊泛红，眉眼飞扬，透着骨子里的那股伶俐劲儿，听了这话，先是挑眉，嘴角噙着一抹倔强，不卑不亢道：“袭人姐姐，这活儿我自然会用心，只是往后诸事安排，可得一碗水端平喽。别老瞅着我性子烈，净把苦活累活一股脑儿堆给我，旁人却躲在一旁享清闲。”

袭人一怔，手中正叠着的帕子险些掉落，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抬眸细细打量晴雯，心下暗忖：这晴雯素日是个掐尖要强的，不想今儿竟这般直白，当众叫自己下不来台。脸上却仍堆着笑，缓了缓神道：“晴雯妹妹，这是哪的话？我不过是瞧着你活儿做得精细，才多托了你几件，哪有什么偏私。你向来心直口快，可别误信了旁人嚼舌根，坏了咱们姐妹和气。”

晴雯冷笑一声，莲步轻移，几步上前，那翡翠镯子在腕间晃出清冷声响，目光灼灼道：“袭人姐姐，你是老太太指给二爷的人，这屋里诸事你都拿捏得稳稳当当，旁人自然说不出什么。可我晴雯也不是那糊涂的，平日里碧痕、秋纹偷懒耍滑，你佯装不见；轮到我，稍有懈怠，你便拿大道理压我。难不成就因我孤身一人，没个倚仗？”说罢，双手叉腰，气鼓鼓的，恰似一朵带刺蔷薇，明艳却不好惹。

麝月在旁嘟囔开了：“晴雯，你今儿是撞了什么邪？说话这般冲！”晴雯柳眉倒竖，目光如炬，直视众人：“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你们私底下那些盘算、那些见不得人的弯弯绕绕，别当我是睁眼瞎！”言罢，甩袖自顾自忙活去了，裙角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晃了几晃，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袭人呆立原地，手里还攥着半叠的衣裳，脸色由红转白，唇微微抿着，满心都是晴雯撂下的狠话，一时没了主意。

麝月咂咂嘴，朝晴雯背影翻了个白眼，皱着眉头，碎步凑到袭人跟前，先拿眼觑了觑门口，眼瞅晴雯已走远，这才抬手压着声音，附耳道：“袭人姐姐，你且宽宽心，别跟她置气。你素日操持这屋里上下，谁人不知你的辛苦、你的公道？偏生晴雯那蹄子，一贯张狂，眼里揉不得沙子，今儿是发哪门子疯！”说罢，还气呼呼地跺了跺脚，腮帮子鼓起，活脱脱一只恼了的小猫。

袭人轻叹了口气，拉着麝月坐下，抬手理了理鬓边碎发，缓声道：“罢了，我原也没与她计较的意思，只是这话当众戳来，怪难听的。”说着，眼眶微微泛红，似有委屈藏不住。

麝月见了，愈发急眼，拍着袭人手背道：“姐姐可别掉泪，不值当！说起来，我倒想起一事，前儿她撕扇子那出，那般随性胡来，二爷还纵着她，怕是惯出了这骄纵性子。那时我就觉着不妥，好好的扇子，说撕就撕，传出去，旁人指不定怎么编排咱们屋子没规矩。”

袭人眉心微蹙，目光中闪过一丝忧虑，低声回道：“此事我也记着呢，二爷偏爱她的伶俐娇俏，咱们劝不得、拦不住。原以为她耍耍小性儿也就罢了，哪成想今儿竟把气撒到分派活儿上头，还含沙射影说咱们有盘算，真是冤屈死人。”

麝月冷哼一声，双手叉腰：“哼，依我看，往后可不能由着她这般放肆。姐姐你是有体面的，总揽诸事，往后分派，按例行事，她若再挑刺儿，咱们也好有话说，省得落人口实，平白受这窝囊气。”

袭人轻拍麝月肩头，摇头苦笑道：“到底是自家姐妹，闹得太僵也不成，往后慢慢规劝吧。且看她气消了，能不能回过味儿来，知错就好，若是一味逞强，少不得要请老太太、太太拿个主意了。”说罢，两人对视一眼，屋内又陷入一阵沉默，唯有烛火噼啪作响，似在低语往后的暗流涌动。

是日，天色阴沉得厉害，乌云沉甸甸地压在荣国府上空。王善保家的扭着腰肢，满脸得意劲儿从角门拐进园子，正巧碰上几个婆子嚼舌根。见她来，众人赶忙噤声，赔着笑行礼。王善保家的下巴一抬，冷哼道：“瞧你们这鬼鬼祟祟的模样，又在编排谁呢？”

有个胆大的婆子，瞥了瞥四周，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善保嫂子，听闻你要去太太跟前告晴雯的状，可得拿捏准喽。虽说那晴雯张狂些，可背后有人撑腰呢。”王善保家的眼睛一瞪：“哼，我怕她？不过今儿个，倒有人跟我说了一箩筐晴雯的不是，说得有鼻子有眼，我还能坐视不管？”

原来，晨间邢夫人屋里的陪房刘嬷嬷悄悄寻来，拉着王善保家的到僻处，一脸神秘兮兮。刘嬷嬷皱着满脸褶子，悄声道：“善保嫂子，你可知道，晴雯那丫头，仗着宝玉宠她，时常踩低别人，在怡红院一手遮天呐。连袭人、麝月那俩妥帖的，都被她挤兑得没处落脚。”

王善保家的面露狐疑：“当真？我瞧那袭人、麝月，也是宝玉跟前得力的，能容她这般胡来？”刘嬷嬷撇嘴，拍着大腿说：“嫂子你不知，我外甥女就在怡红院当粗使丫头，看得真真儿的。说前儿晴雯大发脾气，把袭人和麝月分派的活儿全搅黄了，还骂得两人狗血喷头，她们是敢怒不敢言呐。”

王善保家的一听，心头火起，暗自琢磨：“好你个晴雯，这般无法无天，我若整治了你，往后在园子里，也算立了威风。”当即下定了决心，直奔王夫人处。

进了王夫人正房，眉眼间藏不住的谄媚，屈膝行礼后，便凑到王夫人跟前小声嘀咕起来：“太太，我今儿可得跟您说个事儿，那晴雯，仗着模样生得俏，整日里轻狂得没个样子，在园子里横冲直撞，丫头们都被带坏了风气。”

