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表（小小说）

铁肩担道义

父亲过九十岁生日那天，我送给父亲的生日礼物，是不用花一分钱买的，而且秒针、分针、时针都不会走的“上海手表”。可父亲说我给他的这个生日礼物最好，他最喜欢。 来吃父亲生日酒的人很多，坐满了十八桌，人人脸上挂满笑容，有多人喝醉了。父亲一生不好酒，没醉，也没见他怎么笑。 父亲除了收了一堆封包外，还有吃的、穿的、用的，满脸年轻态。吃完生日蛋糕，我陪父亲清点生日礼物，父亲拿这件礼物，看看，没说什么，放到一边，拿那件礼物，看看，也没说什么，又放到一边，翻来覆去这么做，还不时叹口气。 我忍不住问父亲：“爸，您叹什么气呀？嫌人家送的礼物不好吗？” 父亲皱了皱眉头说：“唉，都好，都好，这是人家的心意，哪有不好的？但这些礼物我用不着了，我想要我年轻时想要的。” “爸，那您年轻时想要的是什么？” 父亲有点难为情，搓着手，半天才说：“我——我想要三转一响。” “三转一响？早过时了，要来干什么？”我真没想到父亲想要这几样东西。 父亲见我不理解，就说：“我只想要一转。” “一转，是哪一转？”我猜不出。 “是手表那一转。”父亲说。 “要手表？”我实为惊呀了，说：“如今还有哪个稀罕手表？还有哪个还想戴手表？城里人上下班大多数人都不戴手表了，我也不戴。” 父亲回答得很快：“我想戴，你妈也想戴。” 我说：“爸，您的手机上有时间呀，很准，身上有手机，随时随地都可以看，您又不用上下班，看时间什么用？” “有用！”父亲说。 “爸，您说看有什么用？”我一脸疑惑。 父亲说：“有用是肯定有用的，不说了，反正也不急。” “爸，您不急我急，那我帮你买一块好手表，明天回城就去买。”我心里不是滋味。 父亲看了我一眼，说：“不急着买。”说完就进了他睡的房间。 我以为父亲生气了，就跟着父亲进了他的房间。 父亲在桌子上翻了翻，又拉开抽屉，拿出一支笔，说：“你小时候好喜欢手表，我见你看大人戴手表口水都流了，我就在你的左手上画了一块手表，你很高兴，跟弟妹们说爸爸给你手表了，弟妹们也来要我画手表，我都画了。” “爸，我那时还小不懂事，饭都吃不饱，还想戴手表。”我鼻子酸酸的。 父亲说：“不，你还是很懂事的，我现在还记得，我在你左手上画的手表是6点30分，我为什么要画6点30分？老话讲，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人勤地不懒，养成好习惯。我是要你一年365每天都记住6点30分要准时起床，不能赖床，起床洗完脸就自己去放牛，或是去打柴、锄地、挑水、扫地、洗衣、摘菜、烧火煮饭，这些你都做到了。从那以后，我一直帮你画手表，画到你初中毕业去读高中了才不画了。” 我眼睛湿润了，说：“爸，我大学毕业后就应该帮您和我妈各人买一块手表。” “你有这个心了，是我和你妈不让你买的，你用钱的地方多，不怪你。”父亲说。 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说：“爸，我一定帮您买块好手表！” “儿啊，你的心意我领了，你看我现在走路脚都拖地板了，吃干点的饭吞不下，要喝水送，每餐才吃一小碗饭，我看我是活不了几天了，戴手表没什么用了，你今天就在我的左手上画一块手表好了。”父亲说完，递给我一支笔，用右手卷了卷左手的衣袖，把左手伸到了我的面前。 我从没有认真看过父亲的手，眼前父亲的手很小了，皮包骨头，手毛全没了，像干柴，又干又皱，看着心疼。就是父亲的这双手，养育了我们兄弟姐妹九个。我实在是下不了笔，泪水就涌了出来。 父亲催我：“画呀画呀，你画了，我心里就像我帮你画手表时你的心情那样。” 我的心在颤抖。 我在父亲的左手上画手表时，我拿笔的右手颤巍巍的，我努力镇定右手，怕画表盘画不圆。我画得很慢，深怕画痛了父亲，边画问父亲：“爸，痛不痛？” 父亲说：“不痛不痛，画像点，画好了，画好了，要写上上海两个字，就是上海手表了……” “嗯。”我把时针、分针向九点正，心里默默祝福父亲九十大寿，健康长寿，愿父亲像早上九点钟的太阳……我再也忍不住，鼻头一酸，几滴泪珠掉在父亲左手的“手表”上。 父亲左手随即抖动了几下，抬头望着我，说：“都当爸了，还这样，男儿有泪不轻弹。”说完就去扯了几张卫生纸，递给我擦眼睛，然后又扯了几张卫生纸，轻轻地贴在“上海手表”上，把我的泪水汲干。 父亲戴上老花镜，盯着“上海手表”，来回翻转干枯的手臂，看了好一阵子，然后笑着说：“画得像，比我画得像。”父亲边说边摸“上海手表”，意犹未尽，自言自语道：“没想到我九十岁生日，戴上了上海手表，这是我仔送给我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父亲的话像针一样扎满我的心头，我两只手抓着父亲两只手，说：“爸，您放心，我一定要帮您买最好的上海手表。”我明显感到父亲两只干枯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父亲轻轻拿开我的双手，抓着我的双手说：“你妈在世时，好想戴上海表，就是没有得来戴。你妈在走的头几天，还和我说想戴上海表。你妈还说上海手表贵，买便宜点的。我听了心里好难过……” “爸，是我不孝，是我不孝。” 父亲说：“都过去了，我不久就会去陪你妈了，到那个时候，你给你妈买一块上海表，我带去给你妈，你妈肯定会很高兴，会说你们过上好日子了，会孝敬长辈了……” “爸，我一定买两块上海表，您和我妈各人一块，您先戴着。” 然而，父亲没还没有戴上我买的上海手表，就去陪我母亲了。 我跪在父亲身旁，抬起父亲的僵硬干枯的左手，慢慢地把上海手表给父亲戴上，泪珠滴在上海手表上……“爸，不孝儿子给您戴上海手表了，另一块上海手表我放在您的衣服口袋里。爸，您记得要亲手给我妈戴上……”