王夫人本正翻着账本，闻言眉心一蹙，放下账本，神色冷峻：“哦？竟有此事，我素日只当园子里的丫头们还算守规矩。”

王善保家的继续说道：“太太，晴雯那做派，哪像个丫头该有的？时常披头散发，掐腰立在廊下，跟主子顶嘴都不怵。听底下人说，她连袭人和麝月都不放在眼里，时常找茬儿，这般心性，怎能伺候好宝二爷？”王夫人脸色骤变，手中佛珠差点滑落，怒声斥道：“竟有此事？我素日只当她模样生得标志，略有几分伶俐，不想却是个不安分的！”即刻传唤晴雯。

这边，怡红院里，袭人刚服侍宝玉歇下，正轻手轻脚地往外走，麝月跟在后头，悄声道：“姐姐，你瞧晴雯那脾气，愈发收不住了，前儿还跟李嬷嬷当众呛声，传出去总归不好。”袭人轻叹了口气，坐在榻边，整了整衣衫，缓声道：“我何尝不知，她伶俐是伶俐，可性子太烈，行事莽撞，惹出不少风波，怕迟早要闯出大祸来。”

说罢，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心怀忐忑。虽说平日里同为宝玉丫头，可晴雯那张利嘴，没少噎得她们下不来台，多少有些嫌隙。

正巧小丫头进来添茶，袭人便支开旁人，压低声音跟麝月说：“前儿太太屋里的婆子来闲话，似有意无意打听园里丫头脾性，我隐隐觉着不安。”

麝月睁大眼道：“姐姐，今儿一早就瞧见王善保家的鬼鬼祟祟，怕是没安好心，不会冲着咱们来的吧？”袭人抬眸，目光沉静，轻叹了口气：“怕就怕有人在背后挑唆，拿咱们当筏子，借机生事。晴雯固然脾气急，可旁人蓄意抹黑，咱们也脱不了干系。”

正说着，小丫头慌慌张张跑进来，喘着粗气说道：“袭人姐姐，不好了！王善保家的去太太那儿告了晴雯一状，太太这会儿怕是动怒了！”袭人、麝月对视一眼，皆面露惊惶，袭人攥紧帕子，喃喃道：“这下可好，晴雯怕是凶多吉少，但愿太太还能念着二爷的情分，从轻发落。”麝月也急得眼眶泛红：“都怪那背后使坏的，平白搅出这一场祸事！”

王夫人端坐于雕花梨木椅上，手中拨弄着佛珠，身旁王善保家的垂手侍立。晴雯接了传唤，一路款步而来，心里虽不慌不忙，面上却也不敢露了轻慢。进得门，行礼。抬眸间，瞧见王夫人冷凝的脸色，心下暗忖：“太太今儿这番阵仗，怕是来者不善，保不齐要寻我晦气。”念头刚落，果不其然，王夫人把佛珠重重一甩，拍了下扶手，怒声斥道：“晴雯，你可知罪？近来怡红院丢了不少要紧物件，宝玉的贴身玉佩、几方好砚台，都没了踪影，我听闻你素日在那院里掐尖要强，行事最是张狂，这事儿怕与你脱不了干系！”

王善保家的心下暗道：“哼，晴雯呐晴雯，你也有今天，平日里那副张狂模样，这下落到太太手里，看你还怎么张狂得起来！”她站在王夫人身侧，双手交叠于腹前，腰背挺得笔直，眼睛死死盯着晴雯，就盼着王夫人雷霆震怒，即刻发落。

晴雯眉眼低垂，嘴角噙着一抹倔强，不急不躁，待王夫人话音一落，抢先开了口，声线清脆却沉稳笃定：“太太，恕晴雯斗胆。近日园子里乱象丛生，丢了不少物件不假，可依晴雯看，有些婆子才是那始作俑者。她们手脚不干净，平日里佯装老实，实则专盯着我们丫鬟做筏子，好混淆视听、转移视线。”说着，微微抬眸，目光澄澈，扫过王夫人，又垂了下去，“我这儿正巧留了些线索，原是怕得罪人，没敢声张，如今太太问起，不敢再瞒。”言罢，从袖间掏出几张叠好的纸笺，上头密密麻麻记着婆子们偷藏财物、私下串联的事，桩桩件件，条理明晰。

王夫人接过一看，脸色愈发阴沉，额上青筋隐现，咬着牙道：“竟有此事！这些个刁钻婆子，平日里我待她们不薄，竟干出这等腌臜勾当！”转头看向晴雯，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晴雯，你说留了线索，怎的早不呈上来？莫不是心存侥幸，待我问责，才拿出来脱罪？”

晴雯屈膝跪地，脊背却挺得笔直，不卑不亢回道：“太太明鉴，我不过是个丫鬟，哪有那般心机。起初只当是偶发之事，后来察觉不对，连着几日悄悄盯着、细细查证，才梳理出这些。本想寻个妥当时候禀明，又怕空口无凭，惹人笑话，这才整理好了呈给太太。”

王夫人冷哼一声，手指摩挲着纸笺，沉思片刻，缓声道：“罢了，算你有心。虽说今儿这事你撇清干系，可平日里你的性子，也是张狂过了头。宝玉跟前，需得谨言慎行，收敛锋芒，莫要带坏风气。”

晴雯心头一紧，知晓王夫人仍对自己存了成见，却仍恭敬应道：“太太教诲，晴雯铭记于心。往后定当守着本分，一心伺候二爷，绝不让太太忧心。”说罢，微微叩首，额上冷汗渗出，隐在发丝间。

王夫人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当下便下令处置了那几个婆子。晴雯起身，稳步退出门去，待离了屋子，才长舒一口气，抬手抹了抹额头细汗，暗自叹道：“今儿这关，算是险险熬过。”

王善保家的原本想着今儿能稳稳制服晴雯，把这“刺儿头”彻底扳倒，往后在园子里她便可横着走，哪成想局面陡然反转。王善保家的心里翻江倒海，暗暗叫苦：“好你个晴雯，平日里瞧着就是个暴脾气、直肠子，怎会留了这么一手！倒叫她轻轻松松躲过一劫，还处置了那些婆子，往后怕是更张狂了。”想到此处，额头上冷汗簌簌滚落，抬手去擦时，才惊觉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她偷瞄王夫人的脸色，见其目光幽深，愈发心虚胆寒，双腿发软，忙不迭屈膝行礼，声音也带了几分哆嗦：“太太，这……这晴雯着实诡诈，谁能料到她藏着这些弯弯绕绕，老奴险些被她蒙骗，还望太太明察。”王夫人冷哼一声，瞥她一眼，并未言语。

又一日，天气闷热得厉害。金钏伺候王夫人午睡，宝玉闲来晃悠进来，趁着夫人熟睡，便同金钏悄声逗趣。金钏心性活泼，平日里与宝玉也算亲昵，言语间便失了分寸，拿话打趣，眉眼含笑，手上还轻轻拨弄着扇坠。

偏不巧，王夫人睡梦中似有所感，猛地惊醒，正瞧见这一幕，顿时怒目圆睁，好似燃起熊熊烈火，抬手一巴掌扇在金钏脸上，清脆声响惊得众人一颤。金钏捂着脸，泪珠子簌簌滚落，跪地求饶，身子抖如筛糠。

王夫人却怒不可遏，指着金钏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带坏了，平日里瞧你老实本分，不想竟这般轻狂，勾引主子，没半分规矩！”金钏满心冤屈，张嘴欲辩，却被王夫人的连声呵斥堵了回去，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

待王夫人骂够了，直接下令撵她出去，还放狠话，不许府里再收留。金钏只觉天旋地转，多年伺候积攒的体面一朝碎尽，名声怕是也传得不堪了。她失魂落魄地起身，一路浑浑噩噩，旁人的指指点点好似利箭，直直戳进心窝。

正值盛夏，日头毒得厉害，蝉鸣在枝头扯着嗓子嘶叫，搅得人心愈发烦闷。园子一隅的井口边，金钏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眼眶泛红，泪珠子簌簌滚落，打湿了前襟。她身形摇摇欲坠，嘴里喃喃自语：“我没了清白，往后还怎么活……”

恰在这时，晴雯有事路过，远远瞧见金钏这般模样，心猛地一揪，脚下步子加快，几步上前，一把拽住金钏胳膊，急切道：“金钏姐姐，这是做什么？大热天的，你站在这儿发愣，仔细中了暑气！”晴雯今儿穿了件月白绫子的薄袄，葱绿绫子的掐牙背心，梳着利落双髻，眉眼间满是焦灼，额上沁出细密汗珠，也顾不上擦拭。

金钏瞧见是晴雯，泪水愈发汹涌，哽咽着说：“晴雯妹妹，你别管我，我没脸活了。太太她……她骂我下作，撵我出去，往后我还有什么颜面见人。”说罢，抬手抹泪，身子抖得厉害。

晴雯柳眉倒竖，目光灼灼，冷哼道：“太太一时气糊涂了说的混账话，你怎能当真？咱们做丫鬟的，谁没受过委屈、挨过骂，就这么轻易寻短见，不值当！”说着，双手紧紧攥住金钏的手，“姐姐，你向来是个伶俐人，在太太跟前伺候多年，多少功劳，旁人看不见，我晴雯可都瞧在眼里。”

金钏只是摇头，泣不成声：“妹妹不懂，太太既开了口，往后我哪还能寻到好去处，姐妹们怕是也要笑我轻贱。”

晴雯眼眶泛红，却仍强忍着泪，提高了声量：“谁敢笑你！若是有人嚼舌根，我第一个撕烂她的嘴。姐姐，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大不了离了这府，凭你的本事，寻个殷实人家做帮佣，也好过在这儿受窝囊气。”

王善保家的刚从账房点算完月钱出来，一路哼着小曲，满心盘算着这月又能克扣几两银子落进自家腰包。路过园子小径时，隐隐听得有人争执，她本不耐烦，正欲喝骂，却辨出是晴雯的声音，好奇心顿起，猫着腰躲在一丛蔷薇花后，偷听起来。

待听清晴雯正苦口婆心劝解金钏，字字句句皆是要金钏打消寻短见的念头，王善保家的瞪大了眼，撇了撇嘴，脸上瞬间浮起一抹不屑，心里暗啐：“哼，晴雯这蹄子，惯会多管闲事！金钏做出这等没廉耻的事儿，太太都发了狠话撵出去，她还上赶着充好人，怕是要惹祸上身。”

听了晴雯的劝解，金钏的哭声也渐渐低弱，似是被劝动了，王善保家的不由得皱起眉头，暗暗着急：“不成，金钏真被劝住了，她活着不是给宝二爷这和太太蒙羞吗？”一念及此，她哪还能躲着，猛地从花丛后窜出，几步上前，双手叉腰，扯着嗓子尖声嚷道：“晴雯，你好大的胆子！太太已然发话，金钏这丢人现眼的事儿，轮得着你插手？”

晴雯正专注劝金钏，冷不丁被王善保家的打断，心头火起，柳眉倒竖，霍地起身，毫不示弱道：“王善保家的，你少在这儿拿太太名头压人！金钏也是一条性命，难不成眼睁睁看着她跳井，做那见死不救的狠心人？”

王善保家的被晴雯的气势一呛，顿了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仍强撑着，手指颤抖着指向晴雯：“你……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忤逆太太的意思，往后有你好受的！”说罢，眼珠子一转，又看向金钏，厉声道：“金钏，你别以为有晴雯撑腰就没事了，太太的规矩你最清楚，还不乖乖认罚，等着太太亲自动手收拾你？”

金钏身子一抖，又泛起泪光，晴雯见状，赶忙挡在金钏身前，怒目圆睁：“王善保家的，你别吓唬人！我自会向太太禀明，金钏已然知错，往后再不敢犯，太太向来宽仁，未必就容不下她。你这般咄咄逼人，是何居心？”

王善保家的气得胸脯剧烈起伏，却一时寻不出反驳的话，憋闷了半晌，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嘴角扯出一抹阴狠的笑意，尖着嗓子嚷道：“哼，晴雯，你今儿这么上心，我可都瞧在眼里！我听闻你和宝二爷也有干系，大中午的不在怡红院好生伺候，跑这儿忙活，莫不是又耍你那狐媚手段，勾着二爷为你撑腰呢，也难怪这般胆大包天，太太的话都不放在眼里了！”

这话一出，恰似惊雷炸响，晴雯只觉气血上涌，双颊瞬间滚烫泛红，眼眶也因盛怒而泛红，双手不自觉攥紧成拳，身子簌簌发抖，几步跨到王善保家的跟前，扬起手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咬着牙骂道：“你这满嘴喷粪的老货！平日里就爱搬弄是非，今儿竟编排起我来。我一心为金钏姐姐着想，你却拿这话羞辱我，打量我晴雯是好欺负的？”

王善保家的见晴雯发这么大火，心里“咯噔”一下，往后退了半步，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个跟头，可仍强撑着面皮，梗着脖子道：“哟，做贼心虚了？我说的哪句不是实话，你在怡红院的行事，谁不知道，张狂得没边儿，仗着二爷宠你，眼里还有没有主子！”

晴雯气得浑身发抖，指尖都泛白了，额上青筋隐现，高声回道：“我敬重二爷，尽心尽力伺候，光明磊落，哪有你说的那些腌臜事！你再胡言乱语，我撕烂你的嘴，管你是什么王善保家的，今儿这事，我跟你没完！”

一旁的金钏早吓得花容失色，身子抖如筛糠，拉住晴雯的衣角，哭道：“妹妹，别跟她置气，莫要为了我再惹祸上身。”晴雯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转头对金钏柔声道：“姐姐，咱别站在这儿任人瞧了，先回屋，我陪你慢慢想法子。”金钏被晴雯的气势震住，哭声渐止，犹豫着点了点头。

三人正僵持着，恰有几个路过的小丫鬟瞧见这场面，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缩在一旁，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王善保家的余光瞥见，自觉丢了颜面，恼羞成怒，又冲晴雯吼道：“你等着，这事我定要禀明太太，看太太怎么处置你这不知规矩的蹄子！”

晴雯冷笑一声，目光如炬，毫无惧色：“去便去，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太太是明事理的，还能由着你颠倒黑白？”说罢，扶着金钏朝屋内走去。

待回了屋，晴雯打水给金钏净面，一边拧帕子，一边嘟囔：“姐姐，生死大事，可不能冲动。往后行事，咱们小心些，把这风头躲过去，说不定太太气消了，还能允你回来。”金钏握着帕子，叹气道：“但愿如此吧。”虽仍愁容满面，可眼里到底有了一丝光亮。

次日，晨起打扫卫生的婆子在井里发现了金钏。王夫人闻听此事，先是一怔，旋即眉头紧锁，心里五味杂陈，却仍端着当家主母的架子，冷声道：“这丫头，怎这般烈性，说走就走了。”

王善保家的跟在一旁，佯装惋惜，凑上前低声道：“太太，您瞧，我早说金钏心性不定，留不得了，昨儿晴雯还护着她，保不准给旁人做了坏样子。”

宝玉乍闻噩耗，如遭雷击，呆立当场，蓦地忆起金钏与自己打趣时说的“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一话，他眼眶泛红，自责难消，恨自己没能护她周全，身子晃了晃，簌簌落泪。

金钏跳井后，贾府上下便流言蜚语不断，晴雯与宝二爷那“不干不净”的传言，似春日柳絮，轻飘飘却四下散开。王夫人听得这些风言风语，眉心紧蹙，当下便唤来袭人。

正值初秋，凉意悄然漫进荣国府，屋内纱幔随风轻晃，王夫人端坐在梨木雕花椅上，一袭深褐褙子衬得脸色愈发冷峻，手中佛珠缓缓拨弄，见袭人进来，微微抬眸，淡淡道：“袭人，你且坐，我有话问你。”

袭人莲步轻移，施施然行礼后，欠身坐在脚踏边缘，脊背挺直，一袭半旧青缎袄，打扮素净妥帖，眉眼低垂，轻声道：“太太唤我，定是要紧事，袭人听着呢。”

王夫人轻咳一声，切入正题：“近来府里流言不少，都扯到晴雯身上，说她与宝玉走得近，行事不妥。你贴身伺候二爷，想必心里有数，如实说与我听。”

袭人面露踌躇，双手交叠于腹前，微微绞着帕子，抬眸时眼里噙着几分为难，缓声道：“太太，我在二爷身边这些时日，深知二爷心性纯良，待丫鬟们宽厚。晴雯那丫头，模样生得标致是有目共睹的，手也巧，逢年过节，二爷房里摆着的精致荷包、扇套，不少都出自她手，二爷时常拿在手里把玩，喜爱得紧。”说着，顿了顿，偷觑王夫人神色，见她眉头微蹙，忙又接着道，“就说前儿，二爷新得了块稀罕料子，旁人还没来得及瞧仔细，他头一个便想着给晴雯，让她做件新鲜样式的衣裳，足见二爷对她的另眼相待。”

王夫人闻言，手中佛珠拨弄的速度微微一滞，神色愈发凝重，却未吭声。

袭人轻叹一声，继续道：“只是晴雯到底年轻气盛，有时行事欠些考量。上次史大姑娘来了，大家一处说笑，她言语间没了分寸，抢白打趣的话说了不少，虽说姐妹们之间并无恶意，可传出去，总归失了咱们怡红院的稳重劲儿。”

王夫人冷哼一声：“哼，行事这般没规矩！”

袭人忙起身斟茶递上，轻声安抚：“太太莫气坏身子。还有一事，园子里姐妹们做针线，本是图个消遣，偏她兴致来了，做得急，针脚便时疏时密，与旁人精致匀称的比起来，看着就潦草了些。虽说二爷不讲究这些，可若是哪天老爷偶然瞧见，怕会觉得咱们这儿松散，失了二爷的体面。”

王夫人脸色阴沉如墨，手攥紧了佛珠：“如此行事，怎堪伺候宝玉？”袭人见状，屈膝跪地，眼中含泪，却压着哭腔道：“太太，我与晴雯共事一场，也盼她好，原想着慢慢规劝，让她收收性子。可如今流言都传到太太耳中，我是又急又怕，就怕坏了二爷名声，辜负太太信任。”

王夫人长舒一口气，摆手道：“罢了，你起来，你这份心我知晓。往后你多费些心思，盯着点。”袭人谢恩起身，去了。

次日晌午，日光被乌云遮去大半。怡红院小丫头慌慌张张跑来传讯：“晴雯姐姐，太太唤你即刻过去！”晴雯心里“咯噔”一下，料想定是那流言惹出的祸事，她整了整衣衫随小丫头而去。

入得王夫人正房，屋内光线昏沉，帷幔低垂，王夫人端坐于雕花梨木椅上，身着一袭暗纹锦缎褙子，眉眼冷峻仿若寒霜，身旁几个婆子垂手侍立，噤若寒蝉。晴雯施施然行礼，道：“太太传唤，晴雯来了。”

王夫人把佛珠重重一甩，拍了下扶手，怒声斥道：“晴雯，你可知罪？近来府里风言风语，都传你与宝玉不干不净，行事没个体统，成何规矩！”

晴雯心头火起，柳眉倒竖，不敢抬头，心中暗忖道，“自己莫不是被人暗算了？”她低声回道：“太太，这话从何说起？我晴雯在怡红院，向来尽心尽力伺候二爷，恪守本分，凭的是一手好针线、伶俐手脚，何时有过逾矩之事？定是有人恶意编排，蓄意抹黑！”

王夫人冷笑一声：“哼，你还嘴硬！我且问你，半夜三更的，为何旁人都歇下了，独你还在宝玉房里说笑，搅扰他休憩？”

晴雯忙解释：“太太误会了，那几日二爷为诗稿愁闷，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央我讲讲笑话解闷儿。我想着二爷心绪不佳，才陪了片刻，绝无半分轻薄心思，天地可鉴！”

王夫人却不为所动，眉头拧得更紧：“再者，听闻你做活懒散，香囊绣一半扔一半，挑三拣四，连分内之事都敷衍，哪有半分丫鬟的样子？”

晴雯眼眶泛红，委屈顿生，咬着牙辩白：“太太，做活也讲究个心境。我晴雯但凡用心，哪次绣品不是精致出彩？偶尔没了兴致，或是料子实在劣质，才耽搁些许，却不想被人拿来说嘴，歪曲成这般模样！”

王夫人厌烦地摆摆手：“够了！你这张狂性子，我瞧着就来气。宝玉身边断不能留你这等不安分的，省得带坏风气。”

晴雯心下绝望，却仍倔强道：“太太既已认定，我多说无益。但晴雯行得正坐得端，没做过亏心事，便是走，也清清白白！”言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王夫人冷哼一声，当即命婆子：“带她下去，仔细看管，择日打发出去！”婆子们一拥而上，晴雯甩了甩衣袖，挣开拉扯，迈出房门。出门一瞬，泪水夺眶而出，她暗忖：这府里终究容不下我这烈性之人，往后死活，便听天由命了！屋内，王夫人望着晴雯背影，满脸冷峻，心里想着如何肃清这些“隐患”，保宝玉不受一丝沾染。

王善保家的见状，忙凑上前，赔着小心道：“太太，晴雯如此嚣张，恐不是一日两日养成的，怕是这园子里风气早坏透了，万一连累了二爷……”她话未尽，王夫人猛地一拍扶手，打断道：“正是此理！我断不能容这腌臜风气再在园子里滋长，坏了宝玉品性。”言罢，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眉头拧成个死结，思忖半晌，高声唤道：“去把凤丫头给我叫来！”

不多时，王熙凤风风火火赶来，一袭金红撒花褙子，珠翠摇曳，眉眼间尽是精明干练。进了屋，屈膝行礼，脆生生道：“太太急召，可是有要紧事？”王夫人重重坐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压了压火气，沉声道：“凤儿，你也知道，近来府里流言蜚语不断，怡红院更是乱了套。今儿我唤晴雯来问，她竟还敢顶嘴，毫无悔意，可见这园子没个管束可不行了。”

王熙凤微微一怔，旋即领会意思，凤眸微眯，应道：“太太是想整顿园子？这倒也是，下头人没了规矩，天长日久，怕是要闹出大乱子。”王夫人颔首，神色冷峻：“我思量着，得抄检大观园，把那些不安分的、偷奸耍滑的，统统揪出来，该打发的打发，该惩戒的惩戒，绝不能手软。”

王熙凤心头暗忖，这事儿棘手，保不准得罪多少人，但王夫人既已拿定主意，她断无推脱之理，当下恭敬回道：“太太说的是，只是这一抄检，动静不小，怕是有人哭闹、有人喊冤，府里一时半会儿不得安宁。”

王夫人把茶盏重重一搁，冷哼道：“怕什么！我倒要看看，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乱来。你行事向来利落，这回就由你领头，挑几个稳妥的婆子，细细搜检，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王熙凤福了福身：“是，太太放心，我定办得妥帖。”说罢，退出房门，暗暗咂舌，知晓一场风波即将掀起，少不了一番鸡飞狗跳。回房稍作整顿，便领着一众婆子，浩浩荡荡朝着大观园而去。

晴雯回到大观园，刚将手头几件旧衣叠好归置妥当，外头便传来一阵杂沓脚步声，王熙凤携着一众婆子浩浩荡荡而来。王熙凤先是凤眼利落地扫过屋内陈设，末了，目光稳稳落在晴雯身上，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缓声道：“哟，晴雯姑娘，许久不见。”

晴雯心里透亮，知晓此番来意不善，却也不惧，大大方方迎上王熙凤的目光道：“劳烦琏二奶奶惦记，我不过是本分守着这园子，该做的活儿一样不落。”

王熙凤笑意未减，款步走近，手中帕子轻甩了一下，轻声道：“你是个伶俐人，想必也猜出我今儿来所为何事。府里近来流言蜚语跟柳絮似的，飘得到处都是，太太心里不踏实，责成我来各处查查，你多担待着些。”

晴雯柳眉轻挑，嘴角微微上扬，话语却似裹着锋芒：“二奶奶说的是，只是流言哪有准头？我晴雯身正不怕影子斜，没做亏心事，自然不怕查。倒是园子里有些婆子，手脚不干净，私下串联、偷摸财物，二奶奶管家辛苦，往后不妨多盯着点儿，也省得脏水乱泼，坏了府里名声。”

王熙凤脸色微微一沉，心中暗忖这晴雯果真是个厉害角色，嘴上却仍打着哈哈：“瞧你这张嘴，跟刀子似的利！我既领了太太的命，自然诸事都上心。不过你说得也在理，若真揪出那些个不安分的，我自不会轻饶。”说着，抬了抬手，示意婆子们开始搜检，又瞥向晴雯，似笑非笑道：“晴雯姑娘，还望你全力配合，别叫我难做。”

晴雯微微颔首，下巴轻抬，高声应道：“二奶奶放心，我自然配合，只盼此番过后，还我个清白，也还这园子几分清净。”说罢，侧身站定，冷眼瞧着婆子们动手翻检。

婆子们得了王熙凤示意，立刻如恶狼扑食般散开，翻箱倒柜，一时间屋内衣物纷飞、物件碰撞，乱作一团。晴雯冷眼瞧着，柳眉倒竖，怒声喝道：“你们手脚轻点！这些都是二爷平日里常用的物件，磕坏了、弄脏了，担待得起吗？”

领头的婆子面露不屑，嘟囔道：“哟，还没搜出个名堂，倒先耍起威风了。”嘴上虽这么说，动作却缓了几分。晴雯气得眼眶泛红，几步上前，一把夺过婆子手中正肆意翻搅的包袱，斥道：“我敬你年长，喊你一声嬷嬷，可你也别太过分！我晴雯清清白白，哪能容你们这般糟践！”

王熙凤见状，微微皱眉，轻咳一声：“晴雯，你先别动火，她们也是奉命行事，搜完了，证了你清白，往后谁也不敢多说一句。”

晴雯转头看向王熙凤，咬着牙道：“二奶奶，这就是奉命行事？分明是借机羞辱我！我在这怡红院尽心尽力伺候二爷，何时受过这等委屈。”说罢，眼眶中蓄满的泪水，到底是强忍着没落下，她倔强地扭过头去。

搜检仍在继续，眼看就要见底，并未寻出什么不妥之物，晴雯冷哼一声：“我早说了，行得正坐得端，你们平白无故搅我安宁，这笔账，迟早要算！”

恰在这时，王善保家的从箱子底层翻出个荷包，伸手一掏，竟摸出块温润玉佩来，玉佩莹润剔透，上头雕着繁复花纹，一看便知不是俗物。婆子举着嚷嚷：“琏二奶奶，寻到个稀罕物，这可是宝玉贴身的玩意儿，咋会在晴雯这儿？”

晴雯脸色骤变，心猛地一沉，她认得这正是宝玉常佩戴、前阵还念叨找不着的玉佩，当下急道：“这定是有人恶意栽赃！我晴雯何时偷过东西，二奶奶，您可不能偏听偏信！”

王熙凤拿过玉佩，反复端详，神色凝重起来，蹙眉道：“晴雯，这物件实打实从你这儿翻出来的，你如何解释？虽说你素日伶俐，可物证当前，我也难做。”

晴雯眼眶泛红，泪水夺眶而出，又气又急，跺脚道：“二奶奶，必是有人趁着园子乱象，偷偷塞我这儿的，想借机陷害我。我对天发誓，绝没干这等腌臜事！”

王熙凤面露难色，轻叹一声：“你说有人栽赃，却空口无凭。如今太太本就盯着你，出了这事，我实在没法周全。”转头吩咐婆子，“把这物件包好，先记下。”

晴雯只觉天旋地转，满心委屈、愤怒无处宣泄，身子簌簌发抖，却仍梗着脖子道：“好，你们不信我！这贾府黑白颠倒，容不下清白之人！”

偏生这时，一个刁钻婆子眼尖手快，从枕下嗖地抽出一封书信，纸张微微泛黄，火漆封口严实，瞧着便透着私密劲儿。婆子像是捞着了天大的把柄，立马扯着嗓子叫嚷起来：“琏二奶奶，可不得了喽！寻着这么一封书信，上头封得严实，指不定藏着什么私密苟且之事呢！”

晴雯心口猛地一揪，暗叫不好，她自是清楚这书信是宝玉写给林姑娘、托她转送的，里头不过是些讨论诗词、互抒才情的言语。原想着寻个妥当时候给黛玉送去，哪料变故突生，抄检来得猝不及防，眼下竟成了要命的把柄。她心急如焚，箭步冲过去要夺回书信，那婆子却狡黠一笑，侧身一闪，躲了开去。晴雯眼眶瞬间泛红，急得鼻尖沁出汗珠，嚷道：“快还给我！这是宝二爷郑重托付的正经事儿，关乎诗词学问，你们休要满嘴胡吣，胡乱揣测！”

王熙凤闻声，款步上前，接过书信，展开一角，粗略扫了几眼。只见里头言辞雅致，尽是些斟字酌句、品鉴诗文的话，可字里行间的亲昵，落款又是宝玉，任谁瞧见，都难免心生疑虑。王熙凤抬眸，看向晴雯，目光幽深，缓声道：“晴雯，你向来也是个伶俐人，这书信实打实从你枕下翻出来的，个中轻重，你心里该有数。虽说二爷素日与姐妹们雅爱诗词，常有诗文往来，可这般私密之物，落在你这儿，传出去，还不知要惹出多大的风波，被人嚼多少舌根。”

晴雯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却强忍着不落，胸脯剧烈起伏，大声辩白：“二奶奶，我冤呐！这真就是二爷写来，让我改改诗词、顺带给林姑娘送去的。我晴雯一心伺候主子，眼里哪有那些腌臜念头！定是有人趁着园子大乱，偷偷藏我这儿，蓄意害我，想拿捏住把柄，拿捏住二爷跟林姑娘！”说着，晴雯偷瞥一眼书信，心急如焚，唯恐黛玉与宝玉间的这份默契情谊被抖搂出去。

王熙凤面露难色，指尖摩挲着书信边缘，无奈轻叹一声：“晴雯啊，你口说有人捣鬼，可空口无凭，拿不出一星半点证据。太太早盯着你了，出了这档子事，我纵有心护你，也是有心无力，实在没法周全。”言罢，把书信折好，仔细收起。

此事仿若一阵疾风，迅速传遍了大观园，流言蜚语愈发汹涌。王夫人雷霆震怒，当即下令，将晴雯赶出贾府。晴雯因那封书信被疑、即将被撵走的事儿，小丫鬟们躲在廊下，交头接耳，时不时偷觑屋内，满脸惶恐。

林黛玉最先得了信儿，彼时她正在潇湘馆内，手持书卷，本漫不经心地赏读，闻此消息，手一抖，书卷险些落地。她黛眉紧蹙，眼神满是焦急与愤懑，当下撂下书，起身便要往外走。紫鹃见状，赶忙跟上，扯住衣角劝道：“姑娘，您这是要去哪儿？外头乱糟糟的，您身子又弱，别冲动。”黛玉甩开她的手，急声道：“晴雯无端遭此横祸，我怎能坐视不管？那书信本是我与宝玉论诗之物，她不过代为传送，如今却成了罪证，我必要去给晴雯清白！”

那贾宝玉听闻此事，也风风火火奔来，一进潇湘馆就嚷道：“林妹妹，你可也听说了晴雯的事？定是有人恶意陷害，我断不能容她被撵走！”黛玉轻咬下唇，点头道：“我正欲去找老太太，你来得正好，咱们一道，把事情说清楚，老太太向来疼你，又赏识晴雯，定会主持公道。”

二人结伴匆匆赶往贾母居所，屋内暖意融融，贾母靠在软榻上，正与鸳鸯说笑。见宝玉、黛玉联袂而来，神色微讶，旋即笑道：“哟，你们俩今儿怎凑一块儿了，有何事？”

宝玉“扑通”跪地，眼中含泪，急切道：“老太太，求您救救晴雯！府里抄检，从她处翻出我与林妹妹论诗的书信，便要定她的罪，撵她出去。可那信真是清白的，晴雯不过是替我们跑腿传信，没半分逾矩之举啊！”

贾母笑意一敛，目光幽深难测，沉默片刻，才道：“我知道晴雯是个伶俐丫头，手巧心也巧，原是我指给你的。可如今闹出这档子事，物证确凿，传出去，风言风语还了得？不光你名声受损，连带着你林妹妹，也要遭人编排。”

黛玉身形一颤，眼眶泛红，盈盈下拜，声音发颤：“老太太，我与宝玉不过是谈诗论词，并无旁的心思。晴雯更是无辜受累，若就这么被撵走，往后旁人还不知要如何拿捏我们，还望老太太明察秋毫，还她清白。”

贾母轻叹了口气，抬手轻抚黛玉肩头，温声道：“玉儿，你自幼心思细腻，该懂此间利害。如今府里人多口杂，稍有不慎，流言蜚语能把人淹死。这晴雯，虽说冤枉，可留着她，那书信的事便如阴魂不散，迟早惹出大祸。”

宝玉满心不甘，叩首道：“老太太，就没别的法子了吗？晴雯伺候我多年，忠心耿耿，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她蒙冤受屈？”

贾母神色凝重，缓缓摇头：“罢了，宝玉，你且起来。有些事，老太太我也身不由己。晴雯这孩子，只能先委屈她出去躲躲风头，待日后风波平息，再想法子接回来。眼下若强留，阖家上下都不得安宁，你们往后行事，也得多加小心，莫再授人以柄。”

黛玉、宝玉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无奈与绝望。二人明白，贾母心意已决，再求也是枉然。

回去路上，宝玉泪如雨下，哽咽道：“林妹妹，是我连累了晴雯，若不是那书信，她怎会遭此劫难？”黛玉抬手拭泪，轻声安慰：“二爷，这不是你的错，怪只怪府里人心险恶，暗流涌动，咱们往后，唯愿晴雯在外平安顺遂，寻机再为她洗刷冤屈吧。”话虽如此，二人心中却满是悲戚，前路茫茫，似被阴霾重重笼罩，不知何时方能云开雾散。

那日，天色阴沉得厉害，乌云沉甸甸地压着，几个粗壮婆子拉扯着晴雯往外走，晴雯披头散发，衣物凌乱，却拼命挣扎，嘶喊道：“我不走！我晴雯没做错，凭什么赶我！”

宝玉匆匆赶来，眼眶通红，上前阻拦：“嬷嬷们，求你们放过晴雯，定是误会，再查查吧！”婆子们哪敢松手，推搡开宝玉，拖着晴雯出了园子门。晴雯泪雨滂沱，冲着园内凄厉大喊：“宝玉！这府里尽是腌臜与不公，往后你自个儿保重！”直至身影消失不见，那悲切哭声，还在园子上空萦绕不散。

晴雯被赶出贾府便郁郁寡欢，不久便大病一场。听闻晴雯生病，宝玉一路寻来，心急如焚，脚下的步子踉跄急切，溅起一路泥尘。进得屋内，瞧见晴雯这般惨状，眼眶瞬间泛红，泪水夺眶而出，几步跨到榻前，“扑通”一声跪地，双手颤抖着握住晴雯瘦骨嶙峋的手，泣不成声：“晴雯，我来迟了，是我害你至此！”

晴雯费力地睁开双眼，瞧见宝玉，眸中闪过一丝光亮，扯着干裂的唇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气若游丝道：“二爷，你竟还肯来看我，我原以为……再难见着你了。”话未说完，便是一阵剧烈咳嗽，身子簌簌发抖。

宝玉慌了神，忙抬手轻拍晴雯后背，帮她顺气，哽咽着说：“晴雯，你莫要再说话，省些力气。都怪我，没能护住你，叫你平白受了这许多委屈。”

晴雯缓过劲儿来，目光灼灼，透着骨子里的倔强，喘着粗气道：“二爷，我不怪你，只恨这府里腌臜小人太多，颠倒黑白，生生把我逼到这步田地。”说着，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咬牙忍住，不愿在宝玉面前落泪示弱。

宝玉满脸愧疚，抬手替晴雯拭去额头冷汗，咬牙切齿道：“是王善保家的那起子混账东西，还有太太被她们蒙蔽，我定要找机会，为你讨个公道！”

晴雯苦笑一声，摇头道：“罢了，二爷，此刻说这些又有何用？我命数已到，怕是撑不了几日了。只盼二爷往后留个心眼，别再被那些刁钻之人哄骗、拿捏。”

宝玉泪如雨下，连连摇头：“不许说这话！我这就去请大夫，寻最好的药，定要把你治好。”说罢，起身欲走。

晴雯费力地抬手，扯住宝玉衣角，目光凄然：“二爷，别去了，我心里清楚自己的身子，不过是强弩之末。你能来这一趟，我便知足了。”

宝玉怎肯罢休，执意要去，晴雯见状，急得眼眶泛红，提高声量喝道：“二爷！你若还念着我往日伺候你的情分，便陪我最后一程，别再折腾了，让我走得安稳些。”

宝玉身形一震，缓缓蹲下身子，握住晴雯的手，泪湿衣衫，呜咽道：“好，我听你的，晴雯，你还有什么心愿，但凡我能做到，定不推辞。”

晴雯目光黯淡，望向屋顶，似陷入回忆，良久，轻声道：“我在府里时，常与姐妹们一处说笑、做活，虽说时有拌嘴，到底情谊深厚。二爷，往后逢年过节，若方便，替我给她们送些物件，就说晴雯惦记着大伙；还有，我那箱子里，留着几方旧帕，原是给林姑娘、宝姑娘她们的，劳烦二爷转呈，也算留个念想。”

宝玉噙泪点头：“你放心，我定会办妥。晴雯，你放心，若有来生，我定护你周全，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晴雯嘴角微微上扬，露出释然笑意，喃喃道：“来生……但愿有来生吧。”说罢，缓缓闭上双眼，气息愈发微弱。

宝玉见状，心急如焚，摇晃着晴雯手臂，嘶声呼喊：“晴雯！晴雯！你醒醒，别睡过去！”可晴雯仿若沉睡般，再无回应，唯有唇角那抹笑意还未褪去。

宝玉瘫倒在榻边，放声大哭，哭声悲切，穿破破壁，惊得外头觅食的雀鸟四散飞去。他紧攥着晴雯渐渐冰冷的手，久久不愿松开。直至暮色四合，屋内光线昏暗得几乎视物不清，宝玉才被小厮强行架起，一步三回头，失魂落魄地离去。

晴雯一缕芳魂飘飘摇摇，恰似风中柳絮，终至这太虚幻境。但见云雾氤氲，仙花馥郁，仙草摇曳生姿，太虚仙姑早已立在那玉石阶前，身披绫罗素锦，仪态端庄，神色温婉如旧，恰似那慈悲救苦的菩萨。

晴雯瞧见仙姑，忙整了衣衫，盈盈拜倒，往日的泼辣爽利没了踪影，怯生生道：“仙姑在上，晴雯冒犯仙地，搅扰清净，万望仙姑恕罪。在那贾府里头，我不过一丫头片子，性子莽撞，只知掏心掏肺侍奉二爷，眼里揉不得沙子，锋芒尽露，得罪了好些腌臜货，哪承想遭人算计，含冤而亡，如今醒转，悔得肠子都青了。”说罢，眼眶微红，簌簌落下泪来。

太虚仙姑轻叹了一声，上前扶起晴雯，缓声道：“晴雯呐，尘世本就是个大染缸，你这般烈性，又生得伶俐，在那深宅大院自是难容。你一心护着宝玉，针线活计无人能及，旁人瞧在眼里，妒在心里，暗戳戳使了多少阴招，你却浑然不知。况且你与宝玉走得近，书信往来之事，触动了府里忌讳，那些个刁钻婆子、嬷嬷怎肯放过你？”

晴雯咬着下唇，恨恨道：“原是我糊涂！搜检大观园时，那封清白书信，旁人蓄意曲解，生生断了我的活路。我一心巴望着凭手艺、凭忠心，在二爷身边长久伺候，却落得如此下场，实是不甘！”

仙姑微微摇头，目光悲悯，轻声道：“生死簿既定，你这一劫，逃不过、躲不开。不过如今你已成了这芙蓉花神，超脱凡尘俗世，过往恩怨，且放一旁罢。往后贾府兴衰沉浮、众人悲欢离合，你都能瞧在眼里，善恶自有定数，苍天何曾饶过谁？”

晴雯闻听此言，先是一怔，旋即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喃喃道：“我竟成了芙蓉花神？如此，倒不负二爷所写《芙蓉女儿诔》，想必他心里还念着我。”稍顿，又朝仙姑郑重拱手：“多谢仙姑告知。晴雯别无所求，只盼二爷往后顺遂，少些忧愁烦恼；姐妹们也能躲开那明争暗斗，寻个好去处。至于害我的小人，因果轮回，上天自会料理。”

这时，远处似有缥缈仙乐传来，太虚仙姑面露浅笑，柔声道：“既已知晓，往后你便守着这芙蓉花畔，静看凡间诸事。切末意气用事，搅扰命格，可记下了？”

晴雯垂首，恭恭敬敬应了一声：“记下了，仙姑放心，晴雯断不敢坏了规矩。”说罢，抬眸望向贾府方向，眸光缱绻，喃喃低语：“二爷，往后你可要好好的，晴雯虽成了花神，到底还是牵挂你。”语毕，身形隐入芙蓉花丛，隐没在云雾间，唯留淡淡花香，飘散不去。

恰在此时，贾宝玉于贾府榻上盹着，恍惚间似见晴雯一袭粉白纱衣，立在芙蓉花下朝他浅笑，正要唤人，却猛地清醒，怅然长叹，眼角犹有泪痕，口中念道：“晴雯，你若真是那芙蓉花神，可常入梦来，莫教我空牵挂。”窗外风声呜咽，似在应和他这番言语……

正是:

晴雯烈性命多舛，贾府深宅怨自长。

巧手补裘倾尽力，直言遭忌惹灾殃。

抄检含冤悲远逐，病榻托愿意难偿。

太虚幻境魂归处，魂化芙蓉祈顺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